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 夏姜芙讓他睡書房他還得繼續睡,啥時候夏姜芙心情順暢了自然而然會叫他回去。
他翻了個身, 牀板咯吱咯吱作響, 他心頭煩躁,反反覆覆調整睡姿, 錦被下空蕩蕩的, 總覺得少了什麼。
夏姜芙睡覺不老實,愛把腿搭在他身上, 說是緩解疲勞,習慣有腿壓着, 乍然沒了, 肯定睡不着, 他又翻了個身,望着窗外搖晃的樹影出神,老老實實等夏姜芙消氣, 估計得等到李良回信顧越澤事情落定,起碼半個月後的事兒了, 夏姜芙看着倔,其實心志不堅,不管有多大的事兒, 一遇着珍珠首飾就拋之腦後了。
顧越澤彎脣,計上心來。
後半夜,大雨忽降,雷聲滾滾, 風颳得窗戶吱呀吱呀響,顧泊遠迅速翻起身,喚人進屋掌燈,在牀前靜坐了會兒,聽着窗外漸大的雨聲問道,“顏楓院可亮燈了?”
夏姜芙怕雷雨閃電,年年入夏,夜裡都會留丫鬟入屋守夜,這會兒雨來得急,夏姜芙鐵定是要被驚醒的,不知她怎麼樣了。
“不知。”向夏點燃燈罩裡的燈,蓋上火摺子收好,夜色深沉,大雨來得急,他沒來得及打聽顏楓院的情形,見顧泊遠穿鞋朝外走,忙提着燈籠跟上,大雨如注,湍急迅猛,走廊的水順着臺階嘩嘩流向地面。
顧泊遠拔腳就往臺階走,向夏大急,“侯爺,下雨呢。”
雷聲貫耳,顧泊遠好像沒聽見,向夏找出傘,急急跟了下去,這麼大的雨,任由顧泊遠淋着去顏楓院會成什麼樣子?他以爲自己還算盡忠盡責,但顧泊遠接過雨傘,陰沉沉的訓了句多事,向夏難以置信,他怕顧泊遠淋雨生病,怎麼反倒多事了,他是爲了顧泊遠好啊。
顧泊遠步子邁得大,向夏提着燈籠亦步亦趨跟在身後,雨拍着燈籠,火隱隱滅滅,隨時會熄了,向夏斜着傘,留一半雨傘遮住燈籠,半邊身子皆淋溼了。
書房外是條曲曲折折的迴廊,到了顏楓院外邊,他見顧泊遠扔了傘,頭髮,衣服,瞬間被雨水浸透,向夏拾起傘遞過去,沙啞着聲道,“侯爺,下雨呢。”
他都提醒兩回了,顧泊遠想什麼呢,晚上沒喝酒啊?
顧泊遠神色不明的擺手,“你下去休息,明早讓大少爺替我告假,就說我生病了。”
向夏懵了,顧泊遠常年習武,體格健壯,一年到頭別說生病,打噴嚏的次數少之又少,告病假,外人信嗎?
心有疑問,他沒多問,大聲應了聲是,撐着兩把傘跑開了。
燈籠被雨水沖刷熄滅,他藉着走廊的光跑到屋檐,身上全淋溼了,衣袍緊緊貼着肌膚,髮髻上的雨水順着臉頰流下,這滋味委實不好受,但看顧泊遠好像挺喜歡的,真不知哪根筋不對。
他在屋檐下躲了會兒才朝偏院跑去,回到住處,自是將向冬拉起來抱怨通。
他們幾個,除了向春都還光棍,哪兒懂裝可憐博同情的戲碼,和向冬嘀嘀咕咕通,得出的結果是侯爺陰晴不定,難以揣摩。
顏楓院燈火通明,夏姜芙坐在牀上,身上蓋着絲薄的錦被,臉略顯蒼白,每逢電閃雷鳴,她皆是睡不着的,倒也不是沒瞌睡,而是會做噩夢,話本子看多了留下的後遺症。
秋翠坐在牀前的圓凳上,手裡捧着話本子,一行一行念着,聲音清清脆脆,不高不低,暈黃的光打在她臉上,莫名讓人心安,夏姜芙靠着枕頭,臉上漸漸恢復了紅潤,緊張的心情舒緩,開始和秋翠閒聊,“聽說南邊打雷閃電更恐怖,小六聽了許多年的鬼神故事,不知會不會害怕。”
秋翠擱下話本子,想到顧越流說風就是雨的性子,就是真的鬼站他跟前他也不會害怕,因爲他壓根認不出鬼,無知者無懼嘛,她道,“六少爺膽識過人,奴婢就見他怕過侯爺,大少爺,其他沒見他怕過誰呢。”
顧越流怕侯爺府裡皆知,至於怕大少爺,是近兩年的事兒,除了二人,顧越流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和二少爺三少爺一樣。
夏姜芙想想,“好像是這樣,這麼來看,是我講的故事不夠逼真,我看皎皎他們都是不怕的。”
她以前多大的膽子啊,半夜挖死人墳墓是常有的事兒,結果看了幾個鬼神故事就怕打雷閃電了,仔細想想,挺沒出息的,以她豐富的人生閱歷來說,不應該啊,她問秋翠,“我上回看鬼神故事是什麼時候?”
