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姜芙淡淡的輕哼了聲, 回到顏楓院,吩咐秋翠傳膳, 進屋換了身裝束出來, 臉上怒意盡消,顧越皎和顧越涵心頭涌上不對勁的感覺, 果然, 沒多久嬤嬤來請的時候,夏姜芙口吻清淡的拒絕了人, 壽安院,她就不去了。
嬤嬤愁眉不展低着頭, 餘光瞥向邊上巋然不動的侯爺, 心下大驚, 難道侯爺也不過去?
若是這樣,老夫人就尷尬了。
下人們慣會見風使舵,平日裡待壽安院態度就略有敷衍了, 如果顧泊遠再表明態度,下人們更會肆無忌憚, 往後老夫人的日子就更難過了,今天之事,由老夫人先挑起, 確實有失偏頗,但孝字當頭,夏姜芙忍忍就過去了,京城大戶人家, 老太太老夫人都是這麼些個性子。
顧泊遠坐在桌邊,手裡端着個盒子,是他爲老夫人備的壽辰禮,請護國寺主持開過光的佛珠,在嬤嬤冷汗涔涔的哆嗦中,他將盒子遞給夏姜芙,“皎皎,我們去壽安院看你祖母。”
沒喚夏姜芙。
嬤嬤不敢有意見,轉身掉頭先回去了。
她看得出來,夫人是不準備容忍老夫人了,壽辰這麼大的事兒她都懶得敷衍,將來,二人還有鬧僵的時候,嬤嬤擦了擦額頭的汗漬,拽着暗紫色的長裙,很快消失在拐角。
屋裡只剩下夏姜芙,她一掃方纔的冷淡,叫秋翠和她一塊去湖邊的院子,那搭建了戲臺子,雲生院的姑娘們昨個兒歇在那,她到的時候,姑娘們扎堆在院子裡上妝,穿上布莊做的衣衫,英姿勃發,頗有幾分氣勢。
“夫人,您看要不要排練場?”秋翠目光炯炯盯着院子裡走來走去的姑娘們,夏姜芙心寬,姑娘們進門後就沒過問,她不能不把眼睛擦亮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萬一她們亂跑衝撞了人,丟臉的是夏姜芙。
好在,姑娘們安分守己,並未有出格的舉動。
“不用,問問她們吃過飯了沒?讓偏院的廚房多備些吃食,別餓着了。”夏姜芙走到最裡邊,屏風裡還有些姑娘排隊換衣服,姑娘們在雲生院習慣了,脫衣服沒什麼避諱,夏姜芙交代了幾句就到了前邊。
寧國公府和秦府的人來得早,瞅着大兒媳和二兒媳,夏姜芙啥煩悶都沒了,換作其他人家宴客,主人家領着身份尊貴的夫人聊天說話,但夏姜芙不同,走哪兒都把寧婉靜和秦臻臻帶着,羨煞不少人。
安寧國民風開放,婆婆帶着未來兒媳迎客並無不妥,但夏姜芙笑得是不是太歡喜了些,凝視着寧婉靜如花似玉的臉能傻樂上好一會兒,旁邊夫人說什麼她都不理會,這情形,詭異之至。
傅蓉慧看在眼裡,心情當真是複雜,女兒中意長寧侯府,遲遲不肯應下裴府的親事,而她試探過夏姜芙,並沒有和她結親的打算,再拖下去,裴府定了別人,女兒就落得兩頭空,她左右爲難的低嘆了聲。
無論如何,都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明夫人。”順昌侯夫人在傅蓉慧旁邊落座,眼神有意無意掃過涼亭外看着寧婉靜發愣的夏姜芙,“她在京裡的風頭,都蓋過宮裡太后了,你聽說了沒,柳家請承恩侯夫人出面說和,想撮合顧三少和柳小姐呢。”
柳青芯才華橫溢,蕙質蘭心,嫁入侯府無人會質疑她的本事,可她偏偏是柳家小姐,這事兒就有趣了。
“樑夫人。”明夫人揮退旁邊的丫鬟,壓低聲音道,“柳家在書院做的事兒衆所周知,你覺得顧夫人看得上他們家的小姐?”
