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也不去。”公西意伸開右手臂擋在門口,一根細細的胳膊抵死在門框上,指甲扣着紅漆木屑,一口咬定。
公西子安端站,耐心說服道:“不見,或是不去,都該聽他怎麼說。哎……現在是連我也不行嗎?大哥只想知道他身子如何。”
公西意絲毫不放鬆,只是嘴上故作樂態:“就是大哥,纔不能見!你和阿簡是一邊的,纔不顧二哥死活呢。問身子如何?沒如你們的願就是了。”
看公西意這兩道門外就開始護着了,公西子安念着她身上還帶着傷,就不作糾纏。把帶來的補品交給小廝,領着自己人走了。
公西意這才消除警戒,吃痛地扶着胳膊,走進屋去。
入朝面聖?公西意簡直想大笑三聲,她纔不讓公西誠去呢!打今兒起,她就守在這公西府,誰敢來鬧事,踩着她過去好了。想見公西誠?門都沒有。
屋裡的銀絲炭燒的極好,即使窗口漏着風,也不覺得冷。進了內室,公西意便鬆開手,不讓公西誠看出破綻來。他還不知道自己胳膊上的槍傷,每次換藥也是尋一個藉口,避開他換的。公西意一走進來,公西誠便睜開眼。
“蜥蜴,爲什麼不見?”他難以坐起來,只能躺着說話。
公西意單手拖着牆角的貴妃椅,一下子拖到牀邊:“有什麼好見的,太醫說了你的傷要靜養!靜養懂不懂。”她轉身抱着毯子,又在架子上拿了書來,順便還端了桌上的果盤點心。一瞬間就在公西誠的病牀前打造了一片小天地。
“這幾日除了你和太醫,一個旁人都沒有,你不怕樑簡多想?”
“我纔不管呢。”公西意把蘋果切成薄薄的片,一點一點喂公西誠吃。公西誠剛開始不習慣,後來也就習慣了。除了換藥梳洗如廁,由兩個年輕的太醫負責。剩下的公西意全部包攬,事無鉅細。一位年邁的老太醫還打趣道,賢妃哪裡是個妹妹,就像孃親一樣。
公西誠看着公西意專注地切蘋果,臉上浮現淡淡的笑意。爲什麼之前,他感受不到這種平靜後的溫暖?他看着公西意微微顫抖的左手,她始終沒有提及的過程,太醫卻早就講給他聽了,言語中都是對他們兄妹感情稱讚。
“今晚回去吧。”公西誠開口道,這是第九天了。
公西意本是喂公西誠吃蘋果,喂着喂着就變成自己吃了。她聽了公西誠的話,擡頭笑道:“這是煩我了嗎?煩也得忍着,我要看着你身上傷好,不然就不回宮。”
“我既然回來了就死不了,你不用小心防着什麼。”
“萬一他們不死心再來害你呢?我不回去。”
公西誠失笑:“蜥蜴,我有那麼容易被害嗎?天底下想讓我死的人數不勝數,能如願的區區幾個。你回去吧,我既然答應過你,就不會食言。”
公西意放下手中的書,一本正經坐了起來:“我在這兒很礙事嗎?你怎麼總要趕我?”
公西誠點頭:“礙事兒談不上,但真的很礙眼。”
“……”公西意沒想到,這廝都快斷氣兒了,說話還是這麼損!
