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接她的是個其貌不揚的小太監。一路沒什麼話,微微佝僂着身子,前頭領路。小選那會兒進宮本就清減,這會兒再要離去,七姑娘只挎了個靛青的包袱,隨着那小太監,在宮中蜿蜒的甬道里疾步穿行。
初時進宮還是惠風和煦的春日,當下眼看便要入了夏。道旁矗立的朱牆,巷子又深又窄,貼着牆根兒走,稍微能避些日頭。即便如此,因着步子邁得快,背後已出了層薄汗。
宮裡就是這般,無論辦的何等差事,腿腳得麻利,面上看起來得四平八穩,不能露了毛躁。七姑娘只看見那小太監褐色麻衣底下,行進間,腳後跟兒帶起翻飛的下襬,露出一截兒緇色的皁靴。
若然此番不能出宮,日後恐怕她也是這般。走路時候永遠肩頭齊平,步子又碎又急,躬着腰身,除了身前幾尺的地兒,眼睛不許四下裡張望。
如此一想,只覺火坑邊上走了一遭,險險逃過一劫。幸而有他,否則日子便如這王城,框在一塵不變的宮闕遊廊中,死氣沉沉,透着一股子行將就木的腐朽味兒,令人窒悶。
“大人,到了。”闕樓下侯着一頂軟轎。那小太監將人送到此處,亮了亮腰牌。這聲“大人”,卻是衝着七姑娘深福一禮,之後躬身退至一旁。
即便方纔已聽過一回,“大人”這稱謂,還是叫她恍惚片刻。道一句“有勞”,回首再看一眼來時瞧不見盡頭的甬道,還有那飛瓦琉璃,重樓玉宇。七姑娘回身撩起垂簾,乘着小轎,隨着座下微微起伏顛簸,好似抖落了身上枷鎖,由裡到外,整個人都輕快起來。
指尖壓下軟轎旁,竹篾編成的簾子。小小的縫隙外,是頭頂朗朗晴空,愜意行雲。七姑娘素淨的小臉上,微微抿了個笑。閃閃杏眸中,水波瀲灩。想起不會兒便能見到那人,含蓄的,竊竊欣喜。
“沒能得手?”八王府中,幼安黛眉輕蹙。便是動怒,亦有一番清愁淡雅的嬌美。
連翹壓着心頭驚悸,偷偷擡眼,但見郡主方纔還在小憩,得了口信兒翻身掀了帳子,半支起身子,靠在寢榻邊,一臉驚怒。
如今再要過問何處出了岔子,顯是遲了。幼安怔怔出了會兒神,頹然躺下去,許久,不甘追問。
“派的是哪樣司職,上峰又是何許人?”接連挫敗,再不能盯梢似的盯緊了人,放任不管,只會釀成大禍。
連翹心頭一緊,早料到郡主不會罷休,心頭還是惴惴。自八歲起跟了主子身邊,何時遇見過這樣的糟心事兒。除了那位待郡主淡漠,郡主悶悶不樂,她小意陪着,偶爾賀家世子登門,帶些個討巧的玩意兒,郡主心底那些個不快,漸漸也就散了。
可這回不同。老在一處栽跟頭,最緊要,還是與那位休慼相關。郡主這般要強的性子,一處慪氣,已是不平。兩頭壓下來,只看近日裡郡主眼底化不開的陰鬱,連翹心頭莫名就升起股悔意。
若然當初,她能勸上一勸,而非凡事兒都聽主子差遣,更不知輕重,胡亂出主意。如今境況,會否遠不像這般艱難?
郡主私下裡一應行事,王爺全不知情。背後沒有王爺撐腰,自家主子哪裡能鬥得過那位?