秋翠知道她問什麼,“昨天。”
夏姜芙愛看話本子,各式各樣的故事都看,同種類型的話本子看多了覺得膩,就換類型看,就她觀察,夏姜芙最愛恐怖故事,牛鬼蛇神,勾魂吸血,每每看完一本,兩三天緩不過神來,做什麼都要人陪着,兩三天過後,又開始看,看了又自己嚇自己,她曾好奇的問過,既然怕爲什麼又愛不釋手,夏姜芙回答四個字:沒事閒的。
可不就是沒事給閒的嗎?
“昨天啊。”夏姜芙重複了句,嘆息道,“早知就不看了。”
秋翠咧着嘴笑,“去年夏天暴雨的時候您也說過,前年,上前年,您也說過。”
話說了許多,但真碰着話本子就啥都忘了,不長記性。
夏姜芙若有所思,隨即揚脣笑了笑,“是嗎?”
秋翠重重點頭,“是。”
語落,窗外天光大亮,疾風吹過窗戶,呼呼作響,珠簾的玉珠跟着晃動不止,秋翠大驚,從凳子上蹦了起來,驚恐地瞪向門口,卻看褐紅色的門框邊立着個胸脯橫闊的高大身影,面容模糊,冷峻陰森,如黑白無常,勾魂而來。
秋翠瞳孔急劇收縮,下意識的擋在了夏姜芙跟前,屏氣凝神,嘴脣急劇哆嗦着,“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臉因爲驚恐而微微有些猙獰,顧泊遠愣在了原地。
夏姜芙拉開她,盯着門口看了幾眼,又看看臉色煞白的秋翠,低低笑了起來,抵了抵秋翠後背,“是侯爺,你當是什麼?”
菩薩保佑?夏姜芙樂不可支,掀開被子下地,眉眼含笑地走向顧泊遠,嘴裡嗔怪道,“讓你多保養這張臉還不信,瞧瞧把秋翠嚇成什麼樣子了?”
若非幾十年夫妻,她沒準都認不出來。
秋翠定睛一瞧,認出是顧泊遠才舒了口氣,一瞬的功夫,額頭手心盡是冷汗,不怪她眼拙,深更半夜,忽然出現個牛高馬大的身影,身上又滴着水,滲人得慌,她能不怕嗎?夏姜芙的話本子她也是看過的,厲鬼殺人,都是在颳風下雨的晚上,屍體被五馬分屍,雨水沖刷過後,啥都發現不了。
想到話本子,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她以後,堅決不看那些話本子了。
顧泊遠沉着臉,垂眸望着黏成一片的衣衫,這出苦肉計,不用心怎麼能成,書房冷冷清清的沒絲人氣,不適合他這種有婦之夫。
夏姜芙抿着脣,極力忍着不大笑出聲,從衣櫃找了乾淨的衣衫遞給他,催他去罩房洗漱,待看顧泊遠拉開簾子進了罩房她才躺下牀,用被子捂着嘴咯咯直笑,前合後仰,好不高興。
秋翠:......
有什麼好笑的,顧泊遠看着明明很恐怖好不好。
秋翠心頭補充道。
見夏姜芙笑出了淚花,秋翠遞帕子給她擦淚,誰知夏姜芙仰頭看她一眼,又開始笑,笑得淚雨如下,秋翠抿着脣,很想背過身走人算了。
“秋翠啊,你方纔念菩薩保佑是什麼意思啊?”夏姜芙掖着眼角,臉蛋通紅,她以爲身邊的丫鬟個個安之若素不懼鬼神呢,原來強撐着扮老虎吃豬......
