“大人。”她清亮,微微帶着急切的迴應,自後方傳來。他毫不遲疑,眼波又快又準,即刻鎖住她立身之處。
起初是一雙白生生的小手,吃力探出來,嘗試着向兩邊兒分撥。漸漸的,旁人受不住他格外鋒銳的注視,怯生生,因着人擠人,腳下不方便挪步,只得屏息卻步,勉強側身,讓出條道兒來。
她微微弓着腰,鑽出來,肩頭的披風經了左右推擠,領口歪斜掛在身上。待得站到他面前,她神情頗有幾分狼狽。脂粉不施的小臉上,紅撲撲,被擠得夠嗆。鬢髮毛毛躁躁,她擡手撫一撫,尷尬對上他視線,一手還不忘拉拽身後,被冉青不當心踩在腳下的衣襬。
“下官在此。”
這句話本該與方纔那句吱應,一併回了他。可她不知爲何,見他於衆目睽睽之下,獨自御馬,來尋她的身影,她想要端端正正站在他跟前,當着所有人面兒,迴應他的呼喊。
怕給他丟人,她抿脣,埋頭打理一番。再擡頭,已是笑容妍妍。唯有她眼中不大確定的忐忑,泄露了她此時腦中紛亂的心緒,與心頭的不平靜。
他目不轉睛端看她。無人知曉,方纔一時尋她不着,他心頭驟然迸發的陰戾,竟疑心先前一應佈置,走漏了風聲,以致她生出意外。
直到此刻看她安然無恙,他懸着的心,方落回原處。
“大人?”高臺上異常沉寂。她十指相扣,小心翼翼開口喚他。猜到他前來,是爲尋她。卻猜不出他會喚她“姜氏阿瑗”。
他當衆喚她閨名,已是僭越禮制。他接下來欲要如何,她腦子一片空白,絲毫沒有頭緒。
他端坐馬上,望着她此刻夾在人羣當中,凸顯得隔外嬌小的身形,不覺便皺了眉。加之鼻尖嗅到陌生的脂粉味兒,更是不喜。
鳳目一掃,他擡眼,就着坐在馬上的姿勢,略微偏轉過身,面向她,將繮繩交到一隻手上。
“踏上去。”他眼神示意她登上身前雕花鏤空的圍欄。她隨他瞅一眼,有些不可置信。他竟教她當着這許多王畿子弟跟前,幹出這等有違女子淑儀之事。
“阿瑗,踏上去。”他眼中帶着鼓舞,腦子裡卻浮現出,當初她邀他一道剪花枝,想要討他的諒解。因她身量不足,夠不着,便一腳榻上廊下的石墩,鼓足勇氣,奮然一躍。
便是她那麼一往無前的一躍,還帶着點兒賭氣的意味在裡頭,她眼中決然的勇氣,輕易便觸動了他。自那一刻起,他從未想過對她放手。即便她年歲尚幼,他對她的肖想,他自嘲,且生出些不恥。
踏上去?她小手攀上憑欄,思前顧後,猶猶豫豫。她擡頭看進他眼裡,他的眸子這樣深,這樣沉。有她看不懂的期許,亦有她熟悉的溫軟。
他在耐着性子等她。她忽而想明白,若說圍場之中,還有一人值得她全心信賴,除他之外,再不作他想。
於是她提着裙襬,腳下踩着亮蹭蹭的小鹿靴,笨手笨腳攀附上去。甫一擡眼,這才發覺,她的視線,僅比他騎在馬上的身量,約莫高出半頭。
冉姑娘體貼的在身後護着她,她覺着自個兒此時的儀態,定然跟弓腰的蝦米一般,難堪又滑稽,真是丟人。正臊得慌,卻聽他柔聲哄道,“抱緊,仔細腳下。”
他突如其來吩咐一句,她還沒醒過味兒來,便被他策馬上前,自她腋下,一把抄了她,將她整個人高舉過圍欄。
她嚇得驚呼一聲,再不用他囑咐,自覺地,雙臂緊緊摟住他脖子。怎麼也沒有想到,這人打的竟是這樣的算盤。
一瞬間,她腦子裡亂做一團。他這般大膽而隨性的行徑,朗朗天光底下,對她又摟又抱。今日過後,燕京該怎麼傳他,又怎麼傳她?