就她所知,夏姜芙給禮部刑部兵部侍郎府下了帖子都沒柳府的份兒,其中疏遠,顯而易見。
柳家前邊暗算人家兒子,後邊又巴巴上門想做人兒媳,太看得起自己了。
順昌侯夫人端起八仙桌上的茶杯,意味深長的笑了笑,“顧夫人和咱不同。”
京城關係錯綜複雜,許多人家爲了鞏固地位而聯姻,朝下朝上都流行着句話,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柳府若有用處,娶了無傷大雅,偏偏是夏姜芙,心頭記仇着呢,柳青芯想進長寧侯府的門,下輩子吧。
“明夫人,聽說令小姐的親事還沒定下,您可是眉目了,要不要我幫你?”說這話的時候,順昌侯夫人轉向笑得花枝亂顫的夏姜芙,“顧夫人看似囂張,心頭卻也懂分寸,瞧瞧寧小姐和秦小姐,穿得多光鮮體面?”
夏姜芙出手闊綽,手裡得了綢緞首飾都會送去寧國公府和秦府,指明是給未來兒媳的,安寧國以孝治國,晚輩孝順長輩乃理所應當,這長輩反過來討好晚輩的,夏姜芙還是頭一人,她也不是討好,反正就愛送東西,綾羅綢緞,源源不斷送往府邸,這份心,連她都比不上。
傅蓉慧表情淡淡的,“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欣苒的親事,就不牢樑夫人費心了。”
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傅蓉慧和順昌侯夫人打交道的次數不多,但順昌侯府的做派她略有耳聞,順昌侯的爵位是先皇看在長郡主的份上給的,領的是閒差,沒有實權,長郡主是皇室中年紀最長的人,頗有幾分威嚴,素來不願意摻和京裡的事兒,樑夫人忽然開口說幫她,由不得傅蓉慧不提防。
順昌侯夫人吃了閉門羹,不在意的笑了笑,她也不想開這個口,但沒法子,誰讓夏姜芙有本事生了一堆不省心的兒子呢,在府禍害夏姜芙就算了,偏偏放出去連累其他人,聚衆賭博不說,將南蠻公主贏得身無分文,她不巴結好夏姜芙,他日南蠻公主來京告御狀,她如何幫樑衝脫罪?
那可是老夫人的命根子,有個三長兩短,府裡還不得鬧翻天了?
侯爺領的閒差,說話沒人聽他的,思來想去,抱緊夏姜芙大腿是最穩妥的,樑衝信裡說了,隨行的少爺們都贏了錢,長寧侯府幾位少爺也是如此。
樑衝能不能逃過一劫,就看夏姜芙護短到什麼程度了。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沒想過,有朝一日,竟會和夏姜芙成爲一條繩上的螞蚱。
以前她不屑,如今卻頗有些慶幸,夏姜芙出了名的刁鑽蠻橫卻性情耿直,不懂彎彎繞繞算計人,她哪怕當衆罵了人,過去就過去,不會報復回去,就像對刑部的梁鴻,對承恩侯府的柳瑜弦。
秋風吹過,樹上的樹葉簌簌落地,一排銀杏樹下,鋪了一地的金黃,銀杏樹後,傳來低低的耳語聲。
“老夫人德高望重,你討得她歡心,必能如你所願,芯兒,姑姑自是盼着你好的。”柳瑜弦拿掉柳青芯肩頭的銀杏葉,臉上露出愧疚的神色,她最引以爲傲的是生了三個兒子,在侯府站穩腳跟,得侯爺敬重,外人羨慕,眼下才明白,有女兒未嘗不是件好事,不用急得她將主意打到孃家侄女頭上。
但別無他法,她厭惡小妾姨娘,府裡的一堆庶女是眼不見心不煩,不敢指望她們爲自己辦事,孃家侄女是她看着長大的,感情深厚,比庶女們更值得她信任。
“老夫人深居簡出,喜歡吃齋唸佛,你性子貞靜,定會與她投緣。”柳瑜弦順了順她鬢角的髮髻,小聲提醒柳青芯到了老夫人跟前該說什麼,完了,輕輕嘆息道,“走吧,我領着你過去。”
若非朝堂局勢起了波瀾,她是堅決不會讓孃家人和長寧侯府牽扯上的,有人狀告陸家在東境吃空響,皇上言語間對承恩侯府信任有加,要求徹查此事還侯府清白,實則不過爲了坐實他們的罪名,外邊的事兒她一個婦道人家從不過問,但也知道真被梁鴻查到什麼,侯府就完了。
侯府今時的地位是靠赫赫軍功積累起來的,隨着顧泊遠贏得南邊戰事勝利,皇上壯志雄心要征服東瀛和西隴,一旦天下太平,像她們這種軍侯世家的地位就會一落千丈,遲早會漸漸沒落,侯爺所作所爲是爲了侯府,她並不覺得錯了。
梁鴻已經被收買了,但謹慎起見,拉攏振國大將軍和顧泊遠勢在必得,皇上野心勃勃意欲奪回兵符,威脅到的是他們三府的地位,只要他們三家同仇敵概擰成一股繩,東西兩境有戰事,皇上就需要他們,他們三家就不會從雲端跌至泥裡。
柳青芯靜靜聽着姑姑的叮囑,小臉緋紅。
“陸夫人自視甚高,明裡暗裡擠兌顧夫人不是一回兩回了,怎麼突然轉性要把侄女嫁進侯府?”順昌侯夫人站在不遠處,表情怪異的瞅了眼身側擰眉的傅蓉慧,“明夫人清楚緣由嗎?”
