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是多說無益的。對於泥足深陷之人,無論任何言語忠告,都是喚不醒的。只是她真的不曾料到,許儒亦對她的執念,竟已是厚重至此。
她心底嘆息連連,悵惘幽遠,面色,也越發的陳雜起伏,深邃重重。
待得二人再度緘默半晌,許儒亦終是再度出聲,“長公主若想執意逼微臣放棄你,辦法僅有一個,那邊是,長公主將微臣皇傅之位卸了。只要長公主將微臣貶爲庶民,微臣自不會再糾纏於你。那時候,高堂擴廟,微臣日後定半分不沾,更也會重新好生掌管許家生意。許是那時,微臣會離開京都,領着親眷在其它地方定局,又或是,微臣會親自走商出訪,行走他鄉,只有那樣,遠離笙簫與所謂的情義,微臣,才能真正放棄。”
冗長的一席話,一字一句敲擊在鳳瑤心裡。
只是不曾料到的是,連許儒亦,竟也會抓着她的軟肋威脅她了。
此際大旭上下不穩,本是用人之際,她姑蘇鳳瑤便是再牴觸許儒亦的情義,自然也不能在這節骨眼上卸了許儒亦的皇傅官職,從而令她自己失了左膀右臂,令大旭再在這風雨密集的亂世之中再添事端。
而這許儒亦,也明知她此際不會貶他,更離不開他的輔助,奈何他卻獨獨抓了這點,反過來威脅她了。
君臣關係處成這樣,不知是悲涼還是禍患。然而心底的失望,卻是實打實的升騰瀰漫了。
鳳瑤深眼凝他,欲言又止,終是不曾言話,許儒亦也靜靜坐定在馬背上,一言不發。
待得許久,鳳瑤才低聲而問:“皇傅當真要如此?你可曾想過,倘若你執意如此,許是連你與本宮之間僅存的超出君臣之外的友情,都將被全數磨滅。”
許儒亦挺得筆直的脊背顫了兩顫,則是片刻,沉寂幽然的氣氛裡,鳳瑤清晰聽得他深呼吸了一口氣,隨即,他那平和卻又略顯決絕的嗓音揚來,“微臣如今,本已不曾想過要當長公主的友人。”
是嗎?
不當友人,便當戀人。其餘之中,無任何選擇。
今夜這許儒亦,當真是好樣的!
鳳瑤面色越發一沉,不再言話,僅是策馬往前,待經過許儒亦後,他則依舊策馬跟上。兩人一前一後,一路馳騁,最後抵達了宮門。
待入躍下馬後,鳳瑤一言不發的往前,許儒亦仍是緩緩跟隨在後,待得抵達鳳棲宮外,鳳瑤再度駐足,扭頭朝她望來,“皇傅還打算跟入寢殿?”
皎潔的月色,襯得他越發的儒雅通透,只是那雙漆黑如玉的眼睛,則稍稍漫出了幾縷不曾掩飾的苦笑。
“許是長公主的確是牴觸微臣,亦或是,開始厭惡了。但今夜,微臣一路跟着長公主回宮,並非真要在宮中蹭一頓夜膳,不過是,今夜沁園大火太過詭異,微臣,僅想親眼見着長公主安全抵達寢殿罷了。”
嗓音一落,蒼涼而笑,此際也不打算多呆,僅朝鳳瑤彎身一拜,告辭離開。
鳳瑤滿目起伏,深邃重重的目光一直凝在他脊背,待得他在燈火闌珊處消失許久許久,才稍稍回神過來,不料剛一轉身,眼風之中,則陡然瞟到了立在廊檐不遠的贏易。
他就在那裡站着一動不動,身上並無太多光火,身子幾近一般都隱在光影裡,此番乍然一見,倒是如同鬼魅。
鳳瑤猝不及防怔了一下,待穩住神色,低沉而問:“皇弟怎在這裡?”
他這才踏步過來,朝鳳瑤彎身一拜,乖巧溫順的道:“先前皇上極想皇姐陪他一道用膳,是以臣弟便親自過來喚了,又見皇姐不在寢殿,便一直在這裡等了。”
鳳瑤稍稍點頭,強行按捺心緒,待擡眸瞅了一眼天色,低聲道:“天色已是不早,許是徵兒已用過膳了,皇弟你也先回寢殿休息吧,你身子骨未痊癒,吹不得冷風。”
嗓音一落,正要擡手推門。
贏易恰到好處的繼續道:“皇上說了要等皇姐過去一道用膳,許是這會兒,該是一直在等。”
這話入耳,鳳瑤貼在門上的手指微微一僵,待沉默片刻,終還是收手回來,轉眸朝贏易道:“走吧。”
待行至幼帝寢殿時,幼帝果然未睡,面前一桌的菜餚早已沒了熱氣,而他那小小的身子,則正坐在圓桌旁,一手支着小小的腦袋,正朝殿門的方向失神的盯着。
眼見鳳瑤與贏易推門進來,他那失神的雙眼這才亮了幾分,隨即跳下矮凳便朝鳳瑤跑來,卻是跑着跑着,他嘴角竟溢了鮮血,奈何他竟渾然不知一般,咧嘴就朝鳳瑤笑,嘴裡親切大呼,“阿姐你來了。”
猙獰的血色,將他白色的牙齒全數染紅,甚至連帶那略微發紫的脣瓣都一併染了。
鳳瑤瞳孔驟顫,頓時看得心驚膽顫,雙腿莫名的軟了半許,步伐一滯,卻是還未靠近幼帝,竟見他身子驀的趔趄,小小的身子陡然摔地。
“徵兒!”
