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這話,所言不實。即是說,您二位是在撒謊。”七姑娘嬌軟的語調,嫋嫋飄散開來,仿若石子兒落了靜湖,霎時激起驚濤拍岸。
“奴婢與家姐,未時與申時,俱在鹿鳴軒中當值。申時末回去後殿交差。奴婢方纔請兩位姑姑將今早起身,及至得了傳召之前,各自忙活的差事,一一道來。二位雖有幾分不耐煩,好在涵養極佳,勉爲其難,應了奴婢所請。”
不快的何止兩位巡殿姑姑。高臺上的趙公公,顯是失了耐性。不知她耍的什麼把戲,只陰沉着臉,怕是正思量着,待會兒如何將她押了去刑房,“好好兒照拂”。
“忒的胡言亂語。”
“無禮至極。”
兩位姑姑橫眉冷對,眼裡燃着熊熊怒火,若非上首還有趙公公與付女官鎮場面,這會兒怕是要做主,掌她的嘴。
七姑娘素白的面龐上波瀾不興,仿似沒聽見身前兩人叫囂,有條不紊,自顧自接着往下說。
“從兩位姑姑話裡,奴婢發現件得趣的事兒,很是耐人尋味。”從袖袍裡探出小手,蔥白的手指張開來,掰着一根根細數。
“衆所周知,三日前,後宮剛放出去一批到了年歲的宮人。您二位見禮時候,當趙公公跟前很是恭敬,之於付女官,卻是小心翼翼,頗爲拘謹,顯是不相熟。由此可見,兩位姑姑當是由司禮監分派過來,初來乍到,新接任延華宮的差事。”
“自早起到申時,您二人細說各自辦過的差事,不過回想片刻,便能答得切切實實,很有章法。只到了申時前後,事情才起了細微變化。”
七姑娘眸子亮閃閃,一句“起了變化”,叫衆人紛紛豎起耳朵,凝神靜聽。
“憶起巡殿的差事,從頭至尾,兩位姑姑氣定神閒,幾乎無需做想,細微處,亦能講得頭頭是道。試想,同樣分屬新接手的差事,爲何申時之前的,回想起來尚需三兩息工夫,偏偏輪到巡殿了,記性瞬時便好起來,就仿似——”七姑娘直直盯着人,眼看她兩人眼裡露了防備,語音越發清揚婉約,“默書似的,在心頭默了千百遍,字斟句酌。”
兩人神情一窒,心驚肉跳,神情漸漸便露了不自然。當中一個腦子靈活些的,不敢遲疑,壯着膽氣據理力爭。“這話卻是不佔理兒。申時剛過,自是記得清楚。大清早的事兒,一早模糊了,回想起來費勁些,也是常理。”
七姑娘偏着腦袋,打量這人許久,暗道這人倒有幾分應變之能。
“是麼?”小模樣很是愁苦,心裡卻止不住偷樂。原來挖坑,眼看人跳下去,竟是這般解氣。難怪她每次與他鬧彆扭,那人便千方百計設計她,直逗得她惱羞成怒,他才笑着哄了人作罷。
她鬥不過他,天生腦子沒他好使,她也認了。換個人,這回總該她揚眉吐氣。
“那爲何第二遍不過調了個頭,自飯後倒着往前回想,卻是申時前後,您二位言辭閃爍,磕磕絆絆,且說法兒不一致。倒是晌午與早間,各自差事記得清清楚楚,講得很是順遂。不是說大清早的事兒,記得模糊,想起來更費勁兒?”