朝堂最近就那麼大點事,哪怕上邊有意瞞着,但還是有風聲走漏出來,傅蓉慧臉色平靜的搖了搖頭,“不知道。”
順昌侯夫人翻了個白眼,“明夫人不願意說就算了,如今整個京城上下,盯着長寧侯府少夫人位置的數不勝數,你真要爲明小姐好,還是好好謀劃謀劃吧。”
青年才俊,顧家幾位少爺可是炙手可熱的說親對象,晚了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傅蓉慧抿了抿脣,視線落在遠去的二人身上沒有說話,片刻掉頭走了,原本,她們是要去壽安院給老夫人請安的,既然柳瑜弦鬥志昂揚,她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穿過長長的走廊,笑吟吟的走向夏姜芙,“聽說雲生院的姑娘們今個兒會演出大戲,總算有機會開開眼界了。”
追上來的順昌侯夫人挑了挑眉,以爲多沉得住氣,還不是假裝平靜,她雖不知朝堂發生了何事,但從幾人的態度可以看出來,抱緊夏姜芙大腿,有利無害。
連自命清高的柳瑜弦都這麼做了,她還有什麼好遲疑的,慢悠悠走過去,順着夏姜芙的眼神落在遠處的身形上,拍馬屁道,“別說,這寧小姐和秦小姐生得可真好看,瞧着做派就像長寧侯府的人。”
夏姜芙一怔,眉眼舒展,笑得嘴角都歪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嘛,她們是好姑娘,我兒有福氣啊。”她是真開心,眉梢間盡是喜悅和自豪,不得不說,國公府培養出來的小姐無可挑剔,知書達理面面俱到,進退有度,當真是應了那句話:長得好看的人,心眼也不壞。
迂迴彎折的走廊間,二人一紅一黃的裝扮仿若花間飛舞的蝴蝶,明麗,鮮活,夏姜芙轉身看了眼順昌侯夫人,疑惑道,“二位不是去壽安院了嗎?怎麼回來了?是不是不識路,我命人送你們過去。”
“不用。”傅蓉慧表情淡了少許,“我瞧見承恩侯夫人帶着柳小姐過去了,不着急,你站了半個時辰了,可要坐下歇會兒?”
順昌侯忍不住看了傅蓉慧眼,附和道,“是啊,去屋裡做,涼亭裡風大,別凍着了。”
夏姜芙心思都在走遠的兒媳們身上,倒沒留意二人態度有所不同,庭院背後有處閣樓,夏姜芙帶她們去了那邊,路上又遇着梁鴻夫人,夏姜芙邀她一起。
樑夫人攪着手帕,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看着夏姜芙,多次欲言又止。
夏姜芙和她一起管束雲生院的姑娘,多少了解她的爲人,只是她不愛管閒事,樑夫人不說,她便不問。
樑夫人愁眉不展,沒法了,只得悠悠開口道,“侯夫人,你聽說東境之事了嗎?”
夏姜芙步伐微頓,下意識的反問道,“什麼事?”