秋翠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她也沒料到自己是怕鬼神之人,顧泊遠不在,打雷閃電都是她陪着夏姜芙過的,給夏姜芙念話本子,陪夏姜芙說說話,她素來以爲自己膽大,結果竟然被顧泊遠嚇得肝膽俱裂,太丟人了。
“秋翠,你別擔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其實怕打雷閃電沒什麼丟臉,我不也怕了很多年嗎?”夏姜芙笑得快岔氣的空檔還忍不住寬慰秋翠,“以後你要怕了,就來屋裡,我陪着你啊。”
秋翠氣得滿臉通紅,她算是領會夏姜芙戳人心窩的本事了,哪壺不開提哪壺,提了又提。
好一會兒,夏姜芙才止住了笑聲,見秋翠臉沉得快滴出水來,她正了正神色,拉着秋翠坐下,說好話道,“我不笑了,你彆氣了啊,拉着臉老得快,來,咧着嘴笑一笑。”
秋翠:......
她真的很想走人。
不過,她不走也不行了,顧泊遠沐浴出來,站在桌邊頻頻朝她張望,看得出,顧泊遠很不耐煩她在,她識趣的收了凳子,不敢看顧泊遠陰沉的臉,膽戰心驚退了出去。
夏姜芙提醒她害怕就找秋荷一起睡,害怕的感覺,她深有體會。
回答她的是秋翠踉蹌的步伐,出門差點絆着門框摔了跤的身影。
夏姜芙好笑,側身面朝着顧泊遠,顧泊遠膚色黝黑,輪廓棱角分明,背光站着,巍峨如山,確實有兩分嚇人,她問道,“你怎麼過來了?”
“怕你害怕。”屋裡沒有其他人,顧泊遠搬了凳子在牀邊,將棉巾給夏姜芙,歪着頭,讓夏姜芙爲他擦拭頭髮,“雨來得急,我怕你驚醒屋裡沒人,有沒有嚇着?”
夏姜芙坐起身,輕輕捋着他的發,小撮小撮的擦着,沒否認,“有些嚇着了,但秋翠在屋裡呢,她陪我說話就不怕了,雨下得大,怎麼出門不撐把傘,着涼了怎麼辦?”她這會兒知道心疼顧泊遠了,完全忘記兩人還在嘔氣之事。
“向夏做事慢手慢腳,等他找傘,太陽都出來了。”
剛熄燈躺下向夏不知又給自家侯爺背黑鍋了,想着自家侯爺溼噠噠的回顏楓院該不會被攆出來了,他閉上眼,呼呼大睡。
因着顧泊遠冒雨跑回顏楓院,夏姜芙心頭感動,說起顧越澤的事兒語氣沒那麼衝了,“我讓皎皎給李良寫了封信,讓他將事情起因經過事無鉅細交代清楚......”
顧泊遠以爲她想清楚了,點頭贊同,“是該如此。”
誰知,下一句夏姜芙話鋒一轉,“冤枉越澤的人,一個都別想跑,自己管不住手怪越澤忽悠人,出老千的說法都有,厚顏無恥。”
顧泊遠幽幽看她眼,聲音沉沉道,“隨你吧。”
顧越澤聚衆賭博之事御史臺言之鑿鑿,請皇上下令徹查,一經證實,按律法處置,皇上交給大理寺的人負責,夏姜芙要管就管吧,別讓他去書房睡就成,至於顧越澤,回府後慢慢收拾。
隔天,顧泊遠沒去早朝,帶夏姜芙去了京城最有名的首飾鋪子,手鐲,玉釵,簪子,耳墜,夏姜芙喜歡的全買了,一年四季,他甚少陪夏姜芙逛街,趁着顧越澤的事情沒有結果,他多陪陪夏姜芙,於是二人從首飾鋪子到綢緞莊,到玉器鋪,字畫鋪,能買則買。
夏姜芙買東西只管好不好看,不論其他,漂亮的買,顏色好的買,款式新的買,用不着掌櫃介紹,要入她眼就成,至於價格,有顧泊遠在不用她操心,進鋪如掃貨,風捲殘雲,所剩無幾,掌櫃們眉開眼笑,合不攏嘴,多少年了,頭回遇着這麼闊綽好打發的客人,對夏姜芙,他們感激涕零啊。
一條街買下來,馬車堆得滿滿的,五顏六色的盒子,看得人眼花繚亂,夏姜芙翻翻這個,瞧瞧那個,顯得意猶未盡,挑了些顏色明麗的首飾讓秋翠送些去國公府和秦府,以前侯府就她一個人,不得已只能吃獨食,如今有兒媳了,好東西當然要分享出來。
鋪子裡有其他夫人,被夏姜芙的手筆酸得牙疼,多少家產纔敢如此肆意揮霍,夏姜芙真真是敗家。
得知夏姜芙派人送去許多給未過門的兒媳,夫人們更是恨其不爭,多年媳婦熬成婆,好不容易不用看人眼色就該端着架子受兒媳端茶倒水,夏姜芙倒好,低聲下氣討好兒媳,真是有辱世家夫人名頭,掉身份。
但小姐們不這麼看,未過門就大包小包送禮,成了一家人,夏姜芙豈不對她們更好?有這樣的婆婆,何愁沒有好日子過?況且,顧侯爺位高權重,用不着她們紆尊降貴應酬誰,只管隨心所欲的過自己喜歡的日子,跟夏姜芙一樣清閒自在。
由此,嫁進侯府是多麼幸福。
送禮這事在京城起了不小的轟動,夏姜芙不知外邊反應,有顧泊遠陪着,她繼續到處閒逛,喜歡上什麼就買什麼,甭管好不好,趁着顧泊遠有空先把東西買回來再說,寧肯錯買一堆不好的也別放過一個好的。
但凡夏姜芙去過的鋪子,無不對夏姜芙豎起大拇指:顧侯夫人,爽快!
