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怯怯睜開條縫,將那人直白到令人羞窘的話拋諸腦後。被他握着下巴,朝榻上打量。
並排放着的朱漆托盤上,左邊擱着的,是整齊疊放的鵝黃絲緞裙,一看便知面料十分講究。右邊則是一雙月白鑲寶珠的軟履。
在世子屋裡竟能看見女子穿用的衣衫,她怔然盯着,心跳嘭嘭響在耳畔,心底隱隱有幾分猜想。
“後日便是你生辰。觀阿瑗素日不喜奢靡頭面朱釵,便送你衣衫可好?你平日妝扮,鵝黃柳綠居多。遂挑了鵝黃,免去與書院襦裙重樣。兩樣賀禮,阿瑗可歡喜?”輕放了她穩穩立在身旁,手掌攬在她肩頭,隱隱迫得她半倚在他身上。他眸色依舊沉靜,只語氣分外柔和。
前世“他”府上女人不下兩手指數,然則從未於女子喜好一道上,花過多餘心思。此番贈她生辰禮,無有借鑑,亦從未有過類似經歷,他心頭亦帶着幾分不確定。看她只管恍惚着出神,小臉上半晌不見欣喜雀躍,男子英挺的眉眼略微發沉。
“世子。”七姑娘全副心思都落在榻上的托盤上,哪裡顧得上身旁人神色變幻。探出小手,小心翼翼撥弄一番鞋面上的珠子,另一手輕拽一拽他垂着的袖袍。“莫非是我眼花了麼?怎地瞧着鳳頭履上,這顆碩大的寶珠,跟書裡描摹的東珠像了八成?”回頭仰望着他,眼裡淨是迷糊。
若然她沒記錯,東珠出自東海,是東面幾郡最稀罕的歲貢之一。這樣的寶物,從沒聽說哪個,會捨得暴殄天物,只點綴的鞋面上顯擺。
聽出她話裡震驚,這才明白這丫頭還是個識貨的。他眉頭一挑,因着方纔猜測她不喜他贈的賀禮,故而生出的鬱氣,剎那便消散了。彎腰抱了還在怔忪中的姑娘,放她在榻上坐定,他撩起衣袍,於她身旁坐下。
她是謹小慎微的性子,而他吩咐時候,只說“揀最好的取用”,算漏了她性子裡的精明實誠。爲安她心,他拾起一隻繡鞋,饒有興致在手中把玩。東珠貴賤,她生養於江南,到底只憑了書裡描說,未必真就懂得。於是輕睨她一眼,話裡帶着不以爲然。
“讀了這許多書,人也未必學得機靈。每年歲貢之物,哪樣就當真稀奇?經年累月,宮裡積存不知幾許。如此,可還瞻前顧後,沒膽子收用?”
冷不丁被他戳破了小心思,又怕他真個兒動怒,七姑娘縮一縮腦袋,怯生生問道,“當真如此?”
話纔出口,便見這人半眯起眼來,神情間半是脅迫,半是不耐。她便長長鬆一口氣。世子不耐煩,大半是瞧不上眼她婆婆媽媽,見識粗淺。
於是總算露了笑,小眼神兒在紗裙跟繡鞋上一觸即收,紅着臉,衝他道一聲謝。這人平日忙於公事,能在百忙之中留心她偏好,真是難爲他用心。
小丫頭指頭揪着裙襬,微微埋着腦袋,含羞帶怯的模樣,看得他眸色倏然一沉。“中意了?”
他離她這樣近,嗓音些微帶出些嘶啞。她回頭,恰好撞進他暗沉如墨的眼眸裡,心頭一跳,急急調轉開視線,掩飾般點頭不迭。“您給的生辰禮,自是歡喜的。”
這還是她頭一回,清清楚楚瞧見他眼底對她的熱切。那樣赤裸裸,分毫也不遮掩,看得她渾身酥軟,彷彿沒了力氣。
他深深凝視她一眼,目光在她粉嫩的側頸上留戀不去。她不會知曉,每當她羞怯,低眉斂目,露在衣襟外一截瑩白的頸脖,總是招惹他心緒不寧。
手指撫着繡鞋光滑柔軟的緞面,他心頭一蕩,竟生出些不該有的旖念來。極快閉一閉眼,片刻後再睜開,眼中已盡數平復,古井無波。之後不動聲色,將繡鞋放了回去。
“後日得閒,若然願意,帶你去翠屏山遊覽一番。”
她聞言眸子豁然晶亮起來,不過半晌,又漸漸暗淡下去,很是遺憾搖了搖頭。“怕是不成。後日非旬日,女學裡決不許缺課。”
她頭上步搖沒精打采搖晃着,好似也跟着她唉聲嘆氣。這時節去翠屏山,登高望遠,夏末秋初,最好不過。可惜世子有這份心,偏偏日子不湊巧。於是退而求其次,試探着問一句,“不能下個旬日去麼?只差兩日,該是沒甚大礙的。”
知曉她樂意與他同遊便罷。滿意勾起個笑,拍拍她腦袋。“初五生辰那日早些過來。旁的事,無需你憂心。記得領了婢子,服侍你更衣。”
她起初不解,慢慢便回過味兒來。整個官學都是姓顧的,自然是他說了算。倒是這身衣裳太過打眼,不宜帶回去,需得領了婢子,到閬苑更衣後,再行出門。
說來還是她慚愧。世子比她心細如塵,考量周全。
七姑娘心裡甜滋滋,歡歡喜喜,頗有幾分迫不及待。
遠在燕京八王府上,水榭閨閣之中,一年輕女子木着張臉,望着銅鏡裡花容月貌的面龐,眼裡卻是神色黯然,失魂落魄了。
“郡主,許是外頭消息出了錯兒。您不妨想想,除您之外,世子何曾親近過女子?您切莫信以爲真,獨自傷神。”見主子連日來一絲笑容也沒有,那女子身後侍立的婢子連翹,趕忙想方設法,說些開解話。
“可是周大人進宮去了昭儀娘娘宮裡,卻是千真萬確,我親眼所見。若非他心頭有了人,何需向娘娘討要東珠?那分明便是女子喜好的物件。總不能娘娘跟前心腹宮女的話,也是我打探出了錯。”
鏡中女子甫一開口,嗓音黃鸝似的,一口純正的京腔,清脆帶着股嬌憨。便是不見人,單隻聽她說話,已是心馳神往,叫人生出必是美人,才配得起這副好嗓的念想。
只是此刻,美人愁容不展,滿臉落寞。仿若嬌花遇雨,頗惹人心憐。
“聽說再幾日,侯府世子便會登門拜訪王爺。賀家世子之前不是也去了麓山?您若心裡實在不踏實……要不尋了世子,姑且一問?”連翹沒法,只得出個主意,也不知主子肯不肯再見賀家世子。
之前京裡傳得沸沸揚揚,都說幼安郡主私會江陰侯世子,實則主子不過追上去打探公子玉樞的行蹤。連翹不禁暗自嘆息,郡主對國公府世子情根深種,自幼便丟了心在那位身上。可嘆那位爺,明裡暗裡對郡主都是疏遠客套,哪裡比得上賀家世子對郡主一片真心。
奈何情之一字最是害人。郡主對眼前人視若無睹,偏偏追在那位身後,這些年來,爲着那位也不知偷偷抹了幾回眼淚。
幼安心裡掙扎得厲害,十根青蔥般的手指攪在一處。緊抿着脣,權衡許久,終是打算要問個究竟。哪怕,那人叫她再痛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