鳳瑤大驚,急促的拖着踉蹌的身子跑過去,待蹲在幼帝面前,慌手慌腳將他扶起,竟見他已是合了眼,嘴角鮮血長流,延綿不斷。
“許嬤嬤,快傳國師!”
來不及多想,鳳瑤抱着幼帝便朝內殿奔去,待將他安放在榻,她急忙伸手爲他把脈,則覺脈搏微弱,分毫無力,儼然是頹敗之兆。
怎會這樣!
她面色驟白,全然不敢相信。
怎麼會這樣!前兩日國師明明已稍稍將蠱毒壓制,怎這才稍稍過了兩日,幼帝竟突然這樣了?
她神色驚惶,滿身的淡定與從容終還是因幼帝的頹敗而徹底的崩塌。或許,太過緊張一人,便會怕他受傷,怕他閃失,無論她往日是冷狠也好,剛烈也罷,但在自己最深最深的軟肋之前,那些所有的淡定與從容,都全然的潰不成軍。
“阿姐你莫要着急,國師很快便過來了,他定會治好皇上的,阿姐莫要着急。”
眼見鳳瑤呼吸急促,面色發白,贏易似乎也嚇着了一般,急忙緊着嗓子安慰。
鳳瑤早已是半字都聽不進去,鬆了幼帝的脈搏便強行扶着他盤腿坐起並朝他小小的脊背輸送內力。
此際做什麼都是危險,而能做的,便是再國師抵達之前先用內力爲自家幼帝護得心脈,免得蠱毒全然擴散至心。
她雙手在顫抖着,額頭也已然布了冷汗,僅是片刻,國師便已迅速抵達,待將贏易與殿中宮奴全數揮退,便分毫不問就開始朝幼帝頭上扎針。
“鳳瑤,內力稍稍勻稱輸入,急不得,幼帝身子稚嫩,經不起太多內力。”
僅是片刻,國師低聲出聲。
鳳瑤雙眼陡跳,兩手猛顫,這纔回神過來。
是了,幼帝身子這麼小,豈能承受得起她如此強行輸入的濃厚內力,她着實是太着急太擔憂了,是以心緒紊亂,都忘了這茬了。
心有震顫,此際終有太多的擔憂與着急,終還是全數被她斂住,自己也努力的調整內力,深呼吸幾口氣,儘量使掌心輸出的內力稍稍平緩。
隨後,國師再未言話。
偌大的寢殿之中,氣氛幽弱,灰敗重重,徒留周遭燭火搖曳,光影搖晃,成了這死寂沉沉的殿宇中最是活躍之物。
許久許久。
甚至,久得鳳瑤的身子發麻,久得內力似要燈枯耗竭之際,突然,壓抑重重的氣氛裡,國師突然道:“行了。他這條命,算是稍稍保住了。”
這話略微卷着如釋重負之意,鳳瑤下意識擡眸朝國師望去,竟見他那褶皺橫生的面容,已是夾雜了幾分掩飾不住的釋然。
是的,釋然。
連一向不行於色的國師都會露出這等釋然之色,想必方纔幼帝,定是極爲棘手甚至危險,若是不然,此際的國師,又爲何是這般表情。
鳳瑤強行按捺着欲要徹底衝破而出的情緒,稍稍收了內力,扶着幼帝小心翼翼的躺下,待得一切完畢,她目光再度朝國師凝來,正要低沉嘶啞的言話,不料話還未出,突然,榻上的幼帝睜了眼,孱弱不堪的喚,“阿姐。”
軟弱的二字,差點令心底大起大落的鳳瑤淚崩。
鳳瑤強行咬牙忍耐,努力平靜,隨即垂眸朝幼帝望來,關切低聲的問:“徵兒如何了?身子骨可還有哪裡不適?”
幼帝搖搖頭,不說話,只是手指卻稍稍動了動,似要抓住什麼。
鳳瑤垂眸朝他的手掃了一眼,當即伸手過去將他的手握住,他則掙扎着指尖反手握住了鳳瑤的手指,極緊極緊的握着,瞬時之中,眼眶竟驟然的紅了。
“阿姐。”
他又是一喚,喚的鳳瑤心底破碎淋漓。
她一動不動的坐着,小心翼翼的問:“徵兒,怎麼了?”
他搖搖頭,目光略微渙散,卻是片刻後,他脣瓣一動,稚嫩柔弱的道:“往日是徵兒不對,總是惹阿姐生氣,徵兒知道錯了,徵兒以後再不會惹阿姐生氣了。”
這話越發戳中鳳瑤心口的柔軟,她強行按捺心緒,奈何洶涌奔騰的情緒仍是有些抑制不住的層層朝外冒。
她急忙故作自然的挪開臉,低聲問:“徵兒怎突然說這些了?往日也是皇姐不曾太過關心徵兒,不曾與你多說說話,是以,皇姐也有錯。”
“不是皇姐的錯,是徵兒,都是徵兒太過頑劣了。只是,徵兒捨不得皇姐,捨不得……”
話剛到這兒,語氣驀的哽咽,則是片刻,抑制不住的落淚抽泣。
幼帝如此狀態,無疑是極爲異常。
鳳瑤面色一沉,終是按捺心神的再度問:“徵兒,究竟怎麼了?或是,今日宮中可是發生什麼了?”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幼帝崩潰大哭。
鳳瑤極是心疼,手忙腳亂的輕拍他的後背安撫,則是片刻,幼帝再度斷斷續續的悲傷道:“阿姐,徵兒活不成了,三皇兄昨夜說,徵兒中了蠱毒,活不久了。可徵兒捨不得阿姐,捨不得三皇兄,徵兒捨不得你們。徵兒也答應過三皇兄,要好好對阿姐,徵兒是男子漢,也不能在阿姐面前哭,不能讓阿姐擔心,可是,可是,哇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