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恆說的,是錦繡在紙上寫下的字。
不,那不僅僅是字,那是書名,元恆尚未寫完的書名,還留在元恆腦子裡的書名。
錦繡輕輕地擱下筆,沒有解釋。她要讓元恆自己去想,爲什麼他還沒有說出口,錦繡就好似住在他腦海裡一般,已經猜到。
元恆緩緩地道:“錦繡,你望着我的眼睛。”
聲音不大,卻似命令,讓錦繡不敢違拗。慢慢地擡起眼睛,去尋找元恆的眼神。
“爺想知道什麼?”
她睜着大眼睛,顧盼生採,無懼的眼神背後,有着無盡的期盼,元恆只覺得這雙眼睛像是有魔力一般,吸引着自己。
突然,他覺得自己的要求是愚蠢的,他給自己織了一張網,然後,一頭鑽了進去。
“你爲什麼知道我想看什麼書?”
“奴婢不想回答。”
是的,她不想回答,她不想一切都由自己去講述,她希望元恆可以從回憶的牢裡脫困而出。
元恆輕輕地皺着眉:“爲什麼?你是奴婢,可你竟拒絕我?”
“是,我是奴婢,但是三年前,若不是我膽敢拒絕爺,爺早就將我趕走了。”
“我爲什麼要趕走你?”
“因爲爺天生愛趕人,我是你的第十位宮女,如果爺讓我走,我就真的聽話走了,我怎麼能伺候您半年?”
這個邏輯有點怪,但是,元恆卻聽出來點故事。
自己趕走了九位宮女,卻留下了這個當年才十一歲的小女孩,總該有些道理吧……
再一想,卻又釋然了:“也對,這原本不用問,你伺候過我半年,自然曉得我喜歡看哪些書。”
錦繡點點頭,要這麼解釋,也解釋得通。
可元恆再望望那些字,又不解起來:“可是,爲何你的字跡如此熟悉?”
天有些冷,可錦繡的手心卻開始冒汗。
“是像我的字……”元恆喃喃地道。
錦繡輕輕閉上眼睛,不想再讓眼神流露出自己的激盪。
當然像了,我的字根本就是您督促着練起來的啊!
“你在模仿我寫字?”元恆卻想歪了。
自尊心不允許錦繡默認,她不服地辯解:“不是奴婢故意模仿,奴婢的字,本來就是爺督促着練的。”
元恆卻突然舒展着眉頭笑了:“原來我還曾經如此好爲人師。”
一見他舒展,錦繡的心也跟着不由自主地舒展起來:“爺很嚴厲,奴婢寫不好的時候,爺都不給奴婢吃飯。”
“哦?可是我瞧着,寫得不錯,難道正是因爲嚴厲的緣故?”
錦繡一撇嘴:“明明是因爲奴婢聰明的緣故。”
“哈哈。”元恆突然放聲大笑,可才笑了兩聲,自己卻將自己嚇到了,尷尬地收起笑容,反省着,這也太沒有距離感了,自己可是個高冷的失憶症患者,怎麼可以這樣歡樂。
“爺,奴婢覺得,您想笑就應該大大方方地笑,笑到一半突然縮回去,會內傷的。”
元恆被她損得紅了臉,強撐道:“我只是突然覺得沒什麼好笑。”
“那爺真是太突然了。”
元恆眨了眨眼睛,有些無奈地望着她,心裡想,確定這是宮女嗎?確定這是奴婢嗎?有奴婢這麼跟皇子講話的嗎?
以他有限的記憶,貌似沒有,就連接他回宮的官員們,都比眼前這宮女要恭敬得多。
“是不是父皇身邊的宮女,地位高些,便態度也要差些?”元恆問得很誠懇。
可在錦繡聽來,分明就是嫌棄自己態度不好嘛。汗顏。
“難道爺覺得奴婢態度差?”
問得如此直截了當,元恆倒有些不適應,訕訕地道:“還……好吧……”
得了,連錦繡都聽出違心來了,太假了。
暗暗嘆息,錦繡道:“奴婢不是態度差啦,更不是因爲我是皇帝派來,才覺得自己有資格擺態度。奴婢是真心爲爺好,您太冷靜了,刻意的冷靜,真正心裡開心的時候,不妨笑一笑,無損爺的偉岸,真的。”
元恆心中一震,這個小姑娘,竟然看穿了自己。
“錦繡,你十四歲,是吧。”
“是,奴婢十四歲,到今年八月滿十五歲。”
“就算你三年前伺候過我,瞭解我的起居習慣,可你當年才十一歲,你又如何確定,三年後的我,心中又在想些什麼?”
錦繡又想嘆息了,不行不行,嘆息影響心情,還是打起精神來。
“因爲奴婢不僅在靜思堂伺候過爺,去年爺受傷,在宸宮的暢春苑休養,也是奴婢伺候的您。”
元恆更加覺得奇怪:“如此說來,你這是第三次被派來服侍我了?”
錦繡想了想:“是的。不過,三次的情況都不太一樣。第一次,是因爲沒人願意服侍您,奴婢是出了名的晦氣,彼此將就;第二次……”
想起第二次,錦繡還很是臉紅呢:“第二次,是您病得厲害,恰好奴婢在您跟前,機緣巧合;第三次,也就是眼下了。”
元恆卻是越聽越覺得好奇:“我以前很讓人討厭?爲什麼沒人願意服侍我?”
“這個說來話長,以後有的是機會,奴婢慢慢說給您聽吧。不過奴婢保證,您一點都不讓人討厭。”
這話讓元恆聽了,心中稍感安慰。
再如何特立獨行的人,也都不願意自己爲人討厭。
元恆望着錦繡,問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父皇派你來,是因爲無人可派了嗎?”
錦繡撇嘴:“爺也太小瞧奴婢了。奴婢是最佳人選好不好!”
元恆的嘴角,掛起不易察覺的笑。錦繡的回答讓他很滿意,看來,不是因爲父皇要她來,所以她纔來。她是很願意來未園的。
元恆低頭提筆,繼續認真地寫字。
“好了,暫時就想出這麼些,也夠看好一陣的了。”寫完,他擱筆。
卻又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與錦繡解釋,道:“我與身邊的一切都有距離,我的記憶中什麼都有,唯獨沒有任何一個人……”
錦繡聽懂了,他的刻意冷靜,是因爲他面對這麼多人,沒有安全感。他不瞭解身邊的人究竟是怎樣的,是對自己真心的,還是假意的。
距離,便於他審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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