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瑤令人在軟榻旁擺了茶,邀許儒亦就坐,許儒亦也未拒絕,兀自就坐在鳳瑤身邊,低道:“長公主,攝政王府的屍首昨日便已處理完畢,只是今早微臣親自領人查探攝政王府時,在……在你與攝政王昔日的洞房之中,發現了一道地室。”
鳳瑤眼角一挑,神色幽遠無波的凝在牆角一出,幽森瀰漫的問:“可入那地室查探了?”
許儒亦無奈道:“地室極是嚴密,微臣至今不曾知曉開啓那地室的機關。但攝政王歷來是謹慎心細之人,行事也步步爲贏,算計圓滑,想來他在攝政王府神不知地步覺的設置地洞,且那地洞偏巧設在他的主屋中,就論這點,想必那地洞之中,定有特殊之物。”
有沒有特殊之物,如今不過都是猜測罷了,但既是地室已現,自然是要打開一探究竟的。
鳳瑤心有沉浮,一時之間,並未言話。
待沉默片刻,她才漫不經心的問:“我大旭京都之中,可有擅解機關之人?”
許儒亦搖搖頭,“至今未聞。”
是嗎?
“既是如此,看來便只有硬挖了。你吩咐下去,差人挖開那地室。如你所言,顏墨白那心思謹慎之人能在自己主屋設置地室,想必那地室中的東西,絕非簡單。”
她言語平緩幽遠,淡漠無波。
許儒亦點點頭,神色微動,也未就此多言,僅是猶豫片刻,欲言又止,卻不曾道出話來。
鳳瑤掃他一眼,低沉而道:“皇傅有話不妨直說。”
許儒亦面露幾許爲難,心思浮動,着實有些難以啓齒。卻又見鳳瑤再度將目光朝他落來,淡然無波的審視,他終還是暗自斂神一番,低聲而道:“家母曾見過長公主,對長公主極是喜歡。而今聽長公主回城了,便在府中設了宴,欲讓微臣請長公主入府一敘。償”
他語氣平和,雖面色溫和淡然,但心底深處,依舊卷着幾縷波瀾,甚至幾許緊張。
他許儒亦也算是世面大開之人,什麼世面不曾見過,奈何此時此際,竟是莫名的有些心口發緊,排遣不得。
亦如自家孃親所說,他雖是經商之才,但在男女情事方面,卻是榆木腦袋。往日對孃親這話雖是不贊同,只道是不曾遇見心儀之女,又何能去主動開竅,但如今既是遇見了,傾慕上了,卻終究還是因顧慮太多而退縮。
許是,他終歸不曾有當初顏墨白那般的主動與勇氣,從而,連昔日長公主下嫁之事都未能爭取到,而今長公主既是歸來,且與顏墨白全然鬧翻,他許儒亦,自也該好生主動一回了。
鳳瑤神色幽遠,面色微微一沉,並未立即言話。
許家老夫人此番邀她去許府,無論出於何種緣由,只怕是都與許儒亦脫不了關係。再者,情場之事,她也算是過來人,又如何不知許儒亦滿腔情義,只奈何,往日她便已嚴詞拒絕,今日之中,可還要一如既往的拒絕?
思緒翻涌,凌亂煩躁。
待再度凝神朝許儒亦望來,則見他俊容蹁躚,但那雙瞳孔之中則透着幾分掩飾不住的緊張,一時,心底也驀的起伏搖曳,心思週轉,則是半晌後,她終歸是全然斂神鬆心,沉寂無波的道:“可。”
短促一字,驀的入耳,許儒亦怔了一下,以爲自己聽錯,待驀的擡眸朝鳳瑤望來,則見鳳瑤已緩緩起了身,扭頭朝他望來,淡然而笑,“天色已是不早,皇傅還欲在鳳棲宮中多留一會兒?”