心裡雖有難安,可她騙不過自個兒,他這般無遮無掩,不容錯辨的舉動,雖則大膽之極,卻也彰顯出他堅韌不容動搖的決心。
她眼睛溼漉漉的,怔怔看他,有些說不出話。他彷彿能體會她心頭澎湃,將她側身安放在身前,輕撫她背心。
她好像聽見他低聲寬慰,“卿卿休怕。”
她突然覺得,眼眶溼了,心也跟着溼了。心潮起伏間,五指緊緊揪住他大氅,對他,她捨不得鬆手。即便頂着再多人矚目,即便成爲衆矢之的,爲他,也值得。只因他一直在她身旁,諸般艱難,與她共度。她所承受的,他只會替她分擔更多。
“坐好。”他叮囑,帶她策馬向來時那處奔去。
她視線被他迎風招展的氅衣遮擋住大半,他一手把持繮繩,一手從她身後繞過,將她整個人圈在身前,安穩而妥當。像每一次她騎馬累了,他便載她緩緩行在土埂路上,閒適賞看田地裡,農人忙活農耕時的情景。那時的隨意,比照此刻的親近,近乎相差無幾。
馬上難免顛簸,一搖一擺,她半依在他胸前,感受着周遭無聲的窺視。趁前方還有幾步路遠,她沙啞着嗓子,話裡帶着分明的憂慮。
“您這般作爲,如何向家裡交代。”
他聽她溫聲軟語,話裡帶着動容。這時候,她當先顧慮的,依舊是他。他眸中閃過絲疼愛,垂眸看她,不作迴應。
有些事,終須邁出一步。或早或遲,既知必定繞不開,何妨坦坦蕩蕩做給人看。也免得被有心人歪曲,糟蹋了他對她的情意。
“這,這……”周太子身旁衆人自方纔驚變起,已是瞠目結舌。目光頻頻在馬上那人與太子身上來回遊移。今歲春狩,文王下令由太子統領。如今世子這般,亂了章法,春狩尚未結束,竟載了個女子歸來,這是何意?
公子成下馬,拋了馬繮交給侍人,踱步來到周太子身旁。望向來人,眸中射出抹森寒。
“顧卿是爲何故?”周太子面有不悅,待得他近前,看清了他身前女子的樣貌,眼角餘光瞥向身旁翩翩姿容,溫潤儒雅的公子成,前一刻還不豫的面色,片刻已是雲銷雨霽,和樂融融。
原是她。當日婉拒公子成請婚那女子。亦是從旁人口中,幾次三番,聽聞顧衍十分看重的女學生。
他摻她下馬,衝太子一禮。她緊跟着屈膝,規矩裡挑不出錯兒來。
她只見他回頭給候在一旁的周準打了個眼色,端正儀容,這才沉聲回稟。
“微臣於狩獵途中,偶有所得。射殺容易,捕獲卻是難了,故而很費了些時候。想來此物該討女兒家歡心,故而並未命人擡上前,一併清算。”
衆人恍然,原是這位在途中遇了稀罕玩意兒,被分了心。難怪了,收穫不豐。
周準帶了隨從上前,但見兩名孔武有力的軍士,一人一頭,擡了朱漆開口的箱籠,上面覆了層喜慶的紅綢。
他親自上前,周準拱手退至一旁。她只見他兩根修長的手指夾住紅綢一角,頓了頓,回身盯看她,目光灼灼。
“阿瑗觀此物如何?”
他喚她“阿瑗”。當着世人跟前,昭示她此刻在他眼中,只是姜氏阿瑗。而非她廣爲人知,他手下從史這一層身份。
隨着他話音落下,她滿目都是妖妖豔豔的紅。綢緞飄然而起,輕薄的緞面,如煙似霧。展開來,襯着他身後黃沙彌漫的獵場,連並灰濛濛的天際,如此炫目而華美。
可她所有的注意,都被輕紗後,若隱若現,那雙活物所吸引。她不敢眨眼,怕眼中騰騰昇起的水霧,動一動,便會不爭氣的潸然滾落。
“雁鳥,是雁鳥!還是一雙,白額頭雁鳥。”
“這時節山裡怎會有雁鳥?過冬的鳥雀,不該是下月才南返?”
她耳邊已聽不清嗡嗡的議論。心跳彷彿都停了,目光從托盤上,那對活生生的雙雁上調轉開,一分一釐,緩緩投向幾步開外,玉容高冠的男人。
他一臉肅容,也正向她看來。瀟瀟朗朗的面龐,時常待人不假顏色。她覺得眼前只剩下他那雙烏黑又溫和的眼睛,他眼裡藏了許多事,總是一點一點,需得在她與他,平淡又綿長的光景裡,細心體會。
她見他望向她,無比慎重,淺唱低吟:
“雍雍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
滾燙的眼淚倏然就落下來。她眼前一片朦朧,他的面容在水汽裡蜿蜒扭曲,分明瞧不真切,可又那樣清晰,印在她心裡。
不知爲何,此刻她突然記起,他初次登門拜訪那日,陰雨濛濛,寒溼又潮冷。他是江南水墨畫裡走出的皎皎郎君。彼時她從不敢想,便是這麼個人,在往後的日子裡,似一束最溫暖的光,照亮她懵懂的前路。也照進她心裡,前世閉塞,今生本也不寬敞的方寸之地,從此,落地生根,蓬蓽生輝。
她想起那首詩。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
他給她最好的情話,藉由雙雁“之死矢靡它”,擺在她面前:此生共度,浮生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