得了這個名聲,京城許多鋪子上新貨直接來侯府找管家,意思是夏姜芙先挑,剩下的再放鋪子賣,管家拿不定主意,將話傳達給夏姜芙,有人花錢,夏姜芙來者不拒,不過要求高,若送過來的物件入不了她的眼,以後就不準來了。
掌櫃聽這話,熱情瞬間淡了,“入眼”二字玄乎其玄,一着不慎就如砸自己的招牌,謹慎起見,鋪子的掌櫃不敢再上門。
倒是有膽大的抱着花來找夏姜芙,管家和夏姜芙描述了番,夏姜芙欣喜若狂,沒有還價就將花買了下來,讓管家抱過來一瞧,如她所料,真是‘殘月花’,這是南蠻的花,葉子形似月亮,且生於花瓣上,花葉顛倒,獨一無二。
南蠻投降,兩國通商,互相往來,管家轉述商人的話說這盆花費了好些勁兒運到京城,因爲氣候的緣故,十幾盆只活了一盆,夏姜芙圍着觀賞許久,花如其名,珍貴無二,她試着撥弄了兩下花瓣上的葉子,糾結許久,讓秋翠送到裴府去,她摘花厲害,如何侍弄花就不行了。
秋翠抱着青花瓷的花盆底座,心下困惑,上千兩買的花轉手就拱手讓人,會不會太敗家了些?況且看夏姜芙的樣子是喜歡的,怎麼捨得送人,要說夏姜芙念着裴府的好,不可能啊,和裴府的事早先就解決了,互不相欠,沒啥事了纔是。
不過主子有令,她當下人照做就是了,裴白去了書院,秋翠在府外候着沒走,這花名貴,得親自交到裴白手裡,否則下人馬虎折斷了還以爲她家夫人故意送盆殘花諷刺人。
日落西山,夕陽餘暉正盛,秋翠往角落裡站去,儘量揹着光,不曬着自己。
裴府侍衛看她嬌滴滴的姑娘,站在門口一動不動,進府她又不肯,只得去書院請示自己主子。
裴白不願意和長寧侯府的人打交道,精心培育的花被顧越流摘了雖是受人利用,但那家子的態度令他不喜歡,尤其自己還在夏姜芙手裡栽過跟頭,侍從和他說侯府送了盆花來,他不以爲然,“什麼花?”
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啥好事。
侍從搖頭,“不知道,侍衛沒說,要不要奴才去問問。”
裴顧兩家的恩怨他是清楚的,顧六少摘了主子的花,侯夫人表面言辭懇切賠罪,暗地威脅主子出面爲顧六少說話,主子性情秉直,從未受過人威脅,但那次破了例,爲此心情鬱郁了好些時日,好在侯夫人還算識相,將美人笑製成的香薰送了回來,否則,樑子結大了。
裴白料想夏姜芙送不了什麼好花,若是好花,必然有事相求,他本是不想搭理的,但腦子裡想着花,如何都狠不下心來,讓人備馬車回府,一下馬車便看見府門口站着的丫鬟,目光落在她懷裡的花盆上,眉頭緊蹙,“你知不知道殘月花喜陽,放光下才生長得好,你躲陰涼處,不一會兒它就焉了,你家夫人怎麼派你送花來?”
