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瑤淡聲而應,並無耽擱。
此番外出,終還是稍稍打扮了一番,衣着素紗之裙,青絲微挽,雖無過多裝飾,但也是清淺得當。
待出得屋門,柳襄便已着了侍奴服侍在外等候,眼見鳳瑤推門,他便上前而來,略是勾脣一笑,喚了聲‘姑娘’。沒了最初的柔膩酥骨,更沒了最初的風情萬種,此際的柳襄,面上僅染薄笑,脣瓣弧度極淺極淺,無端給人一種性情大變之感。
這廝,究竟怎麼了?
鳳瑤足下稍稍一停,深眼凝他。
他則稍稍垂頭下來,任由濃密的睫羽掩蓋住了他滿目神情,隨即又道:“今日外出,柳襄着異服終有不便,是以便提前借了東臨府侍奴衣袍,以圖不顯眼的跟在姑娘身邊。”
鳳瑤微微點頭,面色略是一沉,並未言話,僅是緩步往前。柳襄轉身跟隨在後,整個過程,也是悶聲悶氣,竟未如往日那般閒散聊話。
鳳瑤心底越是感覺怪異,行了片刻,終還是忍不住開門見山的問:“你究竟怎麼了?可是心底壓了何事?”嗓音一落,她足下再度一頓,回頭朝他望來。
他眼角略是一挑,似是未料鳳瑤會如此直白相問,卻又是眨眼之間,他便斂卻了面上的所有微愕,再度朝鳳瑤勾脣笑笑,僅道:“柳襄不過是煢煢孑立之人罷了,還能有何事能讓柳襄壓在心底。姑娘莫要多想了,柳襄僅是突然發覺,往日那般風月之性太過不喜,是以便想從頭到尾改變。”
是嗎?
這話入耳,鳳瑤自是不信。
柳襄是聰明人,便是往日的風情萬種,自也不過是他的一層保護色,是以,縱是外表柔膩魅惑,但心底卻是通透明然,她倒以爲,如此僞裝倒也沒什麼不好。但此際,這廝倒大肆改變了性情,連帶虛以逶迤與風情都不願重拾,如此,若非心境大變,亦或是心頭壓了事,何來會讓他改變如此。
畢竟,往日這廝在刀口上都可從容,在命懸一線都可毫無遮攔的柔笑,如此性情,豈能說變就變?
思緒至此,鳳瑤心底也是一切通透。
柳襄不願道出實情,她也不宜多問。便是當真要耐着性子多問,自也是問不出什麼來。
“也罷,你若想改變,便順應你之意改變就是。人生在世,依着性子縱橫一番也是尚可。只不過,如今這國都並非大旭京都,你行事自當嚴密謹慎,且若當真有何難處,自當與本宮說。本宮如今雖無兵力在手,但至少,本宮可利用東臨蒼,幫你。”
嗓音一落,不再多言,鳳瑤回頭過來,便繼續踏步往前。
奈何足下朝前行了幾步,身後則無腳步聲跟來。她眉頭微蹙,心底越發一沉,待得再度停步,突然,身後便揚來了柳襄那突然低沉的嗓音,“柳襄自願隨姑娘一道來這大英,雖有私心要改變現狀建功立業,雖想要堂堂正正做人,但這些皆是願望罷了,而此番之行,柳襄更多的是抱着必死之心來的。不懼風雨,不懼磨難,姑娘是柳襄此生唯一欽佩心繫之人,是以,柳襄願爲姑娘出生入死,在所不辭。柳襄雖在平樂坊呆了多年,雖也是風塵之人,但柳襄往日便與姑娘說過,柳襄恨透風塵,恨透千人騎萬人拱,恨透猥然猖烈的男人觸碰,是以,柳襄不知姑娘心底所想,也正因不知姑娘心意,從而心思凌亂複雜,猜疑重重。如今既是姑娘主動問柳襄怎麼了,柳襄此際便將話攤開來說。”
說着,嗓音驀地一沉,繼續道:“柳襄就只問姑娘一句,柳襄在姑娘眼裡,可否如在容傾眼裡一樣?亦或者,姑娘對柳襄而言,可否是第二個……容傾?”
第二個容傾?