想起那位爺,再看水紅紗帳裡,朦朧的人影,連翹嘴裡有些發苦。
“今日是世子爺,欽點了姜家小姐,廷尉衙門裡當差。也算是廷尉大人手底下的人。”連翹聲氣兒減低,見帳子裡了無動靜,心裡也明白,郡主怕是既失望,又喪氣的。
如今那人已是“姜女官”。當頭有世子爺護着,辦差那地兒又是相府地頭。再要動手,便是掃了相府背後,太子爺的臉面。
這會兒因着定親一事,王府與相府,來往日漸親密。王爺要是知曉郡主從中插手,擅做了主張,依照王爺凡事兒大局爲重,冷硬不講情面的規矩,回頭就能禁了郡主的足。至於她這不成事兒的婢子,連翹心頭一顫,腳底竄起股寒意。
幼安只覺心頭髮苦,委屈一波波翻涌着,憋得她喘不過氣來。眼裡溼漉漉的,可她偏不肯哭出聲氣兒。這樁婚事她強求了又如何?那人怎能狠心至此,丁點兒不念舊情?她一心對他好,哪怕只是一星半點,他可曾用心體會過分毫?
“連翹。”嗓音微微有些嘶啞,幼安也不知,到了如今,對他是歡喜更多,或是心底捅了個血淋淋的窟窿,再也補不上了。打不開心結,索性就死死綁在一塊兒,就這麼耗下去。他怨她也好,冷落她也罷。總好過她一人陷在無邊的苦海里,日日生受折磨。
“備筆墨。”他心頭好,便是她肉中刺。她紮在她心裡,只叫她不得安生,生生嘔血。一日不拔去,傷口便化了膿,結痂都不成。牽扯着,撕心裂肺的痛。
這一刻,除了賀幀,她已是求助無門。
府衙正門外,七姑娘拎着包袱,拿出表了女官身份的魚符,這才被迎出來的一位三十來許,扎文士巾的大人領進了門。
從正門進去還是頭一遭。因着女官袍服需得明日送到,七姑娘依舊是一身翠綠的宮女子輕紗襦裙。這身打扮,卻在府衙行走,總有那麼一絲絲彆扭。
“大人有命,姜女官若然到了,令下官領你去後堂。在下徐存,掌詔文獄典,官拜廷尉史一職。日後姜女官草擬謄抄之文書案表,便由在下審閱,之後遞呈左監大人過目。”
雖則知曉眼前這位乃新晉女官,司職乃文書一類。然而至今未有風聲傳出,這位女官,倒是要派了何人手下做從史。加之這位乃左監大人欽點,之前又因一樁要案,得太子允諾,小選前在衙門裡待過一段時日。其間不爲人知的門道,底下人個個都是人精。徐存便多長了個心眼,並未拿大,待她算得客氣。
“有勞大人。日後還請徐大人多多提點。初來乍到,但有不周到的地方,還請大人不吝指正。”七姑娘拱手一禮,態度很是謙遜。
那人如此待她,她又豈能辜負?到了他身邊,有沒有那份能耐替他分憂是一說;至少,不能因她而令他蒙羞。官場上的道理,高深的她不懂,淺顯的處事之道,她還是拿捏得準。
果然,人擡人總錯不了。徐大人見她知禮,通身不見燕京貴女招人不喜的驕矜傲然。客套一番,心裡也是受用。
領了她繞過穿堂,在門廊下止了步。覆命而去,只留她一人,獨自立在掛了新竹編成的帷帳門外。她瞅着竹蓆的橫條,微微有些晃神。此情此景,叫她回想起初見那日,也是她站在東廂房外,因着深深的忌憚,對他懼怕到了骨子裡去,滿心都是不情不願。躊躅不前,恨不能離他越遠越好。
“愣着作甚?還不進來。”隔着道門簾,他支肘側躺着,領口解了盤扣,顯出些散漫不羈。微眯着眼,露了分慵懶。眼波透過竹簾下小半截兒空當,窺見她腳下層疊鋪展開,翠綠青蔥的裙裾。那樣鮮活的色澤,襯着微微露頭,月白的鳳頭履。沒見着人,只那份俏生生的清新恬靜,已躍然入了心。
他手掌搭在腿彎,玉白的指尖無聲敲在玄色蟒袍上,看她蓮步輕移,緩緩近前。
一年相處,兩年佈置,三年掛記。如今她到了跟前,除他之外再無倚仗。自她贈他海棠花枝,他便耐着性子,等她甘願靠近。他圖謀她,手段雖失磊落,然微末小節何足掛齒。屋裡照進抹光亮,她挑起竹簾,瑩白的小臉,豁然映入他幽暗的瞳眸。
她含羞笑得靦腆。他勾起嘴角,自來淡薄之人,罕見的,眼底有萬般和煦,瀲灩清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