裴白色厲內荏,大步上前,雙手圍着花比劃了下,然後抱着花盆急匆匆就進了府,侍從倉促拱了拱手,跟着裴白走了。
秋翠沒想到好心來送花會無緣無故挨頓罵,拉着臉,十分不高興,那名侍從又跑了出來,交給他玉佩,“讓你家夫人將所求之事寫下來,連着玉佩送到書院即可。”
秋翠看着手裡的玉佩,嘴巴都氣歪了,裴白把她家夫人看成什麼了?堂堂侯府夫人,會求他一個兩袖清風的夫子?狗眼看人低。
她昂起頭顱,怒衝衝道,“我們家夫人從來不求人。”
至於玉佩,不要白不要。
她把玉佩交給夏姜芙時沒少說裴白壞話,夏姜芙怕她氣出個好歹,倒杯水讓她喝,秋翠看着茶杯,立馬老實了。
“他上回受我要挾,心裡氣沒處撒,你送花過去,他可不得遷怒於你?你別生氣了,待會去偏廳挑對鐲子,對了,把前兩天買的布裝馬車上,明日去雲生院,請人給姑娘們做什衣衫。”
這幾日夏姜芙沒空去雲生院,不知姑娘們練習得怎麼樣了,老夫人的壽宴,就靠她們打破乏味可陳的宴席,八仙過海,轟動京城了。
秋翠低低應了聲,看顧泊遠從外邊進來,識趣的閉了嘴,退到門口,招來兩個丫鬟小聲叮囑着。
夏姜芙喝了口茶,見好些時日沒露面的嬤嬤也來了,隨口吩咐道,“嬤嬤,這幾日買的首飾在偏廳堆着,你帶人整理出來,同色的首飾挑出來,不同色的收着以後送人,我就不去了。“
買了許多首飾,雖是新鮮,可也累,她坐着就不太想動彈。
以免嬤嬤在她耳朵邊碎碎念,先給她找點事做再說。
嬤嬤着了身暗紫色衫子,身形好像瘦了點,臉上的肉鬆弛了許多,夏姜芙心頭閃過不忍,不管怎麼說,她奶過顧泊遠,又上了年紀,會不會不太好?
在她怔神的時候,嬤嬤到了桌邊,屈膝施禮,拿餘光瞥了不作聲的顧泊遠眼,小聲道,“夫人,老夫人受了風寒。”
夏姜芙一愣,擡頭看向顧泊遠,顧泊遠輕點了下頭,沒有多說。
老夫人生病,做兒媳的自是要關切問候番的,她問顧泊遠,“看了大夫沒,用不用遞牌子請太醫來瞧瞧?”
顧泊遠在她身旁坐下,輕輕道,“管家去做了,這幾日斷斷續續下雨,天氣微涼,夜裡忘記關窗戶這才得了風寒。”
上了年紀的人是這樣的,稍不留神就會生病,夏姜芙看着嬤嬤,慢慢道,“你就回老夫人跟前伺候吧,老夫人年事已高,沒個貼心的人服侍不行。”
既打發了人,又不用使喚她爲自己幹活,兩全其美。
嬤嬤俯首稱是。
沒事了,夏姜芙擺手讓她退下,嬤嬤卻安靜站着沒動,斟酌着詞道,“老奴再貼心也是奴婢,哪兒比得過自家人,老夫人在壽安院多年,吃齋唸佛,無人陪伴,日子太過清靜了些......”
夏姜芙側目看顧泊遠,下巴指了指嬤嬤,吃齋唸佛是老夫人自己的選擇,好端端的怎麼說起這個了?
顧泊遠神色微滯,沉聲問,“嬤嬤,母親與你說什麼了?”
此話聽着沒什麼,內裡卻大有玄機,太過清靜?顧越澤他們外出,他和顧越皎有公務在身,而夏姜芙和顧越涵也忙,母親想說什麼?
嬤嬤身子微顫,雙腿一軟跪了下去,“老夫人沒與老奴說什麼,只是老奴見她整天神色懨懨胡亂猜想的罷了,老夫人常說起您小時候,老侯爺南征北戰,就您陪着她,您成親後,有幾位少爺陪她解悶,如今,幾位少爺外出遠行,大少爺二少爺又早出晚歸,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侯爺,老夫人日子難過啊。”
無論老夫人年輕時多厲害,如今不過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子孫繞膝,頤養天年纔是老夫人想過的日子,誰知卻一個人孤零零的在壽安院,連個指冷心熱的人都沒有。
夏姜芙心思轉了轉,饒有興致的望着嬤嬤,老夫人日子難過,嬤嬤指責她不孝呢還是指責顧泊遠不孝呢,這話說得怎麼像是給她聽的?
顧泊遠見夏姜芙嘴角噙着譏誚的笑,目光微寒,“嬤嬤,你是母親身邊的老夫人,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沒個數嗎?”