樑夫人見她一副不知情的模樣,掩脣輕咳了兩聲,猶豫着說還是不說。
見夏姜芙走上木板橋,她遲疑番,慢慢跟了上去,傅蓉慧和順昌侯夫人也跟着,她斟酌道,“我家大人夜裡遇着刺客,受了傷,說是這趟差不好辦啊。”
樑紅嫌棄她沒見識,朝野之事素來不和她多說,這次將裡邊關係寫得清清楚楚,估計無計可施了,承恩侯戍守東境多年,強龍哪兒鬥得過地頭蛇,梁鴻此去,必然是凶多吉少的,承恩侯私底下給了梁鴻許多好處,饒是如此,仍然對梁鴻痛下殺手,內裡牽扯,恐怕不止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
梁鴻離開前,信誓旦旦說此去回來就能升官,到頭來,小命保不保得住還不好說呢。
她又道,“大人曾稱讚刑部官兵訓練有素,以一抵十,所以皇上命兵部隨同保護他時,他沒應只從刑部挑了百人,但那些人不堪一擊......”
刑部官兵身手如何她是從梁鴻嘴裡聽來的,據梁鴻所說,他帶人圍剿京郊養暗娼的私宅時,那些官兵個個孔武有力,不消片刻就將宅子裡侍衛打得落花流水,身手不凡,護他周全不是問題,然而被襲那夜,對方十多人,輕輕鬆鬆將他們百號人制服了,情況,好像有些對不上。
梁鴻寫信給她,請她想法子讓朝廷再派些官兵過去。
她一介婦人,哪兒有那個能耐,數來數去,也就在夏姜芙跟前說得上話了,這走投無路,只得來問問夏姜芙有沒有路子。
餘下的話沒說完,但夏姜芙明白她的意思了,攏了攏衣袖,好奇道,“沒理由啊,皎皎說隨行的官兵是樑大人親自精挑細選的,誰都不讓插手呢,難道他豬油蒙了眼,識人不清?”
梁鴻被授予欽差大臣,很是得意了幾天,在刑部,說話鼻孔都是朝着天上的,風頭蓋過了尚書大人呢,他自己選的人,怎麼會不堪一擊?
樑夫人輕蔑的扯了扯嘴角,梁鴻有多大本事別人不清楚她當妻子的還不清楚?一本正經說大話訓斥人頭頭是道,真比本事,也就七品小官的水準,之所以升得快,全是仰仗了那張剛正無私的臉,誰知他選的人怎麼就都是些沒用的了?
當着夏姜芙的面,她不好說梁鴻壞話,“這個不好說,我家大人讓我想法子請朝廷再派些官兵過去,但我哪有這個本事,侯夫人,這件事您看看能不能和侯爺說說。”
梁鴻信裡沒說讓她找夏姜芙,但提了顧泊遠,說能救他的只有顧泊遠。
“侯爺的事兒我不管呢,這個怕沒法幫你,要我說啊,樑大人是皇上任命的欽差,誰敢對他動手?不是存心和皇上作對嗎?那些人估計嚇唬嚇唬他而已,不會出事的。”夏姜芙安慰了兩句,拉過她的手,笑得極爲燦爛,“你別想太多了,樑大人會平平安安回來的。”
顧泊遠和她說了承恩侯在東境的所作所爲,要梁鴻有個三長兩短,不是公然告訴打架,東境確實有問題了?梁鴻不止會沒事,承恩侯府的人還會小心翼翼護着他周全,而梁鴻信裡說的行刺,極有可能不是奔着他去的。
夏姜芙的手很光滑細膩,平端撫了樑夫人急躁的心,想了想,她和夏姜芙無冤無仇,夏姜芙沒理由騙她。
又聽傅蓉慧附和夏姜芙,認定梁鴻不會出事,她稍稍放鬆了些。
暖閣風景雅緻,夏姜芙坐着就不太想動了,但她念着兒媳婦去壽安院陪老夫人了,擔心老夫人糊塗做出丟臉的事兒,當傅蓉慧提出給老夫人請安,她沒拒絕。
壽安院的甬道兩側栽滿蘭花,蘭花叢裡,凸聳的假山錯落有致,假山頂上,有座八角飛檐的亭子,亭子小巧玲瓏,僅供觀賞是不上人的,亭子翹檐立着幾隻鳥雀,花香鳥語,分外喜慶,是依着老夫人的喜好翻新過的。