許儒亦頓時反應過來,歷來儒雅的面上露出了半縷侷促,隨即強行按捺心神一番,朝鳳瑤溫潤而笑,“不留了,只是長公主突然答應,微臣太過驚喜罷了。”
他言行極是平和得當,端的是一副蹁躚君子的模樣,只是面上的笑容,則越發增了幾許。
天色的確已是不早,空中霞紅縷縷,儼然黃昏已至。
宮車徑直從宮門離開,一路搖曳朝京中繁街而去,則待繞過那街道後,馬車徑直入了一條略微寬敞的長巷,隨即穩穩停在了許府門前。
許儒亦率先下車,隨即親自伸手將鳳瑤攙了下來。
府門小廝眼尖的朝鳳瑤一掃,其中一人頓時扭頭大喊,“長公主來了。”
這嗓音着實有些挑高與興奮,喜色不掩,鳳瑤神色微動,下意識朝許儒亦望來,則見許儒亦面色侷促,無奈緩道:“門房失禮了,望長公主見諒。”
鳳瑤緩道:“本宮往日前來許府,倒不曾見得許府家丁如此興奮,而今他們的反應,倒是有些奇怪。”
許儒亦眉頭微皺,猶豫片刻,平和溫潤的解釋,“許是微臣的孃親吩咐過了,是以家丁們一直翹首以盼長公主來,而今眼見長公主終是來了,便抑制不住的,興奮愉悅了。”
鳳瑤眼角微挑,對他這番解釋倒是隨意過耳,並未太過相信,甚至也無心再挑開什麼,僅是垂頭下來,應付輕應,而後隨着許儒亦一道踏入了府門。
則待強行不遠,那滿身雍容卻又慈祥的許府老夫人頓時被侍女們簇擁着過來,略微渾濁的雙眼待對上鳳瑤後,神色便陡然清明,面上也驀的笑開。
“老身拜見長公主。”
鳳瑤下意識駐足,老夫人則快步過來站定在她面前,當即彎身而拜,鳳瑤則急忙伸手攙住了她,緩道:“老夫人不必多禮。”
老婦則順着鳳瑤的攙扶直起身來,卻是一把捉住了鳳瑤的手,將她的手裹在了掌心,關切道:“長公主的手怎這般冰涼,莫不是此番過來受涼了?”
說着,目光朝許儒亦一瞪,“儒亦,你是如何照顧長公主的!”
許儒亦無奈一笑,擡眸掃了一眼鳳瑤滿身單薄的衣裙,緩道:“的確是孩兒考慮不周了。”
嗓音一落,目光朝一旁的侍奴望去,“速去綢緞莊取幾身素色錦緞的衣裙過來。”
侍奴應聲,急忙轉身離去。
鳳瑤神色幽遠,回頭朝許儒亦望來,“皇傅客氣了,本宮……”話未落音,老婦便慈祥熱絡的出聲打斷,“長公主莫要顧他,那孩子幼年時便讀書讀傻了,後來經商並也經商傻了,而今既是入了朝堂,自當體貼忠君,長公主如今手這般涼,穿的這般少,自該讓他好生緊張體貼纔是。”
鳳瑤的後話下意識噎在了喉嚨,老婦分毫不耽擱,牽着她便朝主屋行去。
此際的主屋桌上,早已擺滿了一桌子的菜,似是精心佈置過的,菜餚皆極爲精緻,甚至還微微的冒着熱氣。
待鳳瑤幾人在圓桌旁坐定,老婦便伸手熱絡的爲她碗中佈菜,鳳瑤本要拒絕,奈何見得老婦那握筷的手滿是皺紋,一時,心口也微微一軟,到嘴的話再度噎住。
整頓飯,鳳瑤吃得不多,但老婦則時常爲她碗中添菜,時而也與她熱絡閒聊,整個用膳氣氛,無疑是歡愉鬆神。
待得膳食完畢,老婦忍不住咳嗽起來,周遭侍女頓時面色緊張,其中一人則急忙掏出一枚丹藥讓老婦服下,待得咳嗽稍停,老婦才略微無奈的朝鳳瑤笑笑,“人啊,年老了身子便不硬朗了,身子稍稍感染風寒便似得了大病一般,許久都好不徹底。”
鳳瑤緩道:“不若,本宮差御醫過來爲老夫人好生診治調養可好?”
老婦笑着道:“也好,長公主好心而爲,老身豈能不承這情,如此,便多謝長公主了。”
說着,似是又要咳嗽,她面色一緊,眉頭大皺,卻是硬生生憋回去了,隨即又朝鳳瑤急促道:“如今已入夜,老身每晚都睡得早,此際瞌睡來了,便不陪長公主了。今日老身極是高興,也望長公主日後多來許府走動走動,便是來看看老身,老身也極是高興。”
鳳瑤點頭。
老婦也不再耽擱,隨即便被侍奴扶走,待剛剛踏出屋門,她便再度猛烈的咳嗽起來,嘶啞兇猛的咳嗽聲極是突兀刺耳,但嗓音嘶啞,卻又如風燭殘年一般,給人一種極是悲涼悽遠之感。
待得老婦一行人走遠,咳嗽聲也逐漸在遠處消失,不久,周遭氣氛終是全然恢復了沉寂。
堂內燭火,燈影綽綽,那赤黃的火苗子四方搖曳,卻是這沉寂幽謐的堂內唯一的活躍之物。
“自打前段日子身子不適以來,微臣的孃親便從不曾有今日這般開心過了。”正這時,許儒亦低低出聲,幽遠悵惘,“今日長公主能應約而來,微臣甚是感激。”
“這些日子皇傅爲國效力,對大旭極是盡心竭力,而今老夫人邀本宮過來一敘,本宮無論如何,都該過來一敘的,是以,皇傅不必感激什麼,只是,老夫人身子似是的確不當,皇傅可有專程請人爲老夫人把過脈?”