這話傳到外邊,就是給夏姜芙扣上頂不孝的帽子,他也有份。
嬤嬤也意識到話不妥,忙補救道,“老奴不是這個意思,老夫人病中一直念着您的名字,可又怕耽誤您的正事,一個人常常一坐就是一上午,老奴想着,您日理萬機不得空,就讓夫人抽空多去壽安院坐坐,陪老夫人解解悶也好。”
嬤嬤雙手撐地,說此番話像是鼓足了勁兒,額頭隱隱可見汗珠。
夏姜芙笑了,話說到這個份上她若還不懂嬤嬤的意思就白活這麼多年了,不就是讓她侍疾嗎,用得着拐彎抹角繞這麼個大圈子,她道,“回去與老夫人說,明日忙完了我就去壽安院看她。”
顧泊遠訝異的看她眼,想說不用勉強,夏姜芙要去了壽安院,老夫人小病也能氣出大病來,語氣溫和道,“明天我讓涵涵去壽安院陪她,你先回去吧,太醫來了我再過去。”
夏姜芙進門第一年,老夫人三天兩頭病,將夏姜芙使喚得團團轉,結果呢,沒病都氣出病來,回回如此,再讓夏姜芙侍疾,鐵定出事。
嬤嬤早知侯爺是偏心夏姜芙的,但聽着這話,仍然覺得心寒,老夫人是他親母啊,夏姜芙做兒媳的侍疾理所應當,於是她硬着頭皮道,“二少爺已說親了,哪能整日拘在後宅,老夫人無非想有個人陪着罷了。”
她低着頭,字正腔圓。
顧泊遠不喜,夏姜芙又不是大夫,能比大夫懂母親的病情?前些年母親吃的虧全忘記了?他不信母親糊塗會讓夏姜芙過去,早幾年,母親和夏姜芙鬥得如火如荼,到頭來,自己受不了放出狠話往後吃齋唸佛隨便夏姜芙怎麼過母親忘記了?
他手指敲着桌面,面上顯得不耐煩,正欲出聲,但手被夏姜芙按住,夏姜芙笑吟吟看着他,語氣輕柔,“侯爺,老夫人想與我說說話,我就陪陪她好了,怎麼說,她也是您親孃。”
顧泊遠皺眉,目光如炬盯着她看,明顯不信她的話,是他親孃,但不是她的,她有這個耐心?
夏姜芙眼神真摯的望着他,說的話卻不是那麼回事,“侯爺,老夫人是你親孃,她幾年才得這麼個要求,你就應了吧。”
左右,她是不會吃虧的。
顧泊遠起了一地雞皮疙瘩,垂眼想了想,“隨你吧。”
嬤嬤卻覺得不對勁,她早說了是她的意思和老夫人無關,怎麼夏姜芙還是把事情算到老夫人頭上?難道夏姜芙發現了什麼?登時她冷汗涔涔……
顧泊遠見她愣在地上,“還不去照顧母親?”
老夫人的病來得蹊蹺,夏姜芙不愛去壽安院,他和顧越皎顧越涵是常去的,尤其是他,每日必去,昨天老夫人還好好的,今日怎麼就病了,而且聽嬤嬤的意思,老夫人病了好幾日了。
太醫把過脈,的確是風寒。
顧泊遠在壽安院發了頓火,懲治了老夫人貼身服侍的丫鬟,又敲打了遍院子裡的其他人。
針線房送了新做的衣衫來,夏姜芙比劃了番,顏色款式是她喜歡的,剛將衣服收好,顧泊遠三父子回來了,夏姜芙問起老夫人的病情,“太醫怎麼說?”
“天氣反覆,得了風寒,吃兩副藥就好了。”
顧越涵和顧越皎喊了聲娘,見桌上堆着許多盒子,“娘給我們買的?”
“是啊,你爹陪着娘挑的,看看喜歡什麼,挑了剩下的給越澤他們留着。”夏姜芙連兒媳婦都送了禮,沒理由會忘記兒子的,六個兒子她都買了,只是顧越澤他們不在,只得要顧越皎和顧越涵選剩下的。
顧越皎和顧越涵上前打開盒子看了看,有書籍,有筆墨紙硯,還有玉佛玉佩,顧越皎選了硯臺,顧越涵選了書,夏姜芙讓秋翠把剩下的放顧越澤房裡去。
“娘,我去壽安院陪祖母吧,她從小疼我,我陪着,她很快就好了。”顧越涵收了書,幫着將桌子騰出來,準備用膳。
夏姜芙微笑,“雲生院還得你守着,你祖母那邊,有我就夠了,孃的本事你還不清楚?有我在,你祖母的病肯定好得快,好了,洗個手,吃飯了。”
老夫人葫蘆裡賣什麼藥她不知,既然要她陪,她陪着就是了,她原本是想去雲生院傍晚去老夫人院裡的,清晨出門時,她改了主意,隨顧泊遠他們一道去了壽安院,壽安院的人是老夫人精挑細選的,有些陪着她好多年了,甚是忠心。
既然忠心,待夏姜芙的態度就顯得有些敷衍,顧泊遠念着老夫人生病沒發怒,卻暗暗給端茶的婆子記上一筆,秋後再算。
老夫人笑盈盈的,坐在太師椅上,慈眉善目的看着顧泊遠,顯得十分開心,“越澤他們可有書信回來?江湖險惡,你當父親的要多上心,皎皎的親事他們趕得回來嗎?”