比起外邊,院子裡更是熱鬧,老遠就能聽着姑娘們的笑聲,傅蓉慧笑道,“難怪一路走來沒見着多少人,都跑老夫人院子請安來了。”
夏姜芙臉上笑意不減,“陪陪老夫人也好,她老人家不愛出門,院子裡還是頭回這麼熱鬧呢。”
進了拱門,只看老夫人坐在中間,左右兩側是國公夫人和寧婉靜,周圍簇擁着許多夫人小姐,老夫人穿着綢緞衫子,髮髻上戴着紅寶石的頭套,整個人看上去富貴逼人,夏姜芙掃了圈,目光落在最邊上正襟危坐的秦臻臻身上,揚脣笑了笑,只是這笑,諷刺多過其他。
傅蓉慧她們上前,中規中矩的向老夫人問好請安,順帶說了許多吉祥話,逗得老夫人喜笑顏開,揚手吩咐人賜座。
老夫人握着寧婉靜的手,衆人看得出來,老夫人對這個未進門的孫媳婦,打心眼裡喜歡,更是曲意逢迎,不斷稱讚寧婉靜,倒是忽略了最邊上的寧婉靜,她坐在秦臻臻身側,柔聲道,“是不是無聊?”
老夫人厚此薄彼得不要太明顯。
秦臻臻臉上掛着得體的笑,“不無聊,老夫人說話風趣幽默,大家聽得都樂呵呢。”
“你喜歡就好。”夏姜芙不痛不癢說了句。
這時候,不知誰起了頭,說起送老夫人壽辰的壽禮來,禮物都用盒子裝着,呈遞上去時,會有嬤嬤大聲念送禮人和禮物,寧婉靜送的件福壽祿刺繡的衣衫,寓意極好,老夫人愛不釋手,要不是礙於場合不對,估計會立馬穿上。
而秦臻臻送的份手抄經書,與在宣紙上寫字不同,此經書用的是宮廷絲綢,墨乃磨砂墨,經年不褪色脫漬,遇火時,絲綢燒化,墨字會逐步逐步脫落,火中飄經文,極爲壯觀,整個京城,也就皇后才捨得賞賜秦臻臻這麼多磨砂墨。
但是,在場的都是有眼力見的,看得出來,老夫人並不熱絡,如果不是喜歡秦臻臻這個人,就是不喜歡這份禮了。
吃齋唸佛之人極爲信奉佛經,秦臻臻的禮難能珍貴,不可能入不了老夫人的眼,如此一說,就剩下一個可能,老夫人不喜歡秦臻臻這個兒媳。
老夫人摩挲着寧婉靜手背,敷衍的說了句,“是個好孩子。”
秦臻臻臉上黯然了瞬,很快便收斂了去,夏姜芙扶了扶她臉上的簪花,左右撥弄兩下,上邊的珠子清脆的響了響,夏姜芙滿意道,“買這簪花的時候就知道你戴着好看,十幾歲的小姑娘,就該裝扮得嬌俏些,別等七老八十,滿臉褶子了纔想着打扮,遲了。”
不高不低的幾句話,在場的夫人們卻聽着些硝煙味兒,七老八十,滿臉褶子,不是形容的老夫人嗎?
老夫人穿的是上等綢緞,御賜之物,款式也是時下正流行的,衣服沒什麼不妥,但滿頭珠翠,富麗堂皇,看着沉甸甸的,和老夫人瘦削的臉頰有些不配,倒不是說老夫人戴着不好看,總覺得有些不搭。
說不上來。
老夫人面上波瀾不顯,還極爲包容的點了點頭,“是啊,小姑娘就該打扮得嬌豔些,上了年紀再穿花花綠綠的衣衫,會被認爲孟浪膚淺的,臻丫頭啊,我屋裡有幾匹綢緞,待會你和靜丫頭帶回去做幾套衣衫吧。”
在場人聽出些意味來,夏姜芙嫌棄老夫人氣質撐不起衣服頭套,而老夫人諷刺夏姜芙孟浪膚淺,婆媳兩的刀光劍影啊。
“那就謝謝老夫人了,您老人家的都是好貨,她們有福了。”夏姜芙慢條斯理站起身,輕輕理了理胸前的領子,蓮花移步走了。
衆人眼珠子轉了轉,有些回不過神來,前一句還針鋒相對,怎麼忽然就轉了性子謝老夫人呢,在座的不乏有心直口快的,小聲道,“侯夫人是不是說寧小姐和秦小姐是她兒媳婦才替她們謝謝老夫人的啊,侯夫人真好。”
衆夫人:“......”
