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同爲廷尉監使,然則顧大人與本官,身上各領了差事。案子不同,打交道的人自然也不同。加之昨晚宮中鬧出一樁大事,顧大人摻和得,本官卻是摻和不得。下朝後他自往後宮去,何時回府衙,這哪裡能估算得準。”
他在拿昨晚之事吊她胃口,等她自行送上門。大半夜被傳召“即刻進宮”,豈能是好事。
她連眼皮子都沒擡,看他捧着她的茶碗不撒手,索性也給他泡的是六安瓜片。拎着茶吊子,滾燙的沸水衝下去,嫩綠的茶葉在水裡上下翻騰,如同她此刻起伏不安的心。
事情竟與後宮牽扯上干係?需得宣召朝臣進見,必是非同小可。
她面上維持着鎮定,遠比他想的要沉得住氣。平平穩穩託着茶碗下的小瓷碟兒,雙手奉到他跟前書案上。後退兩步,垂手侍立。一副謹守本分,絕不多話的做派。
賀幀懸着手腕,揭了她送的新茶瞧一眼。俯身眯眼輕嗅,順手將蓋子倒扣了,擱一旁。
“看着是不錯,只不知爲何,比本官手上這盞,缺一味甘醇的清香。”此間分明瀰漫着清新淡雅的茶香,而他言不符實。
她不咬餌,他便借她奉茶,再佔一回便宜。
能缺什麼味兒?她斂着的眸子閃一閃,對這人,趕不走,便只能佯裝聽不明白,不搭他話。
這位賀大人行事處處彰顯輕佻,實則她早有留意,他就着她茶盞吃茶,碗沿不着痕跡旋了小半轉兒。錯開了她擱茶碗時,吃茶最順手的那處。
言行看似浮誇隨意,實則亦是心思細膩之人。他若願意,憑藉一副浪蕩公子哥兒的皮相,足矣騙過許多人去。
“大人若是覺着這茶不可口,下官再給您換了碧螺春嚐嚐。”她不懼他挑事兒。手上有事兒做,總好過乾巴巴杵着,找不着話說,更不願與之攀談。
賀幀瞥她一眼,生來便有桃花紋的一雙細眼,似笑非笑。
沒領她的情,只一徑將新茶端起,徐徐往她青花瓷碗裡添上。他垂眸,手上動作端的是雅緻。茶湯清亮,連珠成串。嘩嘩的水響,清脆悅耳。
她眉心跳一跳,這人行事,總是出人意表。他是燕京城裡出了名會玩樂的世家子弟,而她習慣了規規矩矩。應付起來,顯得有些捉襟見肘。
正待稟明瞭,拿了書卷到靠窗的墩子上翻看。不想,眼梢忽然亮起抹白光。擡眼看去,但見那人長身玉立,立在當口,修長的兩指挑起竹簾。人沒進屋,只眸子落在那不速之客身上,片刻,才輕輕掃她一眼。
他身後光亮有些個刺眼,她不由便虛起眼睛。長長的睫毛掩了乍一見他,情不自禁流露的鬆快。
似發覺強光刺了她眼,他擡步入內,無聲放下竹簾。簡單一個舉動,由他做來,雍容無匹。
“何事不可在慶陽宮中商議?”問的卻是那交疊着兩腿兒,安坐之人。
她這才發現,可巧,兩人一站一坐,俱是一身寶藍的錦袍。他身前繡着暗紋團蟒,似騰雲駕霧。袍角藏青雲崖紋,袖袍緄同色金邊。跟他一貫的精緻考究,華貴而不張揚,一脈相承。
而嬉笑賴着不起那人,通身素袍,只在腰間配了條光華璀璨的金鑲玉腰帶。當中一枚珊瑚紅玉璧,小兒拳頭大小,明明白白昭示着,此人貴不可言。氣派不落庸俗,說不清的風流意態。
“得空到你這廂走動走動,日後總不能門兒都不認。”賀幀請他坐下,故意的,顯眼端了茶盞,當他跟前,欣然品茗。好似喝的是瓊漿玉露,硬是被他砸吧出幾縷仙味兒。
七姑娘額角突突直跳,若說方纔還能隱忍,此刻卻惱得有些牙癢癢。
偷偷朝那人打量,只見他面不改色,對賀大人一番挑釁,似全未放在心上。自顧行至書案後坐下,將案上茶碗向她推了推。沉聲道,“照舊。”
賀幀風姿灑然的笑裡,暴起抹精芒。待得瞧見七姑娘熟門熟路,先衝了沸水,再添了茶葉,卻是那人唯獨偏好的“上投”手藝,不同時下興盛的“下投”之法。
上投的妙處,在於儘可賞看茶葉在杯中片片下沉,逐漸伸展。一旗一槍,交錯沉浮,湯明色利,頗有一番婀娜韻致。
她瞧着湯色靚麗,恰到好處,這才遞了到他手上。顧衍接過,衝她微一頷首。兩人間無聲的熟絡,極盡自然。若非之前也如這般,長久將養成了習慣,未必能磨合出這等默契。
賀幀嘴角噙起抹深沉的笑。這一局,卻是輸得不冤。一句“照舊”,豈是他貪圖一時之快,奪她茶盞,能夠企及。
今日再做糾纏也是不美。賀幀起身,抻一抻衣袍,與那人相顧一眼,頃刻,告辭離去。
相比右監大人,七姑娘官職微末,本該送了人出門。可屋裡那人不知是否有意,手肘碰了三兩本公文落地。她一怔,掂量片刻,牢記着她是他的從史。回頭告一聲罪,疾步走近前,蹲身輕拍去面兒上的塵土,一一替他收揀起來。
賀幀自將落的垂簾,窺見這一幕。轉身,面上再不見隨意輕佻,沉凝着,袖袍一拂,沿着門廊,大步遠去。
她只覺今日波折不斷。心頭掛礙着他深夜入宮,之後倒是如何情形?可兩人間相處,自來她是不過問他政事的。不知要如何開口,纔不會叫他覺得,她這是恃寵生嬌,行僭越之事。
正猶疑着,他卻從她手裡抽走了卷宗,徑直握了她手。他眼裡有她看不懂的光,好似他今日看她的眼神,與昨日又不一樣。一夕之間,何以起了這般變化?
帶了她到跟前坐下,尚在後堂,她有些不自在,卻逃不開他扣在腰間的大手。
她兀自挪騰兩下,沒留心身後男人,極快向她書案瞥過一眼。
他溫暖的手掌拍拍她側腰,示意她莫動。此處再無旁人,他抱着她向後靠坐,終是露了抹倦色。
她眼裡焦灼,如何能瞞過他眼睛。記起她昨晚一句“知根知底”,想來這事兒,她是不願被矇在鼓裡。他閉目,摁一摁眉心。
“昭儀顧氏小產。離宮之際,王后娘娘已被幽禁中宮。文王下令,無詔不許任何人探看,包括,大周太子。此刻消息暫被封鎖,只留待明日早朝,便會公諸於衆。”
她瞧出他面上疲憊,止不住心疼。擡手正欲替他揉捏,驟聞此事,她揚起的手臂僵在半空。駭然盯着他,怔怔的,一時竟接不上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