她足不出戶,但對外邊的事兒不是一無所知,顧越澤被御史臺彈劾她是知道的,幾個孫子,除了長孫還算穩重,其他都隨了夏姜芙,爲所欲爲,無法無天,這回顧越澤的事兒如果連累到長孫的親事,她不會善罷甘休。
“趕得及的,母親,您別太憂心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您保重身體纔是要緊。”顧泊遠握着老夫人的手,語氣沉悶。
面前的老人,頭髮斑白,老態龍鍾,看得出來,精神大不如從前。
顧泊遠真心盼她好好保重,長命百歲。
老夫人心裡熨帖,不管發生什麼,親兒子才靠得住,她心下寬慰,“我的身體我有數,好着呢,你別擔心我,對了,聽說南蠻公主入京,怎麼這些天還沒動靜?”
南蠻公主來京是挑選駙馬的,要她說,讓顧越澤試試,南蠻首領只得了一個女兒,甚爲寵愛,長寧侯府如果能和南蠻聯姻,地位鞏固,顧泊遠在朝堂的位置無人能及,最重要的是,能把顧越澤打發走。
幾個孫子,像夏姜芙的她都不喜歡,既然不喜歡,在不在身邊無所謂,左右孩子是夏姜芙的,和她無關。
夏姜芙認真聽老夫人說話,垂着睫毛,低眉順目得很,老夫人餘光淡淡掃過她眼圈下陰影,還算滿意。
“禮部早收到消息,估計安寧國地廣物豐,南蠻公主遊山玩水耽誤了時辰吧。”顧泊遠回了句,不願說朝堂之事,將話題岔開,眼神不動聲色從夏姜芙身上滑過,眉峰微微蹙了起來,她太過安靜了,安靜得太反常。
今天,肯定得出事。
顧泊遠想叮囑夏姜芙兩句,但老夫人拉着他說話,一直沒找到機會,離開時夏姜芙和老夫人送他們出門,他沉默許久,低低道,“母親還生着病要多休息,雲生院還有事等着你,莫耽擱了。”
這話既是提醒夏姜芙又是提醒老夫人,讓她們說會兒話就可以了,別鬧起來。
尤其是老夫人,本就生着病,要是氣暈了怎麼辦?
夏姜芙漫不經心攪着手裡的絲帕,上邊繡了一對鴛鴦,雙目有神,她將四隻眼攪成一塊,分辨它們的眼睛玩,“你好好處理越澤的事,府裡的事兒放心交給我。”
得了這話,顧泊遠心頭愈發不安。
平日她們二人井水不犯河水,夏姜芙偶爾去壽安院,老夫人儘量維持面上和諧,今天的事兒,太不對勁了。
不過衙門還有事,東瀛的摺子呈到京城積壓好些天了,再不去會出亂子,他只得和顧越皎他們離去。
父子三人都覺得府裡會出事,顧越皎和顧越涵是最大的孩子,對老夫人和夏姜芙的恩怨知道得多些,夏姜芙教他們孝順長輩,常陪老夫人說話,儘量順着老夫人,但她自己是不太往心裡去的,用顧越澤的話說,他們兄弟幾個留着顧泊遠的血,而顧泊遠身上有一半是老夫人的血,他們孝順老夫人是應該的,而夏姜芙,和老夫人沒有血緣親情,用不着孝順。
這話大不敬,但也並非沒有道理。
至少,絕對是夏姜芙心裡的想法。
顧越涵心頭不放心,和顧泊遠說道,“我把雲生院的事安排好讓樑夫人守着我就回來,祖母還病着,真出了事,吃虧的還是娘。”
夏姜芙嘴巴上肯定會佔便宜,但名聲上會吃虧,而老夫人,吃的虧只會更大,夏姜芙的本事他們是見識過的,氣死人不償命,老夫人身子骨不好,萬一禁不住怎麼辦?
