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旁的屋檐上,一隻遊隼站在上面,靜靜觀望着下方的種梨道士,橙黃色的眼睛露出一絲人性化的色彩。
張九陽已經看了許久。
他甚至都悄悄睜開了天眼,卻依舊看不清這位梨道士的深淺,對方好像就是個普通人,身上看不出一絲法力波動。
但看不出本身,就異常恐怖。
那顆梨核在外人眼中宛如閃閃發光的寶石,但在他眼中,卻是一顆小巧玲瓏的心臟,還在微微跳動。
梨樹不斷長大,結出了許多果實。
然而張九陽看着那些果實,卻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那些哪裡是梨子,分明就是一個個巴掌大小的小姑娘,手腳還會動彈,相貌和阿梨有幾分相似,流露出喜怒哀樂的情緒。
就彷彿《西遊記》中的人蔘果。
樹上長滿了一個個小阿梨。
“嗚嗚嗚,阿梨不是梨,別吃我……”
其中一個梨子發出嗚咽之聲,但除了張九陽之外,那些普通人一個也聽不見。
他們看到的,只是一顆顆能延年益壽的仙梨。
應該還有一個人能看見。
張九陽深深望了一眼那個老道士,只見對方手持兩柄粉色菜刀,輕輕揮舞,便砍下了一顆顆仙梨,分給了那些百姓。
雖然還沒有搞清楚狀況,但以張九陽的性格,又怎會眼睜睜看着那些‘阿梨’被人分食?
他當即振動翅膀,向着梨樹飛去,準備施展法力搬走這顆梨樹。
老道士淡淡一笑,若有所指道:“小麻雀終於忍不住了,想來偷吃貧道的仙梨?”
他拂袖一揮,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鳥籠子,裡面關着一隻在不斷扇動翅膀的遊隼。
張九陽心中滿是驚駭。
連他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只覺得眼前一花,便進了這籠子中,更恐怖的是,當他想要變回人形掙破牢籠時,發現神通竟然失靈了。
彷彿所有的法力都被封印了,現在的他成了一隻貨真價實的遊隼,一隻籠中鳥。
他不斷撞向籠子,十三形遁乃是道門神通,玉鼎宮的高深法門,他雖然施展了禽遁之術,身變爲鳥,但肉身的強度多少還是保留了一些。
這種木籠子絕對經不住他一撞。
然而在嘗試了許久後,他終於絕望地發現,這木籠子似乎堅不可摧,撼動不了分毫。
此刻那些百姓已經開始吃梨。
他們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香甜無比,吃得酣暢淋漓,完全聽不到那些梨子發出的悲聲。
張九陽的眼睛瞬間變得血紅,戾氣滋生,殺心驟起。
片刻之後,樹上的梨子便已經被搶食一空,那棵梨樹迅速枯萎死去,化爲灰燼消失不見。
而那些百姓則是神清氣爽,通體舒泰,百病皆消。
老道士見狀微微一笑,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還來得及,就看你怎麼選擇了,這個難題……希望你好好問一問,自己的心。”
說着他竟主動打開了鳥籠。
張九陽迅速飛出,在離開鳥籠的一剎那,神通法力通通恢復,他搖身一變現出真身。
“都不許走!”
他大喝一聲,腰間縛龍索飛出,化爲一頭百丈長的金色神龍,將百姓們盤旋包圍,沒有放跑一個吃梨的人。
那些普通人哪裡見過這種陣仗,都被嚇得瑟瑟發抖,以爲要被妖怪給吃了,哭聲不斷響起。
張九陽凝神望向那個老道士,心中萬分忌憚。
此人到底是誰?
難道是那個點化白骨精的高人?
“你到底是誰,和阿梨是什麼關係?”
他知道自己敵不過對方,但剛剛被百姓們吃下去的那些小阿梨,卻讓他無論如何都要問個清楚。
老道士淡淡一笑。
“張九陽,這小女鬼捨命救你,不惜吸收了《紫雷天書》中的陰雷之力,現在她的三魂七魄已被這些百姓們分食,只需一刻時,就將被徹底消化,再無一絲轉圜之機。”
張九陽眼中殺氣騰騰,雙手雷光凝聚,轟隆一聲,掌心雷破開雲障,當頭劈下。
然而落在老道士身上卻彷彿泥牛入海,連衣角都沒有掀動一下。
“張九陽,現在擺在你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要麼坐視曾捨命救你的阿梨魂飛魄散,要麼……”
他望向那些被縛龍索困住的百姓,淡淡道:“剖腹取梨,用他們的命,來換阿梨的命。”
張九陽心中一震。
“一羣無辜百姓的命,和一個自己重要之人的性命,我很好奇,你會選擇哪一個?”
“張九陽,問一問自己的心吧。”
張九陽握緊雙拳,目光死死盯着他,眉心天眼熊熊燃燒,火目怒視,想要看清其真身。
但無往不利的靈官天眼第一次受挫,如霧裡看花,水中望月,怎麼都看不清楚。
不是靈官天眼不厲害,而是對方的修爲高過他太多。
點化白骨精的高人?
地府府君?