鳳瑤回神過來,擡眸望他。
許儒亦點點頭,“把過脈了,只道是微臣的孃親身子本是薄弱,再加之年老體衰,此番一病,便無疑極爲兇險……”
話剛到這兒,突然頓住。
他稍稍轉眸,極是幽遠沉寂的凝向了不遠處那排搖曳晃動的燭火,沉默片刻,繼續道:“就不知孃親她,能否撐得過今年的寒冬了。”
鳳瑤瞳孔一縮,心口一緊,一時之間,不曾言話。
那般和藹的老人,笑容祥和,無疑是會感染人的,倘若當真離去,先不言許儒亦會如何悲傷,就論她姑蘇鳳瑤而言,便也是心中有恙,嘆息悵惘的。
只是,生老病死本也是人之常情,命途如此,違逆不得的。
鳳瑤兀自而坐,心思澎湃,待沉默良久,才低聲緩道:“皇傅莫要太過擔憂了,待得回宮,本宮便差幾名御醫過來守着老夫人,許是經得御醫調養,老夫人身子會大好也說不準。”
許儒亦涼然一笑,點點頭。
鳳瑤掃他一眼,略是不忍心再看,僅是擡眸掃了掃窗外天色,話鋒微轉,“夜色不早了,本宮便回宮去了。老夫人這裡,本宮有空,自也會常來看看。”
許儒亦這纔回神過來,目光靜靜凝在鳳瑤身上,“微臣送你。”
嗓音一落,不待鳳瑤反應,便已起了身。
鳳瑤眉頭微皺,權衡一番,並未拒絕,待跟着許儒亦出得屋門,便有侍奴送來衣裙。許儒亦稍稍駐足,親自伸手將衣裙披在她身上,待一切完畢,才與鳳瑤繼續往前。
夜色寒涼,迎面而來的風,莫名的有些凜冽。
天空漆黑如墨,深邃無地,幽幽之中,似如一闕深淵一般,欲要將人吸入,甚至墜落。
待上得馬車,許儒亦再度挨着鳳瑤就坐,兩人皆兀自沉默,略微默契的不說話。
待得車行不遠後,低沉壓抑的氣氛裡,許儒亦突然低聲道:“自打長公主回宮,微臣便一直不敢多問。但如今,微臣則是想知曉,當初在大周曲江之邊,攝政王可是背叛了長公主,與賊敵大盛的公主……相愛了?”
他嗓音極低極低,語氣略微發緊,雖明知這話不該多問,但此時終究還是忍不住問了。
有些事,你若不爭取,許是永遠都成心中遺憾。但若爭取了,努力過了,仍舊失敗的話,雖心有失落與痛意,但終歸是能讓自己心安,不至於太過後悔。
再者,往日便錯過一次了,而今無論如何,都不該再錯過的。亂世之中,人皆浮沉,渺小得可憐,浮生也就這麼須臾數十年,何不恣意努力的去追究自己想要的?
往日那攝政王,不就是如此嗎?本也是森冷腹黑,陰晴不定之人,卻能在她面前那般虛意逢迎,嬉笑調侃,若非打破了常日的清俊儒雅,憑着一張厚臉皮在她面前逢迎,他又如何能得她的心?
“往日之事,皇傅何必再提。”
鳳瑤沉默片刻,終是低沉嘶啞的出了聲。
本以爲時光能消磨一切,但如今聽得這話,心底終還是有些疼痛與波瀾。
何謂相愛?那顏墨白棄她負她,也不見得是愛那司徒凌燕。又或許,如顏墨白那種人,本就是冷血無情,與女子交往,也不過是心有目的,亦或是隨意玩弄。
那種人,何來有心,又何來有情!雖也明知這點,自打初見他便一直牴觸着,防備着,但卻不料,防來防去,竟還會失心。
呵。
心有沉浮,一股股複雜與自嘲之意,肆意在心底蔓延開來,那種濃烈的情緒揚揚起起,又似如亮白的刀鋒一般,欲要將殘缺破敗的心一點一點的剜爛。
她渾身抑制不住的緊繃起來,僵然開來。
則是片刻,許儒亦那平緩的嗓音再度揚來,“往事雖可不提,但攝政王背棄長公主,甚至還與敵國公主在一起,就論這些,攝政王便已不配爲我大旭攝政王,更不配,爲我大旭的駙馬。”
說着,猶豫一番,嗓音越發而沉,“是以,微臣斗膽,請長公主下旨廢了攝政王官位,再廢其長公主駙馬的……頭銜。”
此話雖不近人情,只是而今不提,日後許是仍會一直拖下去。
有時候快刀斬亂麻並非壞事,再者,那顏墨白的確不配擁得這兩樣頭銜。
鳳瑤神色沉寂,瞳孔冷縮,並未言話。
心緒盤踞上涌,雖知許儒亦這話並非全無道理,倒心底深處,終還是有針尖冷刺在重重作怪,讓她難以靠近,更不願去抉擇什麼。
車內氣氛,再度沉寂了下來,無聲無息,清冷壓抑。
許儒亦候了片刻,眼見鳳瑤一直不說話,心口之中也增了幾分悵惘與緊張。
“長公主可是當真喜歡上攝政王了?”他強行按捺心神,低低的問。
是否是正是因爲喜歡上了,從而,纔會對攝政王的懲處如此的抉擇不定?
