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姑娘在顧大人身上放肆的時候,幼安在燕京城裡一處不大起眼的樂坊裡,約見賀幀。因着對酒肆客棧恨到了極致,專門挑了四面兒開闊,亮堂,臨街的席位。
幼安面上覆着輕紗,出行也斂了派頭。那輛妝扮十分華貴的香車,如今被一車窗旁掛梨黃竹篾簾子的馬車所取代,再是尋常不過。
“潤之哥哥。”看着對面打從入席起,便異常沉默之人,幼安驚疑,想不明白,爲何昔日待她如珍似寶的男人,於她落難之際,幾次三番也請不來人。
今日若非她以離京前最後一面相要挾,他來與不來,還指不一定。
以前聽人說,世間男子多薄倖。無論多光鮮的男人,一經翻臉便換了面孔。再謙和的君子,玩兒膩了女人,轉眼面目全非,薄情寡恩。
“潤之哥哥也聽信了宮中流言,厭煩了幼安?”那人冷情,她已絕了念想。她是他訂過親,未娶進門的準世子妃。在她傳出被人欺辱過後,他竟連禮數也不顧,一面也不肯相見。她憋在心裡,以爲會怒極質問他的話,可笑卻是,那人壓根兒不給她機會,再擾他的清靜。如今她唯一能想到,除了自小對她有心,卻被她豬油蒙了眼,裝聾作啞,推離身旁這人,再沒有人可以助她。
幼安如今信了,這天下,果真是有報應的。以前是他稀罕她,她追在那人身後,對他棄如敝履。眼下反過來,她有求於他,他已是冷淡至極,跟那人一般,想見一面都難。
賀幀擡手,避過她送到他面前的酒盞,似沒看見她面色慘變。喚人過來新沏了茶,偏頭觀望長街的熱鬧,淡淡開口。
“自大病過後,已不沾酒。”至於幼安那一問,他緘口不做迴應。
樂坊樓下堂裡歌舞喧囂,他眼裡映着通明的燭火,神思有幾許恍惚。上輩子那嬌弱的女子,苦苦求他,爲自個兒身子,戒酒纔好。直至她血崩過世,他幡然醒悟,悔之莫及。
這一世,與她同一副皮囊的女子,已是換了芯子。這樣很好,上輩子的苦難,她再不用記起,亦不用經歷。如今的姜七姑娘,替她活下來,她前世竭盡全力也無法令那人正眼相看,如今有另一人,佔據她的身世,替她達成所願。
他灌一口茶,說不出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兒。
他擁有前生記憶,卻沒有前世那般,痛到直不起腰來的苦痛。然而這並不代表,他能夠平靜以待,半分不爲所動。
想起令“他”抱憾直至病故也無法釋懷的姜姬,他心口堵悶,鬱郁不得抒懷。他以無比清明的姿態,幾次在夢裡,替那個女子感到心痛。即便他知曉,那個名喚姜姬的女人,從未真實屬於過他。她可以是丞相顧衍的棄婦,可以是江陰侯賀幀的寵姬,卻與這一世的他,至遠至疏,一絲一毫,無有牽扯。
幼安僵直着撤回手,像被人當頭兜了盆涼水。心正往下沉沉的墜,卻聽他說起是因着病症的緣故,不宜吃酒。她心裡這纔好受些。
今日有事相求,她偷偷出府,來此見他,不能耽擱太久,怕招來公子丹震怒。於是只能放下身段,眼眶含了淚,半真半假,拽了他袖袍慼慼然央他。
燈火輝煌的屋舍裡,他看她淚眼婆娑,便是蒙了面紗,隱約可見的面龐,依舊美得驚心。
生來這樣一幅華美豔麗的容貌,也難怪她引以爲傲,事事凌人,不肯服軟。只她到了如今這境地,依舊在他跟前,賣弄她的姿容,他暗歎一聲,低垂了眼瞼,靜靜凝視茶湯上漂浮的茶梗。
“求潤之哥哥助幼安逃離京城,幼安實不願將一生託付給毀我清白之人。”在道出了對那人的怨恨之後,她道明來意,竟是想逃婚!
“潤之哥哥,此時也唯有你能助我。公子丹與那人聯手害我,倘若我隨他去了交州,這一生就再難回到北地。見不到爹爹,見不到家人,更見不到你。公子丹生性暴虐,待我好比豬狗。幼安實不知,這樣的日子,要如何過得下去。”
一邊央求,一邊悲從中來,假戲真做,倒也有幾分叫人爲之動容的楚楚可憐。
然而他面對的是賀幀,與幾月前全然不同的江陰侯世子。這般手段,也就沒了用處。
她對他使心計,欲利用他,抗旨逃婚。這倒提醒他,很早之前,在麓山的時候,那人曾勸他,離幼安遠些,勿與她親近。
他眼裡閃過一抹深思,聯繫那人對七姑娘處處迥異旁人,他心頭的猜測,幾乎已然可以坐實。
幼安此時尚不死心,欲行利用他成事,自幼時積攢起的情分,也被她消磨殆盡。
賀幀深深看她一眼,失望起身,眼看是要帶了隨扈離去。
她心頭大亂,不知哪處招惹他不快,趕忙搶在他道別的話出口之前,撲上去,死死握了他手,淚水奪眶而出。
“潤之哥哥,難得你也要撇下我不管死活?我怕他,我怕他到了交州,像上次探病一般,一把掐住我喉嚨,將我往死裡整治。”她嗚嗚哭起來,不顧幾步開外,鄰桌几人嬉笑看戲的鄙薄。
她幾乎跪在他面前,從未有過的卑微。這般屈辱,她如何忍耐得住。於是悲憤被怨恨所取代,她擡起不斷滾落淚珠的面孔,面紗浸了水,溼漉漉貼在她臉上,無比狼狽。
“潤之哥哥,若沒有那個女人,我又何至落到如今這地步?還請潤之哥哥救我一救。”她壓着聲氣嚎啕嗚咽,美豔的眸子水汽嫋嫋,越發顯得嫵媚惑人。
他被她眼裡深入骨髓,至死也不能忘卻的怨恨所驚動。忽而想起上一世,正是“他”因了她纏磨,在姜姬生產之際撇下她進宮,這纔有了後來那出令“他”抱憾不已的生離死別。
他心尖一痛,驟然揮手甩開她絞纏,轉身,大步下樓去。
那人將她送與公子丹遠離燕京,乃是出於對七姑娘的愛護。他雖不及,卻也知曉,前世犯下的過錯,切不可重蹈覆轍。
他想起她救他那日,隔着屏風,在外間與高女官說話。她嗓音柔和輕緩,雖不是面對面勸他,可她話裡的真誠,她對他病症的憂慮,還有她異常堅持諫言他應當忌酒,那些話,他全數聽在耳裡,一字不漏。
他深吸一口氣,再一次,將浮現在眼前,幾乎快要重疊到一塊兒的兩道身影,強行分隔開。徒留幼安在身後跌跌撞撞的追趕,頭也不回,登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