好像是這回事,但又不僅僅是這回事,侯夫人,和老夫人不對付啊。
這下好了,想費盡心思討好老夫人從而嫁進侯府的人心思落空了,依着侯夫人的性子,老夫人哪兒做得了幾位少爺的主,親事,還得由夏姜芙說了算。
夫人們周旋多年,經驗老練,見風使舵之事不會做得太過明顯,小姐們則不同了,她們沉不住氣,看夏姜芙一走,紛紛起身告辭離去,未來祖母和未來婆婆,該討好誰該疏遠誰,她們心頭明白着呢。
片刻的功夫,院子裡的人就走了七七八八,老夫人面上掛不住,握着寧婉靜的手不斷收緊,在寧婉靜手上留下一片淤紅,她哂笑道,“世風日下啊。”
趨炎附勢,有辱名門望女的風範,她搖了搖頭,餘光撇到安安靜靜坐着的寧婉靜,心頭稍微有些寬慰,起碼還有個懂規矩的,“你出去轉轉吧,我和你母親說會兒話。”
寧婉靜起身,畢恭畢敬行了禮才退出去。
談吐舉止,俱是老夫人心目中要求的孫媳婦人選,夏姜芙不討人喜歡,但挑兒媳的眼光不差。
見柳青芯坐着不動,她蹙了蹙眉,這也是個投機取巧的人,和秦臻臻一樣送了套手抄經文,秦臻臻尚且是用皇后賞賜的絲綢磨砂墨抄的,稀罕珍貴,而柳青芯贈的卻是宣紙經文,她擺了擺手,“芯丫頭也隨靜丫頭出去轉轉吧。”
柳青芯不明白哪兒得了老夫人厭惡,明明,她一句話都沒說,老夫人對她的反應太奇怪了,甚至連做戲都懶得做,厭惡盡表現在臉上,她困惑不解的看了眼柳瑜弦,見她點頭才翼翼然起身,施禮後隨寧婉靜一塊走了。
夏姜芙離開壽安院沒去其他地兒,秦臻臻忐忑不安跟在她身後,莫名紅了眼眶,夏姜芙爲何說那番話她心裡明白,老夫人不喜歡她,她生母死得早,並不受後母待見,若非有個當皇后的胞姐,她的遭遇,估計連七品小官之女都不如,她的這門親事,是胞姐央着皇上求來的,手段不入流,老夫人看不起她實屬自然。
夏姜芙轉過拐角,回頭見秦臻臻抹淚,不解道,“你哭什麼?”
秦臻臻擡起頭,眼眶紅紅的,對上夏姜芙詢問的目光,低低道,“這世上,除了姐姐,沒有比夫人對我更好的人了。”
噗嗤聲,夏姜芙沒忍住,笑了起來,“我怎麼對你好了?”
“您爲了我頂撞老夫人。”她自己的父親尚且不會爲了她給後母臉色,但夏姜芙一個外人願意爲她出頭......
