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童南溪大人可沒睡好啊。
慕蘭這東屋裡,連個能坐的凳子都沒,童大人真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人家也是個病人啊,而且之前病得比慕蘭還嚴重呢。
罷了,豁出去了。眼下連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還講什麼官威啊。
也摞了一堆稻草過來,拍拍平,躺了上去。
感覺可真不咋樣。童南溪雖不是什麼大富大貴人家出身,可好歹也是書香門第,從小衣食無憂,這種稻草鋪成的牀鋪,還真是沒有睡過。
不說渾身硌得慌,但說慕蘭越來越沉重的呼吸,以及偶爾痛楚地呻吟,就夠讓童南溪心慌了。
人家是爲了救他才冒險來到惠民堂,若真爲自己送了一條性命,讓他心裡如何能過意得去。
一陣疼痛,讓慕蘭從睡夢中醒來,昏昏沉沉地望見童南溪竟然睡在不遠處。這屋裡什麼都沒有,童大人竟然睡在地上陪自己,慕蘭昏沉中依然有些震動。
“童大人……睡地上涼,你……快回……西樓去……”慕蘭努力說道。
童南溪斷斷續續地睡着,壓根也沒睡踏實,一聽慕蘭的聲音,頓時睜開了眼睛,撐起身子湊過去。
“慕蘭姑娘,你感覺如何了?”
慕蘭喘着粗氣,連說話也不成句:“還……還行,會好的,睡了……就好。”
童南溪一陣揪心,生怕她一睡過去,就再也不能醒來,便努力與她說話:“慕蘭姑娘,我記得你給我醫治,一天吃兩回藥,你白天吃了幾回藥?”
慕蘭虛弱地道:“一回。”
“那還有一回沒吃,如此怎麼能痊癒?藥在哪兒,我去給你端。”
“沒有了……沒有了……”慕蘭輕輕道。
“怎麼會沒有了?大殿中那麼多病患,難道他們不要用藥?”童南溪又不解又着急。
“尚……宮局,派着三個公公,他們,他們纔是保管……藥材的。慕蘭……慕蘭只是身爲醫女,去幫助的……。”
童南溪聽懂了,也就是說,藥材都是有份額的,尚宮局派了三個太監在這兒管理,領用藥材的事兒,都是太監說了算。慕蘭是醫女又怎樣,她首先也是個病患,能參與醫治,無非是那三個太監圖個輕鬆罷了,又怎會放手讓她做主。
不對,童南溪突然想起一件事:“可是,爲什麼我卻有藥?”
自從他被丟到這個地方,送飯是由宮裡的太監另外送的,若不給飯,就真是催命了,這點想那些人還不敢斷了自己的食。
可藥就不好說了,除了頭兩天也假模假式讓人瞧過病症之外,就沒再見過送藥過來。
一直到慕蘭出現。
如果說,藥都是由管事的太監分配,那他們該是得到了某種指令,難得慕蘭一來,竟連指令也不管用了?
不,不是。這藥絕不是太監給的。
童南溪不敢想像,驚訝地顫聲道:“慕蘭姑娘,我是喝了您的藥!”
慕蘭像是爲自己驚到了童大人而感到歉意:“對不起,童大人……”
這話等於是承認了。
這個姑娘,竟將自己救命的藥留下來,究竟是誰有這麼大力量,能讓她甘心情願放棄自己,將生的機會留給別人?
慕蘭的身後,她不願說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童南溪聽到她那句“對不起”,簡直想找個地洞鑽了:“是我對不起你啊,你這是想愧死我麼!”
可他越是愧疚,慕蘭也越是深懷歉意。
怎麼可以讓童大人愧疚呢?不行,絕對不行。
“童大人……您是御史啊,天下探花……能有幾個?再說……再說,我煎藥的時候,會給自己……留一份的。”
衆目睽睽之下,留一份談何容易。
慕蘭是端了一份,假裝自己要喝藥,纔給童南溪送了去。等她再回到殿中,煎的藥已被病患們分完,哪裡還有留給她自己的。
她也不知道爲何,那麼迫切地想讓童南溪痊癒。
這並不完全因爲錦繡想讓童南溪活着,更強大的力量,來自慕蘭自己,那麼強烈和堅定。毫不猶豫。
童南溪卻不信她了,“會給自己留一份”,那一份呢?爲什麼到頭來,慕蘭自己卻無藥醫治?