雙面佛背後的佛祖?
甚至是……天尊?
張九陽心中浮現出了一個個名字,然而不管是哪一個,他都無法確定。
“你到底是誰,爲什麼要如此逼我?”
老道士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深深望了他一眼,聲音滿含深意。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選擇。”
說罷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就連張九陽的天眼也尋不到蹤跡。
但張九陽知道,他一定就躲在暗中,在注視着他接下來的選擇。
“求求你,別殺我們!”
“我們只是吃了個梨子,是那妖道蠱惑我們的……”
“你殺我可以,放過我兒子吧,他才六歲……”
“我不能死,我還有七十多歲的老母親要養……”
百姓們也都聽到了剛剛兩人的對話,紛紛哭泣哀求,有的甚至下跪磕頭。
他們也沒有想到,明明只是吃個梨子,竟然會惹下這麼大的禍端。
張九陽握緊雙拳,眼中滿是掙扎。
天眼中,他能看到在這些人體內,阿梨正在被一點點消化,時間越發緊迫。
可讓他對這羣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下殺手,這又違背了他的良心和原則。
時間一點點流逝。
張九陽遲遲無法做出這個選擇。
一羣無辜百姓的命,和阿梨的命,孰輕孰重?
他閉上眼睛,想起老道士剛剛說的話,阿梨爲了救他,不惜吸收了部分陰雷之力,以她的修爲,這樣做無疑是自找死路。
這個小姑娘,自始至終都對他不離不棄,肝膽相照。
那份沉甸甸的情義和信任,他無法辜負。
回想起兩人曾經相伴走過的一幕幕,張九陽緩緩睜開了雙眼,似是決定了什麼。
他將手一伸,斬邪劍自動飛到他的掌中,化爲三尺青峰,劍芒流轉,劍氣森然。
他一步步朝着那些百姓走去。
但望着那一雙雙或是蒼老,或是稚嫩,或是哀求的眼睛,他只覺得手中之劍無比沉重,宛如山嶽。
良久,張九陽緩緩擡起了手中長劍,眸光決然。
……
柳樹下,江水邊。
剛剛賣梨的老道士正在垂釣,他的雙眸靜靜望着水中的倒影,裡面的景象正是此刻的張九陽。
當看到張九陽拿起劍朝着百姓們走去,並慢慢舉起,眸光決然時,老道士忍不住輕嘆一聲。
看來他並不合適。
可惜了。
老道士搖搖頭,眼看慘狀即將發生,他手中魚竿一動,江水盪漾起漣漪,魚鉤向着張九陽飄去,彷彿穿透了兩個時空,準備將人從那片鏡花水月中釣出來。
但下一刻,他握着魚竿的手微微一頓,眼中閃過一絲愕然。
水面倒影中,張九陽做了一個他意想不到的行爲。
只見他緩緩擡起手中長劍,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擺出了一副準備自盡的架勢。
在老道士的魚鉤即將鉤到他時,張九陽似是有所察覺,眉心火目順着魚鉤的方向朝他望了一眼,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而後,揮劍!
鮮血飛濺!
那片江水也變得猩紅起來,被染成了赤色,但很快又消散不見。
啪!
老道士只覺得手中魚竿一鬆,鉤子斷了。
魚兒掙脫了束縛,逆流而上,海闊天空。
一道身影從水中飛出,落在江邊,手提一柄赤色長劍,白衣在夜風中飄舞,竟滴水未沾。
張九陽的脖子上有一條細細的紅痕。
他轉過身來,望着江水,依然能清晰看到,那璀璨的燈火,哭泣的百姓,彷彿畫中世界一般。
“好厲害的手段,我竟絲毫沒有察覺到,什麼時候中了你的幻術。”
“讓我猜猜,是在阿梨的刀飛出去的那一刻,你就悄然替換了我的世界,讓我一點點沉淪其中。”
“天眼不可視,劍心不能察,只差一點,我就真的上當了。”
老道士似是來了興趣,好奇道:“你是如何發現破綻的?”
他自認一切佈置天衣無縫,雖然這小子有諸多神奇之處,但修爲的絕對碾壓,讓他非常自信。
因爲我見識過更加厲害的幻術。
張九陽心中暗自慶幸,他之所以能及時醒悟,並不是對方的手段不高明,相反,對方的手段極其高明,沒有露出絲毫破綻。
他之所以能及時醒悟,純粹是因爲黃粱一夢的歷練。
和呂祖的手段相比,老道士終究還是遜色許多。
當然,張九陽也不能完全確定,不過在橫劍自刎時,他的劍心竟然沒有預警,這就說明了問題。
而或許是他的行爲超出了老道士的預估,在他準備自盡的那一刻,老道士氣機外泄,才露出了唯一的一個破綻,被張九陽以天眼捕捉到了。
從而徹底確定了自己已經中了幻術。
不過他還是小瞧了這幻術的厲害,明明是在一個虛假的世界中自刎,現實中的脖子上竟然也有了一道紅線。
這種幻術,已經到了弄假成真,神乎其神的境界。
“我怎麼發現的破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到底是誰?”
張九陽凝望着他,一字一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