夏姜芙挑了挑眉,招招手,挽着她手臂往前走,“我對你哪兒就好了,我與老夫人,不對付許多年了。”可以說,還沒進侯府的門就跟老夫人槓上了,老夫人蹉跎她,如今又給她兒媳甩臉色,她哪兒會任由她春風得意。
秦臻臻不信,“您就是對我好。”
這世上,除了她死去的母親,在宮裡的姐姐,只有夏姜芙會送她衣衫首飾,還有許多胭脂水粉,以前姐姐會爲她出頭,後母並不顯得多害怕,可每每長寧侯府的小廝送東西來,後母都是笑逐顏開的,比對着姐姐顯得真切多了。
有長寧侯府的小廝時不時往府裡捎東西,她後母都不敢給她臉色瞧了,連姐姐撥下來的嬤嬤都說,論本事,誰都比不過夏姜芙。
夏姜芙掏出手帕,輕輕擦掉她眼角的淚,“成,我對你好就好吧,別哭了,難看。”
她的動作很輕,身後跟着的嬤嬤真摯的笑了笑,擡頭瞅了眼日頭,轉身走了,到門口時,宮裡的馬車剛到,下來兩個富態端莊的宮人,侍衛見這陣仗,已有人入府稟報,她走上前,在對方耳朵邊小聲嘀咕了幾句,對方略有遲疑,嬤嬤道,“皇后娘娘就這麼個妹妹,以後仰仗的是侯夫人,你回宮問問皇后娘娘的意思吧。”
老夫人壽辰,皇后娘娘看在秦臻臻的份上備了禮,但壽安院那幕,她覺得還是有必要讓皇后娘娘明白,尤其是夏姜芙對老夫人的態度,小心適得其反,得了夏姜芙不喜。
宮人站在門外思忖番,轉身回去了。
待管家出來,宮裡的馬車已不見了人影,他如實稟明顧泊遠,顧泊遠讓他別聲張,老夫人的壽辰,別讓老夫人不痛快。
自滿於晚輩阿諛奉承的老夫人不知道皇后娘娘原本給她備了禮,但又因爲她薄待秦臻臻和夏姜芙鬧不和而改變主意了。
雲生院的姑娘們準備了表演,午飯後,男客女客皆坐在戲臺子前面,翹首以盼。
夫人小姐們是看似內容,而老爺少爺們則是擦亮眼睛觀望着,要知道,禁娼後,他們成天到晚只能耕後宅一畝三分地,了無生趣,還是青樓女子有滋味,知道怎麼哄人,如今,總算能一飽眼福了,回味着美人們的翹臀,細腰,渾圓,光是想着,渾身熱脈噴張,快要按耐不住蠢蠢欲動的心直接奔上戲臺子等着了。
盼望着,盼望着,美人們的腳步聲近了。
嬌媚聲傳來,老爺少爺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粗魯的拽了拽領子,呼吸聲漸漸厚重,坐在後邊的人還忍不住挪着凳子往前,往前,再往前。
要不是男客女客中間隔了一片翠竹,夫人們瞧見自家相公的德行,非跑過去揍人不可。
隨着琴音響起,戲臺子幕布後的聲音沒了,琴聲宛轉悠揚,如美人清清脆脆的嗓音,有人當即拍桌道,“是怡紅院的嬌娘,彈得一手好琴......”
緊接着,簫聲起,琴簫合奏,高山流水,聽得一衆人酥了骨頭。
嘩的聲,幕布落下,美人們終於露出了廬山真面目,然後,正沉浸在不可描述回憶裡的老爺們,少爺們,驚訝得掉了下巴,有人沒坐住,直接連人帶凳摔了下去。
他們朝思暮想的美人們——成了男人。
琴聲一轉悠揚,忽深沉凝重,女聲起。
穿着男裝,豎着高髻的六位美人立在一處門框前,跪別祖母,此乃安寧國傳頌已久的故事,建寧國時期,葉家滿門忠烈,常年征戰沙場,犯下殺戮,曾有高僧預言,“葉家,此後七代無子。”果真,三代以來,葉家人沒降臨過一個男孩。
邊關戰亂,朝廷岌岌可危,葉家家主當機立斷,將膝下六女從小以子培養,六女驍勇善戰,本事過人,正值北邊來犯,葉家家主被委以重任,領正帥之位,率兵出征剿滅敵人,卻因政敵陷害,出師未捷生先死,六女臨危受命,扛父帥大旗出征。
英勇無懼,屢立戰功,平復邊關回京,發現葉家滿門被斬首,六女心灰意冷,於長草的院牆下自刎。
葉家,此後世代無果。
故事的結局,朝廷沒了六女,很快被覆滅,改朝換代,再沒了建寧。
比起男人們沉浸在痛失所‘愛’的悲憤裡,夫人小姐們則不太明白,老夫人的壽辰,演這種苦情戲,會不會不吉利,尤其,看着老夫人陰氣沉沉的臉,衆人想起身走人,婆媳兩不對付,但夏姜芙用不着這般氣人吧。
戲臺子上的故事是從六女扛父帥大旗出征開始的,美人們嬌麗,穿上男裝,自有股英氣,“吾隨北境共生死,勿念。”
葉老夫人妝容厚重,瞧着身段和臉,壓根看不出是個年輕女子。
目送六女消失於街道盡頭,葉老夫人低嘆了口氣,葉家殺戮重,七代五子,經六女後,恐絕於子嗣,老夫人掩上門,自此吃齋唸佛,再沒踏出佛堂半步。
六女所向披靡,短短半年就爲朝廷平定四方,戰事結束,朝廷詔令回京,六女換回女兒裝,偷偷回京拜祭父帥,長女道,“父帥忠心報國,卻慘遭奸人陷害,我定要那人不得好死......”
