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七姑娘正與高女官在涼亭裡閒話,便接到仲慶送進來,殷姑娘親筆書函。高女官隨意尋了個藉口,七姑娘笑着送了人走,回頭獨自面朝中庭坐下,展開信箋細細讀過。
原以爲是殷宓出嫁在即,邀她兩日後隨那人進宮,登門討一杯喜酒喝。沒曾想……七姑娘秀氣的眉頭攏在一處,半晌過後,長長嘆一口氣,反手將信箋摁在石桌上,久久不語。
院子裡新搬來的幾盆黃絨球,乃是菊花中的名品。金黃鬆軟的花瓣,圍攏一處,狀似鞠丸,碗口大小,花開正豔。秋日懶懶的日頭照下來,給盛放的花團緄了層金邊,叫她看迷了眼。
恍惚中,兒時的情景,緩緩浮現在眼前。多久了呢?她竟覺得記憶中,那個生動鮮活,爭強好勝的五姑娘,身影也漸漸變得模糊。終究是走上了不同的路,同樣是姜家姑娘,各自都有各自的打算,誰也強不了誰去。十餘年朝夕相處,比不上進京半載,變化來得快。
顧衍回後堂時,便見她撐着下巴,呆坐着,怔怔出神。
他也不急着喚她,只擡手阻了仲慶請安,移步過去,一眼瞥見她胳膊肘底下,壓着的一紙素箋。他稍一作想,便猜出了幾分。
“殷宓來信?”他立在她身後,手掌輕輕搭在她肩頭。緩步繞過去,於她對面落了座。
如今賀幀尚在侯府將養,後堂之地,他也就隨性了些。
見他這時候回府衙,她忙着招呼仲慶,要給他張羅飯食。他擡手攔下,只說在太子宮中已用過了飯,她這才罷手,改口叫仲慶端出她慣用的茶具,挽起袖口,給他沏茶。
仔細說來,都是姜家的家事兒,她本不該拿這事兒煩擾他。可他既然主動問起,又一語道破這事兒與殷姑娘有關,便是說,此事他早已知曉,她實在沒有遮遮掩掩的必要。
七姑娘神色複雜,不掩眼底那點兒淡淡的失望。
“大人,您是知曉的,下官與殷姑娘交情匪淺。礙於這層情面,許多話,下官唯恐,殷姑娘在信裡有所保留,未必說得詳實。她這是在顧忌下官與姜家的臉面,可下官覺得,實在對她不住,心裡堵得慌。”
惱姜柔麼?倒也不全是。誰人沒有私心?只她匆忙之下,下此決斷,委實太早。有些話,即便她與她同是姜家二房嫡出的姑娘,可到底事關重大。一日大事未成,她一日便不敢開這個口,將她自個兒無憑無據的揣度,妄自說了五姑娘知曉。
如今姜柔欲要攀附太子做靠山,七姑娘心裡,並不看好,總覺有哪處不妥當。
他瞧出她心底擔憂,並未急着表態。小丫頭機警,今日又應證一回。
不喜她因旁人而悶悶不樂,他撫在膝上的手指,無聲敲擊兩下,沉聲問道,“殷宓信中如何說?”
七姑娘抿脣,用茶勺挑出一小勺茶葉,勻勻淨淨分灑在茶碗裡,將陶罐遞給仲慶,屏退他下去。
畢竟不是多光彩的事兒,今後還不知要如何收場。
“殷姑娘信裡只說,昨兒個晚上,五姐姐私底下尋交好的小宮女調換了差事,徑直到宴席上尋我。不巧,那會兒……”她斜斜瞄他一眼,那會兒,她正被他領去闕樓。自然也就與五姑娘錯過了,沒能見上。
他端坐着,眼角眉梢全是不以爲然。微微揚起下巴,示意她繼續。
她努一努嘴兒,就知這人會是這般反應。在他眼裡,她與五姑娘打照面,可有可無。哪裡及得上她乖乖隨了他去闕樓許願,來得要緊。
“五姐姐尋我不着,反倒是請殷姑娘借一步說話。私底下,言辭懇切,苦苦央求殷姑娘收她做妾。並立下誓言,願一生服侍殷姑娘身前,只爲嫁去太子宮中。”
五姑娘趕着給人當姬妾,七姑娘自知攔她不住,也就無話可說。只姜柔偏偏找上婚事本就不怎麼如意的殷宓,這卻是十分失禮。
要說五姑娘壓根兒不清楚殷宓對這樁婚事的不樂意,七姑娘不信。女學那會兒,大夥兒走得近,殷宓是何性情,姜柔非愚鈍之人,怎會丁點兒瞧不出苗頭?