公西誠只是用全身的神經末梢感受着疼痛,他不想蜥蜴一直看着他這個樣子,他是無所不能的,是能滿足她所有願望的二哥。而這樣的溫暖,一點點就夠了。他享受過,存在記憶裡,會變成酒,歷久彌香。
“回去吧,那宮裡除了樑簡,還有孩子。”公西誠繼而說道,“況且我的事,跟他沒關係。那是我選的,別跟自己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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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西意下了馬車,早有一羣宮女太監候着,迎她回宮。她擡頭看高高的宮門,一動不動。宮女太監們在兩側靜靜地候着,等她動身,
公西意仰着臉,本是在看宮門上那幾個大字。據說那是樑簡他爹,開國皇帝樑陸親筆所書,貴妃林華鋪紙添墨,樑辰加印……臉上突然一點冰涼,公西意以爲是錯覺,可不過片刻,又是兩點三點。
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公西意無意中伸出左手,肩部卻是一陣劇痛,讓她一下子從自己的世界裡清醒過來。索性連伸出右手的慾望都沒有了。
“天氣不好,回上水宮吧。皇上那邊就別稟了,只去正坤宮告一聲。”公西意右手扶着左臂,拒絕了任何人的攙扶,一個人走在越來越大的雪花裡,走入宮廷。
上水宮門口,並排坐着三個小小的身影。坐的並不安分,扭來扭去的樣子。
公西意不自覺笑起來,不知哪裡來的動力,放聲大喊:“應兒——蕭兒——緣緣——”
“母妃!”三個小孩兒異口同聲,頓時跳起來飛奔過來。
蕭兒速度最快最靈敏,一下子佔據了最有利方位,撲了一個滿懷。緣緣緊隨其後,拉住了公西意的右手,只有樑應快步走過來,卻也沒做什麼。
“母妃!乳孃說母妃左邊有傷,不讓緣緣碰。母妃傷的重嗎?要不要緣緣給呼呼?”
“母妃!你這麼多天都不在,他們又說你壞話。我都替母妃教訓過了!”樑蕭也驕傲地仰着頭,一張小臉兒寫滿了“求表揚”。
樑應乖巧地站着,什麼都沒說,只是看着公西意笑。公西意想摸摸他的頭,卻被他按住了左手。樑應小心翼翼的樣子,讓公西意心疼。
誠王八說的對,這皇宮裡,除了樑簡,還有孩子。
雪夜中,三小隻伴着公西意,說笑着進屋了。
隱約間,宮女們聽到,樑緣甜如蜜般的聲音:母妃,藥藥寫信來了,他說塔塔生病,正在達烏治病呢,有四皇叔在,讓母妃不要擔心。公西意寵溺中帶着責備:緣緣,要母妃說幾次,不能叫藥藥,那是母妃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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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三十二年暮春,許是前冬的大雪,這年的春天格外涼。已是五月初,宮裡宮外的人都還穿着兩件夾衣,這與往年大不相同。去年冬天“公西冤案”已結,那姜鬱古真的去做了三個月的陪侍,讓姜家丟盡顏面。一時間宮裡也紛紛倒戈,大有踩貴妃捧賢妃的勢頭。
公西意的生活就沒有這麼精彩了,除去公西誠的傷勢,她對什麼都不太上心。連帶着這幾日天氣反覆無常,皇上突然就病了,她都不知情。忽哲黛的身孕已有八月,行動已是不便。她每每提醒公西意,公西意都不理會,最後也無可奈何。
“娘娘,洪泉公公來了。”
公西意正在教樑應唸書,聽了宮女的話,放下手裡的書,懶懶地站起來。低頭附在樑應耳邊說了什麼,樑應笑着點頭,起身跑了出去。洪泉進來時,正巧與樑應撞上。樑應知是自己失禮,慌忙中還不忘後退幾步。洪泉給樑應行了禮,才行色匆匆來見公西意。
“洪總管,數月不見,氣色愈發好了。”公西意笑着,手裡已經開始沏茶。
洪泉哪有功夫跟公西意寒暄,恨不得上來就拉着公西意去勤思閣。
“娘娘,你可去看看皇上吧。身子骨再好,也經不住皇上這樣熬着。這幾日與達烏使者議政,前前後後六七日,都未曾就寢。御膳房送了吃的,也只是草草吃點,有時候竟連一口都不吃,本就染了風寒……”