同一時間,皇上御書房,一精神矍鑠的老人忽然身子一歪,直直摔於桌角,一命嗚呼。
葉家家住墳前,長女繼續道,“朝廷已無外患,只盼着朝廷蛆蟲皆惡有惡報,皇上勤勉於政,對得起父帥之死。”
同一時間,京城各府宅,許多人同時斃命。
文武百官,盡數去了大半,朝廷人心惶惶,皆不知發生了何事,渾渾噩噩的皇上突然勵精圖治,開設恩科,大舉選拔人才,賜葉家精忠報國匾額,丹書鐵券一份,葉家,重振興盛,門庭若市,上門求娶之人絡繹不絕,踏破了門檻。
故事開始了,長女有點石成金的本領,嫁給了欽天監監正,自此她說下雨便未出過太陽,她說打雷便沒劈過閃電。
夫人們看得津津有味,凡夫俗子,誰不想呼風喚雨,憑藉葉家大小姐的本事,做皇帝都是有可能的,屈居於後宅,可惜了。
但這個結局,好過她們自刎於門前的悲壯。
尤其最後葉家幾位小姐悉數出嫁,湊在一起打打鬧鬧很是讓人覺得溫馨,葉老夫人走出祠堂,晚輩繞膝,過得很是開心。
在場的許多夫人看到最後落了淚,是高興的,忠烈之家,該有這樣的溫馨的結局。
琴聲或高昂或低沉,道盡六女一生的大起大落,葉老夫人活了一百多歲,葉家無子,但滿門忠心,天地可鑑,哪怕偌大的家業無人繼承,對得起朝廷,對得起百姓。
琴聲畢,夫人們亦沉浸在氛圍中不能自拔,夏姜芙看一回抹一回淚,見老夫人又哭又笑的不知是高興還是其他,她道,“老夫人覺得如何?”
不知誰帶頭拍手鼓掌,接二連三的掌聲響起,旁邊男客中更是反響激烈,“好,好。”
恩仇抱怨,因果輪迴,結局好。
夏姜芙揚脣道,“是啊,姑娘們排練了兩個多月呢,大人們喜歡,記得賞些銀子。”
衆人:“......”
他們還沒找她算賬呢,心心念唸的姑娘,被折騰成這樣子,好意思問他們要錢?沒有。
老夫人剛開始臉色不好看,慢慢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問夏姜芙道,“那葉大小姐點石成金的本領是不是葉家無子做的交換?”
夫人們心細,想得多,葉家無子,結局是滿門斬首,但葉大小姐有了能耐,還保全了葉家,肯定是葉家祖宗在地下保佑她們。
夏姜芙拿着鏡子照臉,搖頭道,“我也不知道,話本子沒寫呢。”
“侯夫人,你哪來的話本子,能不能借我翻翻,以前聽戲我就覺得這個故事太壓抑了,花旦們唱得悲悲慼慼,這個故事好,言語通俗,鏗鏘有力,生動得多。”
一時之間,很多人圍着夏姜芙要話本子。
夏姜芙拿捏,命秋翠拿了份出來,“你們傳遞着看吧,姑娘們累了下去歇息,準備第二場。”
老夫人壽辰,怎麼也要熱鬧久些,姑娘們排了兩場戲,這一出情感最爲壯闊,下一出以輕快爲主。
月上柳梢,所有人皆意猶未盡,不得不佩服夏姜芙,太有才了,嬌滴滴的青樓女子,被改造成演戲的人,絲毫不覺得不搭,反而十分耐看,那種耐看,是渾身上下散發的光芒,與在青樓伺候人時截然不同了。
夫人們拍手叫好,禁娼,果然是明確的事兒,往後的京城,不會枯燥無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