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儀娘娘宮中出了事兒,文王震怒,命人急召公子丹覲見。小半時辰後,公子丹一身酒氣,襟口大敞,脖子上還印着個未抹盡的口脂印兒。被派了去傳令的小太監,架着胳膊,東倒西歪,腳下磕絆着進了門。顯是醉得不輕。
之後如何可想而知。自來重孝道的文王,怒極之下,一盞茶砸了這“孽障”出門。公子丹在門外涕淚俱下,因着酗酒,口齒含糊不清,跌跌撞撞往殿裡闖,揚聲請命侍奉母妃榻前。
見文王不應,公子丹手臂一揚,使力掙脫小太監攙扶。順帶遷怒着,脾氣狠戾一腳將人踹得接連後退兩步,絆門檻兒上摔了出去。
文王面色已是難看,不想,此刻公子丹袖袍裡,嫋嫋婷婷,飄出幅嫣紅繡牡丹花兒的手帕來。
那巾帕輕紗質地,抽了絲兒,半是透明,當空染出抹俗媚的紅。一看便知不是正經人家小姐的物件。
文王面色鐵青,撫在膝上的手指微微動了動。若非念及顧昭儀此刻危急,定要治他個“大不敬”“不孝”的罪名,押了人下去重重責罰。
是夜,通身酒氣熏天的公子丹,被人灰頭土臉擡回了府。昭儀娘娘宮中,卻是趙國公與世子顧衍,在外間守了一宿。
公子丹府邸。
熱氣氤氳的湯池裡,男人淨白的臂膀隨意搭在玉池畔。另一手掬了捧水,仰頭潑在閉着眼眸,分外精緻的俊臉上。清亮的水珠順着他額間一點硃砂,沿着英挺的鼻樑,凌厲的下顎,滴滴答答落入湯池中,激起層層漣漪。
男人本還緊閉的眼眸,於僅點了一盞宮燈的昏暗淨室內,緩緩掀了條細縫。
眸光幽冷清明,不見一絲渾濁。
假孕計成!只尚有一事需得他善後。此事乃他與背後那人密謀,便是母妃也被一絲不漏,矇蔽了去。之後這出“傷心事”,怕得好好想了話,將人哄好了,莫使她擱在心裡,抑鬱成疾纔是。
雲鶴樓,二層廳堂開了三桌席面。七姑娘到底品階擺在那兒,雖被安置了與兩位監使大人同席,卻離上首那人隔了好幾人。近乎便是偌大的紅木圓桌上,坐了對座兒。
初時衆人還有些拘謹。顧大人官威甚重,少言喜靜。好在新來的賀大人似很好說話,三言兩語便熱了場面,還叫跑堂的喚了歌姬進來唱唱小曲兒。
七姑娘執着湯勺,心不在焉,小口抿着煨得又香又糯的山藥羹。味道再好,這會兒也食之無味。
悄然打量那一身輕薄衣裙的美姬,只見她額頭貼了金燦燦的花鈿,描醬紫的眼線,眼角高高挑起。櫻桃小嘴兒,塗一層厚厚的胭脂,紅得似火,頗有一股子妖豔的媚態。上身只裹了件兒短小直襟的襦衣,外邊兒套的薄紗,不過襯得女子飽滿的胸脯若隱若現,更令人眼饞罷了。
時下世人並不對男子好女色過多苛責。譬如花名在外的賀大人,反倒被人誇作文士風流,好一般瀟灑意態。
那美姬且彈且唱,欲泣欲訴的眸子,頻頻向上首兩人傳情。擡眸顧盼間,瑩瑩水目,眼波粼粼。再加一副好嗓,勾得樓下廳堂裡一衆男客引頸相望,叫好聲不迭。
七姑娘端端正正坐着,面上平淡得很,只溫婉的眸子太過安靜。這般場面,她很不適應。喧囂而浮華,倒盡胃口。
不知是否因了席間有她在,衙門裡同來之人,多少有所收斂。只她還是輕易能瞧出,在座諸人,除極少數,怕都是此間老手。便是刻意留心,也會不自禁的,隨着那嚶嚶哼哼,帶了幾分豔曲兒味道的吟唱,搖頭晃腦,撫掌擊節。
往嘴裡送了筷子清蒸鱸魚,七姑娘斂着眸子,望着自個兒碗底品紅鑲金邊兒的福字,一心細細挑魚刺兒,有些個百無聊賴。只暗自猜想,那人今日叫她跟來,卻是爲何?
“姜女官可會飲酒?小酌半杯嚐嚐?這可是雲鶴樓招牌,蘇紅錦。此酒香醇不烈,有燕京‘君子釀’之美名,錯過了蔚爲可惜。”賀幀執起酒壺,拎手上晃一晃。觀她席間實在沉默,只埋頭吃菜,便命人上前,端了酒過去。
瞧着是問話,實則沒給她客套推諉的餘地。
世家貴女當下時興飲酒賞花對詩,她豈能丁點兒沒有酒量。七姑娘眼看着那侍者捧了酒樽近前斟酒,顧忌着賀大人今兒個做東,不好掃人顏面。加之往日裡跟她相熟幾人也一處湊熱鬧,她沒敢看那人臉色,只瞅着添了小半兒的酒盞,覺着再一旬的俸祿,怕是又要沒了。
好在只半盞,當不會醉得講胡話。正欲探手,卻見那人停了箸,熱熱鬧鬧的席面,瞬時清冷下來。
顧大人擱了碗筷,底下人不明所以,只守着禮制,紛紛跟着停了喧嚷。七姑娘那盞酒,自然也就沒端成。
“叫她改日再與你敬酒,這杯且先記下。今日已是病得來得遲了,酒衝藥性,明日差事,不可再耽擱。”
如此一提,徐存幾個這才記起,姜女官的確今日身子欠佳。紛紛歇了勸酒的念頭,老臉顯出幾分羞愧。
她心頭一怔,怎麼忘了這一茬?果然,騙人的就是記不住,連自個兒都騙不過。
賀幀一雙狹長的眼睛,在她面上很是用心端看幾眼,終是“體諒”的,放她一馬。
回頭與身旁人深邃暗沉的眸子對上,兩人相顧一眼,眼底有旁人難以察覺的暗流。
賀幀手上把玩着一方玉石,將七姑娘感激向身旁人遞來一瞥,絲毫不差撲捉了去。她還真就以爲這人不過護她一回?
好笑挑一挑嘴角,果然見得顧衍看着她微微眯起眼。因着她沒體會出他話裡的深意,這人竟這般在乎?
“叫她改日再與你敬酒”。他用如此篤定的口吻,以怎樣的身份替她應下這話?她竟想也沒想。
賀幀不覺好笑,瞥一眼身旁自來無往不利之人,這算不算,他亦在她跟前吃了癟?記起下午她對自個兒敬而遠之,木訥不搭腔。賀大人以爲,國公府世子如此直白的暗示,七姑娘全然迷糊着,沒轉過彎兒。除安心鬆一口氣外,竟再沒別的迴應。
當真是大快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