原話奉還,七姑娘也有得理不饒人的時候。
心理學上測謊的小把戲,事件發生的順序換一換,多折騰幾回,總能逮到馬腳。
若然殷姑娘在此,見她裝模作樣,瞪着圓鼓鼓的眼睛,一副狐疑的樣子,必定揚起下巴,拿鼻子哼哼,“小人得志”。
那當先辯駁的姑姑,被七姑娘瞧了悶棍,怔怔然,沒法子圓話。
五姑娘心潮翻涌,說不清心底是個什麼滋味兒。能平了冤屈自然是好,只是喉頭有些澀澀,被七姑娘驟然發難,驚得不輕。
原來,她竟比她,相差這許多的……
“這,這也不過是被你胡攪蠻纏,繞得腦子不清明,一時沒想明白,說錯話罷了。”另一人結巴着,索性將過錯往七姑娘身上推。
“如此,那您二位這回可想明白囉。瓷瓶兒是從百寶閣上,二層或是三層摔了的?”七姑娘也不爭辯,只撐了小手在膝頭,像是與她兩人較勁兒。
“二層。”
“不錯,二層摔的。”
這回兩人有了默契,一唱一和,聲調也高昂起來。
今兒這事兒當真邪乎。打進門兒起,腳還沒站定呢,已經被公公交代要對付的小宮女,一口咬定,是她兩個乾的缺德事兒。那丫頭眼睛又黑又亮,眉頭微微蹙攏,看她兩人的目光,三分篤定,三分鄙薄,三分理直氣壯,剩下一分,卻是分毫不讓,堅決要替自個兒討回公道。莫名就叫她兩人疑神疑鬼,心裡頭發虛。
果然,接下來幾輪莫名其妙的問話,翻來覆去的搗騰,問得她兩人頭暈目眩,找不着北。何時着了她的道,真還不知。當下這一問,兩人相互遞了個眼神兒,一個認定了,一個只管附和。再不叫她逮着“說法兒不一致”的把柄。
大殿裡衆人還沒鬧明白呢,便聽七姑娘“哦”一聲長長喟嘆,意味深長,喃喃起來。
“原來巡個殿,瞅瞅地上散落的碎瓷片兒,便能咬定瓷瓶是從二層摔下的,是奴婢兩個的不是。真真受教了。”一面點着腦袋驚歎不迭,一面回頭向高臺上張望,嘴裡還念念有此,喋喋不休。
“趙公公方纔可是訓過話的。哪個敢信口雌黃,非得嚴懲不貸。”說罷,規規矩矩向上首一禮。目的達成,立刻收斂聲息,端正跪坐着,不聲不響。
就此打住,莫再牽連過大。見好就收的道理,她還是懂的。
被七姑娘言辭相激,將了一軍。趙公公已是氣得一佛昇天,二佛出世了。底下兩個沒腦子的草包,被人牽着鼻子戲耍不算,這趟差事算是徹底辦砸了。
陰沉睨她兩眼,趙公公面上陰晴不定。這女子就是個刺頭,再要逼迫她,誰也保不準,從她那張伶牙利齒的嘴巴里,還能蹦出多少不能言說的底細來。事情鬧大了,大夥兒都吃不了兜着走。
再沒心思多呆,哐噹一聲驟然起身,帶翻了案上茶盞。狠狠一拂袖,闊步領着人氣勢洶洶往殿外去。路過七姑娘身畔,趙公公眼裡盡是陰仄仄的冷芒,像是要擇人而噬。
“將兩人拖下去。”臨去前沒忘了收拾尾巴。如何處置,卻是沒了下文。想來從今往後,這兩人在宮裡,再難見到。
七姑娘扭着身子,凝眉望着趙公公攜憤而去的背影,總算逃過一劫,心裡卻沒覺着鬆快。
經了此事,還不知要招惹多少目光。前路,只怕荊棘重重,萬分艱難。由不得她散漫不經心。
被付女官指的小宮女攙扶着,一點兒一點兒,緩緩起身。七姑娘半蹲着身子,揉揉跪得有些發麻的膝頭。入眼俱是雕樑畫棟,金碧輝煌。可她只覺被孤單環繞着,立在空曠的大殿裡,很是寂寞。突然有些想念他結實的臂彎,還有暖融融,抱着她,總能聽到他沉穩心跳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