公西意爲年前的事,還叫着勁呢。這小半年,兩人雖也時不時見一面,多是樑簡來就她,她便態度不冷不熱的端着。樑簡政務繁忙,也沒多說什麼。沒想到吊着吊着,大半年都過去了,兩個人誰也沒說一句軟話。這春天的尾巴還沒溜走,樑簡就病了。私底下,公西意抓了太醫細細問過,得知病不大,她也就忍着不問。更想着樑簡是皇帝,後宮裡天天都有排着隊關心他的,她纔不去湊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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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總管,我一直不把你當外人,也就實話實說。”公西意看着洪泉一臉着急,纔開口道,“這宮裡最瞭解皇上,非洪總管莫屬。他滿心都在政務上,都是大局,豈是我一言兩語能勸得了的。”
“娘娘,您就別跟皇上置氣了。皇上表面不說,心裡的難受做下人的都看着呢。又何須娘娘勸什麼,娘娘只要去看看,比什麼都慣用。”洪泉見公西意不爲所動的樣子,心裡一合計,突然說道,“當年先皇后和先帝,總也爲了這瑣事,擾了兩人的心境……如今想想,人一遭際遇幾十年……”
公西意放下杯子:“好了,洪總管,你回去吧。”
“娘娘……”洪泉不甘心,“娘娘就算氣,這小半年也該消了。”
“晚點兒我過去用膳,這會他正看奏摺。”公西意終歸是熬不住,每一次先低頭的都是她,她早就習慣了。她的阿簡是皇帝呢,不是一般男人……公西意苦笑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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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見黑,公西意陪着孩子們用了晚膳,遲遲沒有動。洪泉那邊兒遣了幾個小丫鬟來請,公西意只說着就去就去,但人偏不見動靜。
其實她不是不想去,但冷冷淡淡大半年,每次想起當時的劍拔弩張,竭嘶底裡,她心裡就生出一種愧來。他們算是扯平了,他用情逼過她,她拿命回逼。小時候不覺人生有何難,前世修學近三十年,也未曾體會過箇中糾葛。現在短短十年,百般滋味都在心裡,全在心裡。
再過幾日,便是她來到這個神奇世界的第二十八年。
多福也多難的二十八年,當下想想。她和樑簡從相識到如今也有十六年了,總覺得日子一天一天翻過去,驚醒過來,像是一夢十六年,夢中夜夜有君行。,
公西意沐浴後,換了一身最不起眼的衣服,無花無飾,貴在乾乾淨淨。看着鏡子裡一塵不染的面容,到底說苦說難,也是富貴中養着的女人,看起來年輕可愛。即使剛沐浴過,她還是細心地上了妝,描了紅,點了眉心,勾了彎彎笑眉。不美,卻也美。
她提着剛出鍋的小菜,斟一壺甜酒,配上點兒杏花餅子,便帶着兩個丫鬟去了勤思閣。
洪泉見了公西意,本該是喜色當頭。可在公西意看來,他不僅不歡喜,還有着堂皇和不知所措。公西意問道:“怎麼了?”
洪泉心裡卻是懊悔的,他請人請的勤快,可卻沒想到這都入夜了。皇后竟會來見皇上,現在正好撞上了。他也知道,爲着皇后肚子裡這個金貴的,賢妃和皇上之間本就有些不爽快了。要真是面對面都碰上,還指不定怎麼樣呢。
這樣想着,洪泉就想找個理由搪塞公西意,把人先打發了。
可惜,公西意已經聽見屋裡有動靜了。
“這麼晚了,還有大臣?”公西意有點兒驚訝,並非戰亂時期,再要緊的事情也不至於等不到明天。洪泉的眼神有些飄忽,他又不敢撒謊,又不願說實話。
人都是敏感的,女人又都有些直覺。
公西意一看洪泉臉色,便笑道:“是哪一宮的在吧?洪總管大不必如此,這是些酒菜,酒是甜酒……皇上的身子喝了也無礙。東西洪總管收着吧,我先回宮了。皇上那兒就不必稟了。”說着公西意把東西交到洪泉手裡,面無異色地走了。
她看見了,說後面幾句話的時候她就看見了。
紗窗後的屏風上,映着燭光。
哲黛姐姐八個月的身孕,想讓人看不出來都難。
如此那般情境,自己進出闖上一闖,豈不是自討沒趣?