“成,中午我也回來瞧瞧。”
商量好,他們才分道揚鑣。
而另一邊,老夫人回屋後適逢嬤嬤端着藥來,藥苦,聞着就覺得難受,老夫人捏着鼻皺眉,“放下吧,我和夫人說說話,讓玲瓏進來伺候。”
嬤嬤將藥碗擱到夏姜芙跟前,畢恭畢敬退了出去,不一會兒,一位妙齡女子走了進來。
夏姜芙是見過玲瓏的,很標誌的人兒,有一副蝕骨銷魂的好嗓子,有些時日未見,玲瓏又有了些變化,五官愈發精緻,容色秀麗,穿了身藕荷色束腰長裙,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段,可見這些日子養得不錯。
而且規矩學得好,舉手投足極爲得體,向她行了禮就走到老夫人跟前,扶老夫人去牀上躺着,完了站在邊上,目光平視着前方,以她的角度看去,總覺得玲瓏有些眼熟。
美人嘛,大抵都是相似的,夏姜芙想。
老夫人暗暗打量着夏姜芙,當夏姜芙的眼神落在玲瓏身上她是有些緊張的,玲瓏是她對付夏姜芙的最後一張王牌,出不得半點紕漏,要是讓夏姜芙察覺到不對勁把人除掉她就功虧一簣了,見夏姜芙收回目光,被褥下的手微微鬆了鬆,“我找你來是想和你說說話,這人上了年紀,總愛想起以前的事兒,想你剛進府的時候,眉間還有些稚嫩,如今,都褪去了。”
“老夫人是不是記錯了,侯爺剛認識我就誇我眉間有股狡猾勁,哪兒來的稚嫩?”夏姜芙坐凳子不舒服,索性把窗戶邊的椅子挪過來坐,雙腿交疊,目光清明的望着老夫人。
老夫人確實老了,滿頭青絲已斑白如雪,保養得好的臉佈滿了皺紋,只是一雙眼,如鷹阜得炯炯有神,這樣的人,一看就不是心如止水之人,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老夫人站起來,還能再鬥十年。
眼下的風寒,壓不倒她。
老夫人沒想她順着自己的話說,聽了她的反駁臉上沒有丁點不悅,又道,“泊遠娶了你是他的福氣,我和老侯爺聚少離多,只有泊遠一個孩子,你進府後,開枝散葉,生了六個兒子,這份功勞,無人能及。”
夏姜芙心頭想反駁兩句,她生孩子可不是爲了勞什子功勞,懷上了就生,生了就養,沒想讓顧家列祖列宗記着她的好,但既然老夫人這樣說了,她也不會拒絕,從善如流道,“老夫人知道就好,要不是我肚子爭氣,生六個女兒,顧家的香火可就斷了。”
老夫人一噎,嘴角略微抽搐了兩下,片刻恢復了自然,“是啊,的確是你的功勞,想當初泊遠領着你進門,我看你弱不禁風,還擔心你子嗣艱難,卻不想,我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老夫人看走眼的事情多了去了,不差這一樁。”夏姜芙語氣淡淡的,像是完全不在意,她不知老夫人在算計什麼,但她素來是不怕的,年輕時不怕,現在更不會怕。
老夫人面色扭曲了下,被褥下的手握緊,儘量讓自己看上去和善可親,“以前的事兒我太過沖動,老侯爺在的時候,體諒我一人操持偌大的家業,能順就順着我,泊遠那孩子孝順,我說什麼就是什麼,猛地來個女人搶了他,我啊,心裡不踏實。”
夏姜芙繼續揉着絲帕,目光專注的落在上頭,“要有人搶我兒子我是不怕的,這輩子我和我夫君過,只要不搶我夫君,什麼都好說。”說到這,她慢悠悠擡起頭,語氣極爲囂張,“當然,搶也搶不走。”
老夫人胸口一滯,一口氣沒緩上來,兩眼一閉暈了過去。
誰都知道,老侯爺是有妾室的,其中一位甚得老侯爺歡心,迷得侯爺一回府就往她院子去,比她這個正妻地位都高,那位生了兩個兒子,知道她會對付她,早早把兒子送到軍營養着讓她鞭長莫及。
她心頭氣,沒少變着法子蹉跎她,她不哭不鬧,安安分分守着,死之前才命人送了封信來,信上寫的便是:侯爺的心是我的,你搶也搶不走。
這是許多年前的事兒了,夏姜芙怎麼知道的,誰,誰出賣她的。
然她想不出出賣她的人了,因爲她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