“你等着我,不要睡着。我馬上就來。”
童南溪不知哪來的力量,從稻草上起身,踉蹌着走出門外。
“童大人……”慕蘭極力地喊,生怕他摔倒在外頭。
可她的“極力”,終究也是極其有限的,童南溪走得堅決,完全沒有聽到慕蘭的呼喊,隱入了夜色。
慕蘭不敢睡覺,縱然全身無力,周身傳來剋制不住的難受,她也不敢睡覺。
她努力地想着自己的病情。說實話,亦出乎她自己的意料。如果數日前像今天這般難受,或許她不會存有僥倖。她會想更多的法子,去替自己弄到良藥,讓自己不至於病得如此嚴重。
一切都是能忍病痛的後果。
能忍,有時候並不是優勢。慕蘭對疼痛不敏感,所以當她倒下時,她已遠比旁人病情更爲嚴重。
童南溪叫她等,她便瞪大眼睛,不敢睡去,縱然掙得滿頭大汗,她還是咬緊牙關,不敢睡去。
過了很久,慕蘭覺得自己快撐不住了,大口地呼吸着,只覺身上又有哪一處的瘡被自己繃裂了,流淌出什麼東西,將衣服粘粘地貼在了身上。
她似乎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惡臭。
就在此事,童南溪突然出現在門口。
“慕蘭姑娘,我來了!”他氣喘吁吁,好像跑了多少遠路似的。
“啊!”慕蘭輕呼,她正執着於自己身上的“惡臭”,一點都不想讓童南溪聞到。
可童南溪好像半點沒有察覺,只見聽咣朗朗的聲音不停,他將手裡的東西一樣一樣往地上放着。
“童大人,您這是幹嘛?”慕蘭不解。
“我不識藥,見樣拿了些,你看吧,哪些是你要用的。”
童南溪說着,竟離開了那些堆在地上的藥材,又重重地放下了一樣東西。
爐子!
慕蘭驚呆了,這爐子是哪來的?
架好爐子,童南溪問:“慕蘭姑娘挑選好藥材了麼?”
“您是要……給我煎藥?”
慕蘭簡直不敢相信。童大人只看面相就是富貴盈門剛直不阿一心爲公的好官,完全不像是會生火煎藥的人,分明應該不食人間煙火纔對!
藥材果然拿了好些,每樣都有。慕蘭想俯過身去,卻半點力氣全無。童南溪將藥材全擺到她身邊,望着她艱難地挑出一樣又一樣,又將她挑出的,另放一邊,極其有耐心。
“便這些,可以了。”
慕蘭只用了其中的一小部分。然後望着童南溪生火。
爐火一閃,屋子裡亮了一下,極其匆忙。可就是這一匆忙的一瞥間,慕蘭望見童南溪的額頭上有一道傷疤,上面還掛着鮮血。
“童大人,您額頭上……受傷了!”慕蘭虛弱地驚呼。
童南溪伸手摸了一摸,果然一手血,笑道:“大約是剛纔慌忙間撞的。只顧着回來,竟沒看看是否流血了。”
慕蘭卻生了疑問:“童大人怎會慌忙,難道……您竟是偷的藥?”
童南溪又是一臉慚愧的樣子:“大殿……沒去過,不太熟,這才撞的。”
他迴避了一個“偷”字。噹噹御史,好歹自認百官之表率,竟然還偷東西,這完全不在童南溪的自我認定之內。
打死他也不能承認。
慕蘭卻愈加感動。要童南溪這樣的人,做出違背自己良心的事,是極其不容易的。
“童大人,我替您將額上包紮一下吧。”慕蘭心中充滿感激,完全忘了自己若不是爲了救童南溪,根本不可能走投無路到這般田地。
“不用,這點點兒小傷,不足掛齒。”童南溪一邊忙碌着,一邊道,“聽你說話,精神似乎比方纔好了些,若是困了,便睡一會兒吧。”
剛剛是怕她一口氣過去,故此不讓她睡。如今是怕她太過勞累,想讓她趕緊睡一會兒。
童南溪一直是個堅定的人,從來沒有如此變化多端。
兩個病人,各自安慰着對方。
童南溪向來都是被人伺候,生火煎藥還真是頭一回。慕蘭便在旁邊瞧着,不時出言指點幾句。
雖說藥是需要時間慢慢熬的,可時間緊急,等天亮了就想都別想了,人家只怕要找爐子找到東屋,那真是橫生枝節,故此慕蘭只掐了個大概時間。
饒是這樣大致掐的時間,也一掐便到了黎明時分。
天色矇矇亮的時候,簡陋的屋子裡,藥香四溢。
“慕蘭姑娘,時辰到了,該可以了吧。”童南溪一夜未睡,蒼白的臉上,隱隱起了胡茬子。
“童大人一夜未眠,慕蘭真是與心不安。”
“這又算得了什麼,你爲我治病,何止一夜未眠,如今我付出再多,也是無法償還姑娘的,萬萬不要再與我如此生份。”
童南溪“偷”藥材“偷”爐子,竟然也沒忘記“偷”碗,這都察御史辦事的周全,還真不是蓋的。慕蘭也難以想象他能有幾隻手,將這些東西全部搬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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