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雨水多起來。天色有些昏暗,低壓壓,不減悶熱。雨水順着瓦當,滴滴答答打在石板上。分明還是早間,可透過檻窗,望見院子裡雨打芭蕉,景緻朦朧,有種時已至傍晚的錯覺。
這般陰沉的天,屋裡只能早早點了燈。七姑娘伏在案上,專注研讀本朝律令。不經意翻到刑獄那一篇,讀到“車裂”“腰斬”“絞刑”,已叫人頭皮發麻,只覺背後涼颼颼,渾身汗毛都豎起來。
再往下,卷宗上密密麻麻謄抄着小篆,此刻看來,格外猙獰。逐一描述着如何將人“烹煮”“鑿顱”“炮烙”,異常詳盡。看的時候,腦子裡會不自覺閃過一幅幅畫面,七姑娘趕忙合上書頁,心裡有些噁心犯嘔。再看下去,她怕把肚子裡的膽水給吐出來。
大周刑律,重在威懾。擺在明面上的量刑,多顯得血腥暴戾,凶煞得厲害。背後那些見不得光的,譬如宮中私刑、御刑監拷問,施行起來,只會越發聳人聽聞。
“自找罪受。”低低咕噥一句,起身還了這卷宗到那人書架子上。外邊兒天色不好,挑了這時候看刑律,那種驚悚感,比上輩子夜裡看鬼片兒也不遑多讓。
正搓着臂膀壯膽氣,身後卻傳來竹簾的沙沙聲。回頭張望,但見那人撩簾子進屋,另一手遞了油傘給仲慶,屏退人下去。
她覺着自個兒真是長出息。這人才進門,方纔那點兒怯生生的發毛,眨眼已不見了蹤影。這人就跟定心丸似的,待他身邊越久,越能感到那種發自內心的安然。
想起他方纔遞傘給仲慶,她不會告訴他,每此見他撐傘越過雨幕,身姿英挺朝她走來,她總止不住感概,這男人骨子裡透出的從容沉靜,當真煞是迷人。她至今還清楚記得,這人初次登門,通身氣度,雅緻得仿似從天青色潑墨畫裡走出來的人物,着實令人一見難忘。
偷偷贊他好風儀,她主動迎上前,只兩步,面上便露了訝然。“怎地袍子溼成這樣兒?”方纔被書案遮擋,未曾察覺。湊近了纔看清,這人朝服自袍腳往上,玄色緞面沾了水,顏色浸得有些深,一路快爬到小腿脛骨那處。面料起了褶皺,貼在他身上,頗爲打眼。
她不過只比他晚起小半刻鐘,親自送的人出門。怎就不知,外邊兒風急雨大,竟遮擋不住?
他擡手解着盤扣,當她跟前徐徐抽去腰間佩帶。“早朝後隨太子被攔在正德殿外,淋了半晌雨。”他說得輕描淡寫,一句帶過。這般要緊的大事兒,等同前朝風向標,可這人好似全然不以爲意。
她抿着脣角,一如既往,不過問他政事。只湊上去捧了他換下的錦袍,順手搭面盆架子上,待會兒送了去漿洗。
若然朝政大事,他都處置不來,換她也是徒勞。
太子如今處境微妙,而他是太子跟前頂頂的大紅人。文王不待見太子,更不待見卻是他。好容易逮到個機會,能給他好臉色看,那纔是怪事。如今攔了人在宮門外,不過是狠狠落他臉面,給他難堪。
繞到他跟前,她個頭還不及他下巴。擡眼仔細瞅他,只見這人面容平靜,目光清亮,丁點兒瞧不出被人拂了顏面的惱火,只一派清清朗朗的泰然。
她心下鬆一口氣,溫聲細語與他說道,“鞋襪浸了水,早些換下來纔好。您先進裡屋換身乾淨衣裳,再叫仲慶端了熱水進來給您泡泡腳,免得着涼。”
他看着她,心口升起股暖流。只一道竹簾,無論外間如何,進了屋,有她,心境也跟着輕快寧靜。
不等他答話,她已衝外頭招呼,叫仲慶備水。回頭拽他袖口,拿溫軟的小眼神兒催他:怎地還站着不動?
他眼裡含了柔色,執起她小手,領了人一道往內室去。“方纔何事驚怕?”她轉身剎那的心安,沒逃過他眼睛。
她訕訕笑起來,支支吾吾,被他眼梢一瞥,乖乖道出緣由。
他在更衣,她微微側轉過身,耳根有些發燙。特意避開了,眼前還是會浮現出那人寬闊的胸膛,結實的手臂,還有……令人驚歎的緊實腰腹。她好像還能記起,他親近她時,身上迫人的滾燙熱度。
正這般想,卻被他自身後摟了入懷。這人打着赤膊,身下只着了條單薄的褻褲,就這麼不鬆不緊,扣了她在懷裡。溫熱的鼻息,暖暖撲在她後頸,叫她渾身起了一陣又一陣酥麻。
“怕了,午飯留屋裡,陪你。”他殷勤邀約。
近幾日,隔壁高氏三不五時便喚她出門。用飯時候身旁空了個座兒,食之乏味。賀幀欲借高氏,拐彎抹角與她搭上話,他倒要看看,誰人笑到最後。
一句“陪你”,她耳根子紅透。總覺他咬字特別重,口吻帶着若有若無的曖昧。心裡像吃了蜜,小手覆在他手臂上,乖順點一點頭。
他得了她應允,挑一挑眉,將人掉轉過身。欺身而下,在她赧然的目光中,親吻她嘴角。他吻得沉醉,將她死死摁在胸前,啞聲誇她,“好姑娘”。
她迷離着眼,手掌撐在他赤裸的肌膚上,漸漸的,感覺眼前人有些失了控制。她嗚嗚兩聲,小手推攘他胸膛,軟軟告饒,“還在衙門呢,不會兒仲慶就得進屋。”
他揉捏她臀瓣的手掌,戀戀不捨。時機不對,只得悻悻作罷。扶着她肩頭撤離些,他墨色的眸子,片刻,逐漸平復下來。擡手將她情不自禁扭動那會兒拂亂的鬢髮,仔細替她挽到耳後,嗓音又恢復了醇和厚重。
“只你我單獨一屋,想碰你,總覺不夠。”理智已然迴歸,可他悸動的身體還在叫囂。
她被他的直白噎得接不上話,可又不能沒有表示。他說了,期許落空,滋味不好受。猶豫片刻,她小手搭他臂彎上,墊腳親親他下巴,再不敢多留。
內室裡,仲慶服侍他梳洗更衣。她侯在外間,臉上的灼熱還未褪去。這個男人很會向她討要他想要的東西,從來不吝直白告知。
強勢,卻不招人討厭,分寸剛好,很有男人味兒,叫她心動。
她輕呼一口氣,在飄着細雨的窗前站一站,總算覺出絲清涼。忽而想起他溼了的皁靴,她稍一琢磨,回身,到案前備好筆墨。早合計替他親手縫製鞋襪,擇日不如撞日,待會兒正好描了他腳型。照着樣子剪,上腳纔會服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