鳳瑤終是應聲回神,嘈雜幽遠的道:“喜歡又如何,不喜歡又如何。而今顏墨白已爲大周之帝,更有角逐天下之心,就論這些,無論如何,本宮與他,都是兩條道上的人,絕不會再有重合與交織。”
許儒亦眉頭一皺,心底頓時增了幾分緊跳與哀涼。
她這話雖說得坦然幽遠,但卻並非在認真回他的話。甚至於從她口中那無奈幽遠的腔調中聽得出來,她並非是優柔寡斷,而是心有悵惘悲涼,被命運所制,被身份所制,是以纔會說出這般無能爲力的話來。
“長公主喜歡攝政王了,可對?”越想,他心底頓時凌亂如麻,忍不住再度刨根問底。
鳳瑤垂頭下來,自也知許儒亦意圖。只是有些事,她不欲瞞他,便是要瞞,自也是早晚都瞞不住。
“若一人能與你朝夕相對,能在你所有危難之際出手幫你,能爲了你的安危而不惜性命來搏,你可會對那人,仍舊無動於衷?”
她不答反問,語氣低沉。
許儒亦沉默片刻,厚重認真的回道:“不會。”
鳳瑤譏誚而笑,“本宮之心,便如你這回答一樣。在顏墨白那無盡的體貼之中,本宮的確喜歡他了,只可惜,這份突然而來的喜歡,也未能持續太久,顏墨白啊,終是傷了本宮的心,如今之中,本宮早已千瘡百孔,這輩子,許是都無法對人動情了。”
嘆息自嘲的話,雖在言明事實,但自然也是專程說給許儒亦聽。
她滿心破碎,早已經不起任何情意的沖蝕,也經不起任何愛情了。許儒亦將心放在她身上,就是浪費。
奈何便是如此,許儒亦則毫無半點退縮之意,待得沉默半晌後,他極是認真的道:“往日大盛太子與長公主反目成仇,長公主也是斷情絕愛,不信愛的,但後來,長公主仍舊是喜歡上了攝政王。是以微臣以爲,既有前車之鑑,若微臣能努力一番,體貼於你,長公主破碎的心也會逐漸修復,從而,再喜歡上微臣。微臣不怕麻煩,也不懼等待,微臣對長公主本是一心一意,是以,也等得到長公主傾慕上微臣的那天。”
冗長的話,深沉認真,這些話全然出自肺腑,並無一字半句的虛僞與隱瞞。
待得這話全數落下,他壓抑緊張的心境,竟莫名的鬆懈釋然開來,似如心口一直壓着的石頭,驟然落了地。
此際雖非絕佳的表白之時,但他等不住了,也不願再多等,縱是這話說出來會讓她震撼甚至惱怒,甚至還會使她與他之間的關係變得尷尬,但也不足爲題了。他如今之願,本就不是想與她當真正的君臣,更不願與她,當友人。
鳳瑤神色幽遠,心口的震動一遍接着一遍的起伏着,蔓延着。許儒亦的心思,她雖早已明瞭,但卻歷來不曾聽過他這般直接甚至認真的告白。
只可惜,他等不到她的。
接連被傷了數次,她姑蘇鳳瑤,早就沒心了。
她兀自安然的坐着,沉寂着,馬車也一路顛簸搖晃,前進不息。待得不久,馬車終是停了下來,有人在外恭喚,“長公主,皇傅,宮門到了。”
鳳瑤並無耽擱,稍稍挪身往前,卻是身子剛剛一動,許儒亦頓時恰到好處的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微臣之言,長公主無心回答嗎?可是微臣的話令長公主驚着了?又或許,長公主對微臣,並無半點感覺,是以,也覺微臣的話,回不回都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