冗長的一席話,聽得鳳瑤心頭髮沉。
與這廝相識這麼久,此番倒還是第一次聽他如此帶情緒的剖白。
是了,雖爲風塵之人,但也有自尊志氣,大抵是這些日子太過忽略於他,是以到頭來,纔會讓這人也開始情緒化要改變性情。
“你是從何處感覺,本宮對你而言許是第二個容傾?”待得沉默片刻,鳳瑤低沉而問。
也從不曾料到,在這柳襄心裡,竟是發覺她姑蘇鳳瑤與容傾極是相像,若不然,這人將她比作第二個容傾作何?那容傾與她姑蘇鳳瑤的性子,可謂是天差地別,也不知這柳襄腦袋抽了什麼風,竟會將她與容傾相提並論。
這話一出,她便極是認真的凝他。
柳襄情緒似是越發起伏,連帶那張清俊的臉上,都蔓出了幾分抑制不住的複雜。他目光也不曾避諱,徑直迎着她的瞳眼,待得片刻後,他才薄脣一啓,低沉道:“東臨蒼昨日差人來與柳襄說過,說讓柳襄儘快養好傷,好入宮去爲大英太上皇伴架。東臨蒼說,此意是姑娘所授,說天下之中,除了柳襄之外,無人能勝任此事,讓柳襄以大局爲重,安穩入宮。”
低沉沉的嗓音,不曾掩飾的卷着幾分複雜與暗怒。
這話入得鳳瑤耳裡,則令她眼角一抽,心口猝不及防的捲了幾許愕然與陰沉。
東臨蒼竟差人對柳襄說,說是她姑蘇鳳瑤有意將柳襄送給大英太上皇?
鳳瑤面色陡然一變,陰沉發黑。她姑蘇鳳瑤雖然也不是什麼好人,但至少做事也非全然無情無義。且此生之中,其餘之事尚且可忍,但這被人算計之事,着實是忍之不下。
思緒雲涌層層,一時之間,鳳瑤未道出話來,待得片刻之後,她才強行斂神一番,低沉道:“將你送給大英太上皇之事,東臨蒼的確與本宮提過,但本宮當時,並不答應。如今東臨蒼竟揹着本宮如此傳話於你,本宮自也饒不得……”
不待鳳瑤後話道出,柳襄便鬆了眉眼,那方纔還染着暗怒的妖異面容此際突然展了笑容,就如黑雲被突然撥走,露出豔陽高照來一般。
“有姑娘這話,柳襄便已知足。只要並非是姑娘對東臨蒼主動提議,柳襄便可全數釋然。”他開始咧嘴朝鳳瑤柔柔的笑,薄脣一啓,插了話。
鳳瑤下意識噎了後話,靜靜凝他,他繼續道:“柳襄此生雖無什麼大志,但也算是有正派之心,若不然,柳襄當初也不會背叛坊主,不會想爲了徹底擺脫風塵身份而頂天立地。是以,有些事便是姑娘不說,柳襄也會拼儘自己的全力,顧全大局。”
鳳瑤眉頭一簇,終是覺得柳襄這話似是並非好話,心底也驀地捲了幾許不詳,不知爲何。
“顧全大局,並非你之責,你無需太過放於心上。”待沉默片刻,鳳瑤纔再度斂神一番,朝他故作自然的道了這話。
柳襄勾脣笑笑,卻是不言,僅是擡頭瞅了瞅天上的日頭,只道:“昨夜狂風一宿,今日竟是個難得的豔陽天,便是連這黃昏之景,都能霞紅成片,極是好看。此際天色着實不早了,姑娘,我們還是先去主堂。”
這話入耳,鳳瑤自是知曉這廝無心多言。也正好,她姑蘇鳳瑤也不喜嘮叨,此番便也按捺心神,繼續朝前行路。
柳襄是精明之人,是以,有些話點到爲止便可理解,只是,就得看這廝是否願意去理解了。倘若他不願,亦或是牴觸,如此一來,便是她姑蘇鳳瑤,也改變不得什麼。
思緒至此,滿心清明,一眼不再發。
待一路蜿蜒而行,不久之後,便已抵達東臨府主堂。
主堂內,茶香陣陣,略是醇厚濃烈。待鳳瑤剛踏入主堂,那坐在主位上的大英皇帝便略是熱絡的迎了過來。
“瑤兒姑娘來了。”他笑盈盈的出了聲,清俊的面上染着純透清淺的笑容,依舊是人蓄無害。
今日的他,倒着了身尋常錦袍,袍子色澤爲玄,墨發高束,手中竟還多了把水墨山水扇,整個人瞧着倒是着實俊秀得緊。
“皇上。”鳳瑤順勢停步,待將他掃視兩眼後,便也朝他出了聲。
這話一出,他面上的笑容便增了幾許,又道:“瑤兒姑娘無需對我客氣,日後喚我名便是,再者,我已在府外備好了馬車,瑤兒姑娘若是準備好了的話,我們此際便可出發了。”
