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着連翹的面,他執湯匙在碗沿上扣一扣,瀝乾勺子底下帶起的湯水,喚她張嘴。
幼安微微乾裂的脣瓣生硬開合着,對着一個前一刻還能下死手,彷彿要她命的男人,此刻他表現得再溫和,都如毒藥,她不敢頂撞。
喂完了藥,公子丹拿帕子淨了手。好像是應證他此來真就只爲探病,她服了藥,他也不多留。臨去前他立在門邊,回首柔聲叮囑。
“郡主安心將養。畢竟,你我尚未成親,頻繁登門探望,恐落人口實。”他以無比關切的神情,道出冷冰冰,森然的誡告。言下之意,她若再鬧下去,後果如何,她儘管一試。
待得那惡人身影全然消失在門外,再見不着,幼安渾身已是冷汗涔涔。她不明白,事情怎麼就到了這地步。她是國公府明媒下過聘禮,本該風風光光迎進門的正頭世子妃。爲何她握着名正言順的籌碼,到頭來卻輸得如此慘淡?
如今她萬念俱灰,心裡卻養了一隻鬼。有個聲音在焦急的催促她,想要確認,是否,她被那人親手送進了公子丹房裡。她要求一個明明白白,不摻雜一絲含糊的答案。之後,她才能徹底死心。
她不知如今還能如何,她所能想到的,也唯有以她畢生之信念,每日每夜,從早到晚,賭咒那女人如她一般生不如死,愛而不得。
昭和七年十月初八,文王於早朝之上,突然下旨:廢中宮,冊封三子公子成惠王,四子公子丹秦王,五子公子義齊王。另,秦王封地南疆交州,下月十一即刻啓程。無詔不得回京。
聖旨一下,朝野震動,天下皆驚。
消息像生了翅膀,不會兒,便飛出了宮牆,進了廷尉衙門。七姑娘只見報信兒那人,跑得氣喘吁吁,一頭撞進來,在門檻兒上還絆了一腳。
他扶着歪斜的官帽,潮紅着臉,嘴皮子上上下下的翻飛,吐露出一個個令人心驚的消息。七姑娘只覺耳旁嗡嗡響,劇變打堆兒似的接踵而至,她一時有些消化不良。
王后朱氏被廢,公子丹冊封秦王,只得了大周最貧瘠的交州做封地。這是文王在朝事之上,鮮少顯露出殺伐果決的強硬,顯是爲公子成取周太子而替之,爲其鋪路。
得了這於太子大是不利的信兒,府衙裡衆人面面相覷,心頭很是沉重。之前一點兒風聲也沒露,換了誰遇上這事兒,都難免惶惶然,心思浮動。
文王前所未有的強勢打壓丞相,朱氏一門被廢了王后,連帶的,周太子地位尷尬,而廷尉衙門,隸屬丞相統領,其下兩位左右監使大人,都是太子的人。傾巢之下,豈有完卵?
自得了信兒,前堂幾位大人聚在一塊兒,交頭接耳,焦灼商議政事。七姑娘雖身爲女官,到底與朝官不同,本欲打聲招呼先行退下。奈何這會兒人人心裡都惦記着大事兒,哪裡還顧得上理會她。於是只得悄然退出門,懷着忐忑的心事往後堂去。
是日夜,那人徹夜未歸。她屋裡點着的油燈,清清冷冷投了她的身影在窗紙上,三更方滅。
再見他,已是隔日傍晚。
白天那會兒,她還在想,出了這樣大的事兒,他忙得抽不開身,也是情理之中。或許他是被太子叫住議事,又或許,公子丹下月離京,顧府上,國公大人命他家去。
本是好好的冊封王爵,哪裡曉得,公子成與公子義是正兒八經的晉封,切切實實得了好處。可這事兒落到公子丹身上,卻成了變相的流放。文王此舉,無異於昭告天下,不論日後如何,大位都與公子丹無緣。
這是打壓朱氏的時候,順手,給了顧氏一個響亮的巴掌。三大世家之中,也就遠離燕京,紮根在幽州的關氏,未受太多牽連。
七姑娘心頭默默盤算,在屋裡來來回回的踱步。面上雖有擔憂,可她心裡總存了疑惑。那人手下掌着燕京一地,幾乎無孔不入的御刑監探子,那些人的本事,無需說,她也是清楚的。莫非文王下旨前,真就捂得這樣嚴實,一絲風聲也沒能夠透出來?
更何況,爲何文王隱忍了這麼些年,竟選在這個當口對世家動刀子?內廷雖已分去了不小的權勢,可到底沒能強得過由丞相統領的前朝一班老臣。要說時機成熟,卻是十分牽強。
心情不好,靜不下心做事兒,本也沒事兒可做,便覺得屋子裡憋悶。七姑娘取來披風,穿上了,攏一攏前襟,正埋頭打結,便聽見外邊兒傳來模糊的問安聲。她小手一頓,急急忙忙過去挑簾子,果然見是他。那人一席玄色氅衣,熨燙得平平整整,打廊下大步而來。
“要出門?”看她肩頭歪歪斜斜搭着披風,領口微敞。他眉心一蹙,帶了她進屋。
天氣轉涼,早些時候已起了風。她立在門口,穿堂風吹得她鬢角碎髮,細細柔柔,亂了章法。這樣冷的天,她竟連衣衫也未打點妥當便出了門。他自是見不得她這副樣子。一日不看住她,這丫頭便叫他如此放不下心。
她不過纔剛露了頭,便被他喝令進屋,至多隻是面上撲了點兒冷風,哪裡就能着涼。仲慶還在呢,他已攬了她肩頭。自從他與幼安解除婚事,這人便越發不知收斂。好幾次,她都從仲慶眼裡,讀出慌張與那麼點兒不知所措的害羞來。
畢竟還是個半大的童子,之前當着人前,他與她都是規規矩矩。那頭婚事兒才作罷,大人已摟了姜女官在懷裡,難怪仲慶怔忡着,醒不過神兒。想來是還沒鬧明白,自來不習慣使喚婢子,亦不喜女子近身的大人,怎麼忽然像是變了個人。
仲慶捧着大人帶回的公文,垂着腦袋,沒敢多瞧。
七姑娘尷尬着,推推他胳膊,對這人故意彰顯的親暱,無可奈何。
他與文王還真有默契。同樣不由分說,固執的,給自個兒相中之人,清出一條道來。不同只是,文王欲廢太子,另立公子成得繼大統;而他,撇開幼安,給她挪地兒。
看她礙於仲慶在,面皮薄,多少有些彆扭。他也不勉強,只道日子還長,叫她慢慢適應。揮退了人,將她拽進懷裡,再度問她,“方纔是要上哪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