公西意走在回上水宮的路上,心裡空蕩蕩的。心裡想着是一回事兒,親眼看見又是另一回事兒。站在屋外隱約看到屋中的人影,她透不過氣來。也許自己是多餘的,本來自己就不屬於這裡,不屬於這個世界。她看着他們,彷彿看見了一片完整,一片和諧。
她身後的兩個小宮女跟着,看着主子失魂落魄的樣子,也不知怎麼安慰。公西意不讓她們緊跟着,她們就只好差着十來步的距離。看公西意走兩步,停下,時不時又走兩步。
宮中這條小道,空無一人。暮春的夜風還是有些冷的,公西意穿的單薄,在風裡站着,長髮纏卷着在風裡飛揚。遠處有流水的聲音,近處什麼都沒有。
突然,公西意覺得自己背後極靜,像是被抽空了一樣的靜。
她直覺般的回頭,還未回頭,整個人就陷入了溫暖的懷抱。
“想什麼這麼出神?”樑簡溫柔的嗓音直接灌入耳中,逼得眼淚差點掉下來。
“你……”公西意掙扎着轉身,纔看見眼前的男人,和早已不知所蹤的隨行宮女。
樑簡的聲音像是有魔性一樣,吸引這公西意的所有的注意:“怎麼膽小起來了?連忽哲黛都怕?我聽洪泉說,就追出來了。”
“有什麼好追的。”公西意嘟囔着,聲音小的淹沒在風裡。
樑簡笑了:“不追西意今晚就要失眠,哭鼻子,胡思亂想……然後大半年還不理我。”
“我沒有!”公西意怒。
樑簡順從地點頭:“是是是,你沒有。西意,再給我一些時間,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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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公西誠覲見——”高嗓子一喊,百官側目。沒見過的自然是好奇,二十年前便是大梁鼎鼎有名的神童;如今年紀輕輕便是大梁首富,更讓人驚歎的是……這公西誠和方戈之間神秘莫測的關係。能在朝堂上站着或跪着的,都是大梁最有權力的人。可權力不等於勢力,勢力不等於財力,能把這權勢財集於一身的,恐怕不多。公西誠是其中翹楚。
“你傷未痊癒,禮數都免了吧。”樑簡開口。
公西誠也不謝恩,只是站着。任由目光洗禮,他自巋然不動。這一天,他已經等了很久很久了,比他預計的晚了兩年。終於,他能夠站在這裡,讓人心生揣測和畏懼。哪怕是皇帝,哪怕是樑簡,跟他說話也要掂量着輕重。
他的手裡,不只有財富,更握着大梁北邊的安寧,大梁西南的疆土,大梁子民緊繃的神經……所有樑簡重視的,都是他手中的砝碼。
“公西誠,南北運河圖紙當真是你所作?”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願傾萬億白銀,助大梁國泰民安。除卻這關係國計民生的運河,有人煙地,必設學堂,興修土木,開闢莽荒,著書啓智,通達四方。凡需經之濟之,藏之富之興之盛之,公西氏無一不能出力。”
樑簡和公西誠對視良久,才緩緩開口道:“今大梁百廢待興,朕又恐勞民傷財,幸我大梁有爾等良民,爾等良商。傳朕旨意,封大商公西誠爲富貴侯,良田千畝賜之,侯爵世襲。”
“謝皇上。”公西誠微微欠身,百官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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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西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不是赤裸裸的買‘官嗎!樑簡在她心中高大正直的形象轟然倒塌。“他可是皇帝,怎麼能公然……”
“並非是官職,我是你兄長,皇親國戚,又爲大梁做出如此貢獻,難道不該封賞?”公西誠翻看着賬目,他就沒做過這麼賠本的生意。真金白銀,換一個虛名。
“你爲什麼要這麼做啊。”她可是記得清清楚楚,公西誠說他絕不做慈善。
公西誠意味深長道:“當然是爲了……長遠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