正因如此,五姑娘此舉,不過是鑽了空子,說得不好聽,便是落井下石,在別人傷口上撒鹽。仗着殷宓對婚事不經心,又吃準她與殷姑娘的交情,這才認定此事大有可爲。於是趕在殷姑娘出嫁的當口,打着秋節與她會面的幌子,摸到前邊兒來,趁機與殷姑娘搭話。
七姑娘皺着眉頭,雖不贊同五姑娘只顧着謀求私利,卻也明白,姜柔那點兒私心,怕是背後謀劃不淺。她也是今日才知曉,除了自個兒,五姑娘對那人的信心,竟也分外堅定。
若然沒有他爲太子效力,姜柔這步棋,走不走得下去,還得兩說。
七姑娘暗歎一口氣,不知該誇五姑娘慧眼識人,或是太過聰明。
“殷宓來信,是過問你心意?”他了然,對姜家五姑娘去向,興致缺缺。追名逐利的女人他看得多了,若非看在她情面上,若非那人灌着“姜”姓,他甚而懶於理會。
聽出他話裡淡淡的譏誚,她心頭咯噔一跳。越發覺得五姑娘此番莽撞的攀上太子,怕是前景堪憂。
她偏頭仔細打量他,回想起過往與這人相處的種種。記得前世有一句話,某些時候,要相信你第一眼的直覺。
當初他頑症痊癒,帶了周準回京,獨留她在書院。當她得知他轉投太子麾下,已是兩月過後的事兒。她起初驚愕,之後,滿心都是困惑。
他若肯一心輔佐太子登基,早年何不仿效太尉府巍氏一門,提早歸順文王,助公子成奪嫡。如此既能取巧,又能盤剝各方好處。同樣是“折節”,他緣何挑了最艱難的路走?
再仔細一想,七姑娘恍然,若非她親眼見過他硃批手筆,這人的膽大妄爲,放在當今天下,怕是沒人能料想,他不過及冠之齡,已然生出如此大逆不道之心。
王文雖處處防備他,然而泰半精力,終究被丞相所牽制,到底是小瞧了他。餘下幾位公子,哪個也沒他這般心機城府。他便是看中這一點,方暗中謀劃,步步爲營。
七姑娘託着兩腮,卷密的睫毛撲閃兩下,瞪着清亮的眼珠子,問他拿主意。既然她猜不透他用心,她便老老實實向他請教。
五姑娘所爲雖不討人喜歡,可到底是血脈相連,便是隻念着爹爹對她的疼愛,也不能放任五姑娘不管。
“殷姑娘的意思,看昨夜五姐姐那神情,必是狠下了決心。到底事關姜家,殷姑娘不好私自做主,於是給下官通個氣兒。”
信裡殷宓那口吻,很是大度。聽她那意思,若然七姑娘不反對,姜柔所求,不過舉手之勞,成全她無妨。畢竟,後宮之中,沒人不指望出頭。人往高處走的道理,亙古不變。
到這時候,殷宓也沒怨怪了五姑娘,反倒在信裡爲她開脫,怕七姑娘因此而心生愧疚。
正是殷姑娘態度裡對這樁婚事的漠然,還有對她的真心以待,只叫七姑娘心裡越發難受。更覺姜柔在這事兒上頭,竟還存了利用之心,當真令人心寒。
她將心頭所想,一股腦,細細說與他聽。她以爲,他會贊同她,此事絕不可行。不想他深深看她一眼,只托起茶盞,面孔隱在嫋嫋升騰的白霧後面,薄脣輕啓,緩緩搖頭,慢騰騰吹去茶湯上的熱氣。
“她若抱定此心,你能攔她到幾時?此番她相中太子不成,若然執意求一場富貴,叫有心人有機可趁,到那時,又當如何?”
她神情一變,照她對五姑娘的瞭解,還真是偏執得厲害。姜柔打小對權勢的追逐,有着非比尋常的熱切。即便在她最爲戀慕張家二爺那會兒,也能狠下心腸,決然而去。十來歲的姜柔已然如此,更不論她如今身處後宮這個大染缸裡。
人的心性一旦定了,再要改過,絕非易事。
而他口中有心人,又是暗指何人?公子成,或是昨日宮宴上,因着陪伴顧昭儀,未曾露面的四殿下公子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