“皇上與瑤兒不過幾面之緣,如今倒讓他直呼你名,莫不是進展太快了?遙想在下與皇上相交多年,情比金堅,也不得皇上主動提及這話,在下倒也有些無奈心痛呢。世人皆道皇上性情極好,寬容溫和,但世人卻是不知,皇上乃見色忘友之人。”
正這時,一旁坐着的東臨蒼慢悠悠的插了話。
鳳瑤眼角微挑,下意識朝東臨蒼望去,則見這翩躚溫潤的東臨世家公子,今兒着了一身白袍,整個人打扮雖爲清透壓制,但偏偏此人手上竟戴了枚碩大的碧綠扳指,極閃人眼。
“你小子哪壺不開提哪壺!朕與瑤兒姑娘一見如故,對她禮遇有何不妥,再者,朕對女子,歷來尊重寬待,你小子若有不滿,大可變作女子,那樣一來,朕對你自然也可寬待。”不待東臨蒼的後話落下,百里堇年便接了話。
他嗓音略顯認真,瞳色也略顯認真,彷彿整個人都散發着一層層誠懇之意,神情與面色也無任何的異樣不妥。
東臨蒼眼角抑制不住的抽了兩下,嘆息一聲,無奈道:“皇上明知在下此生已註定是永遠都爲男兒生,此際倒還與在下說這些話,倒讓在下越是傷心呢。在下常年在外雲遊,回國都的日子也少之甚少,卻在這少之甚少的日子裡,皇上不珍惜在下也就罷了,竟還有戲謔在下之意,着實讓在下傷心了。”
“得了,你小子是否傷心,朕還看不出來?”說着,似也無心就此多言,話鋒一轉,繼續道:“其餘之言便不多說了,如今時辰已是不早,該是出發了。”
東臨蒼斂神一番,懶散點頭。
百里堇年朝他掃了一眼,隨即便將目光朝鳳瑤落來,無聲詢問。
鳳瑤緩道:“皇上先請,我在後跟隨便是。”
她言語得當,語氣平寂,只是這話落下,百里堇年卻不打算讓她在後而行,而是力邀她一道與他並排前行。
鳳瑤心生複雜,執意婉拒,百里堇年這才略微黯然失望的不再多勸,隨即便踏步而走,先行與幾名隨從在前帶路。
待百里堇年出得屋門,鳳瑤才與東臨蒼緩緩往前,因着柳襄方纔所言之事,是以,鳳瑤心底對東臨蒼略有微詞,只是顧忌大英皇帝在場,是以並未多言。直至出得東臨府門,東臨蒼拉着鳳瑤便一道入了第二輛馬車之後,待得馬車搖曳而動,緩緩往前之際,鳳瑤纔將目光朝東臨蒼落來,淡漠掃視。
他被她盯得略微不慣,勾脣朝風瑤笑笑,薄脣一啓,便平緩慢騰的問:“瑤兒這一路行來,倒是滿身冷氣呢,差點將我凍得身子哆嗦。就不知,我是哪裡做得過分,是以惹瑤兒生氣了?”
他倒是明白人,開口便是這話。
鳳瑤這纔將目光從他面上挪開,也不打算委婉,低沉道:“今日柳襄與本宮說,東臨公子昨日差人告知柳襄,說是本宮授意,打算要將他送給大英太上皇?”
這話一落,東臨蒼並未立即言話。
鳳瑤也不着急,兀自沉默,執意要聽他好生解釋。
只是半晌之後,那廝皆極是沉默,一聲未吭,倒也沉得住氣,鳳瑤眼角微挑,神色也微微一沉,終還是再度轉眸朝他望來,卻方巧迎上了他那雙漆黑深邃的眼。那雙眼,略微卷着笑,但卻薄弱不多,更多的,則是一種難以言道的深沉與通透。
“怎麼,瑤兒是要以此事對我生氣?”待得片刻,他突然薄脣一啓,卻是不答反問。
鳳瑤淡道:“談不上要對東臨公子生氣,不過是,本宮這人,着實不喜被人揹地裡算計罷了。”
他勾脣笑笑,“柳襄那人也非真正柔軟無腦之人,此人入得大英,幾十大板落下,都可強咬牙關一聲不吭,這般之人,若要對他來硬的,自是不行,倒也只可用軟之法,逼他就範。而要讓他心甘情願入宮去迷惑太上皇,唯獨得需瑤兒開口才行。那小子對瑤兒極是傾慕,言聽計從,是以我爲了大局考量而以瑤兒的名義來勸他入宮,也非是在算計瑤兒,而是,無奈之舉罷了。”
“東臨公子也是說了,柳襄並非柔軟無腦之人,是以他若不願之事,便是本宮開口,也無濟於事,更何況,本宮還無心開口。方纔來的路上,本宮也與他說得清楚,讓他入宮之事,非本宮所授,柳襄已然知得真相,是以,東臨公子之計,許是得白費心思了。”
待得沉默片刻,鳳瑤低沉沉的回了話。
東臨蒼面上的笑容卻分毫不變,笑盈盈的朝她道:“許是不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