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敢傷害了你?
我立刻拿我的大刀去殺死他。”
巨人叫道。
“不!”
小孩答道,“這是愛的傷痕啊。”
——王爾德《自私的巨人》
我把寫好的上一段給宋雨徵看。
他嘆了口氣:“說實話,我一直都怕你會被這種幻想折磨。”
文字的欺騙性往往大得令人吃驚,大多數人不過是看個熱鬧,不去考究。
尤其是小說故事,作者說什麼,便也是了。
我還記得,當那個流着涎水的男人被護士攙走之後,我起身以最快的速度跑出去,就像我跑進來時一樣匆忙,就像我六歲時見到垂危的小表哥一樣恐懼。
我跑出住院部,埋着頭拼命地向前跑,忽然撞到一個人。
而事實與文字描述的落差便是,在撞到那個人以後,我頭也不擡地繼續向前奔跑,於是我沒有看清他的模樣,他的穿着,甚至連他身上的氣味都沒來得及聞聞清楚。
同時,他也沒有叫住我。儘管被撞得踉蹌了,卻完全沒有吭聲。我什麼都沒留給他,除去那句匆忙間拋出的“對不起”。
回到北京之後我縮在房間裡兩天兩夜沒出來,我用睡眠強迫遺忘,我用被子遮擋恐懼。
你永遠不會知道那一刻我有多慶幸自己沒成爲你的女兒。我沒有因血緣、義務與責任的束縛,而不得不毀掉內心熠熠生輝的城堡。我沒有在你牀前服侍日日夜夜,在那個必然會降臨到你身上的結局到來之後,當你在經歷了無數的痛苦與掙扎終於嚥下最後一口氣,我卻要把你因爲受盡折磨而變形的面容永遠地鑿刻在心裡,以至於覆蓋了原本那些美好的印象。
同樣,你也永遠不會知道,當那個結局到來之際,我有多麼渴望自己是你的女兒。如此,我就能不再爲童年烙下的陰影而倉皇,在你身邊日日夜夜地照料,因你的好轉而欣喜,爲你的痛苦而揪心。也正因傾盡了所有,於是可以在彌留之際拉着你的手,問心無愧地在你耳畔低聲說一句“謝謝你這十七年來爲我做的一切。再見,嶼叔”。
我不曾目睹我父母的離世,也不曾目睹你的,甚至連離世之前那些必經的衰朽都被你極其巧妙地遮掩過去了。生命中最普通也是最悲哀的人事倫常,因爲你在,我全部沒有經歷。
你不會知道我有多慶幸。
你也不會知道我有多痛苦。
一個月後我收到一個小小的包裹,外表被麻編袋子裹得嚴嚴實實,寄件人是韓熙寧。
簽收完拿到手裡的那一刻,我其實已經預感,那個終將到來的結局已經來到,並且正在漸漸遠去。包裹中有短信一封:
汀汀,你的嶼叔已於幾天前在睡夢中去世。之前他曾拜託我把許多東西燒掉,怕你傷心,他反覆叮囑千萬不能被你拿到。他走後,我思考再三,還是決定將其全部寄給你。畢竟,你們共有的回憶,我無權做任何處置。再者,我也不願再像年輕時那樣,因太過尊重他的選擇而給彼此留下悲劇和遺憾。包裹內有一盤錄音帶,其中一部分是應他要求錄製,其餘的則是我揹着他偷錄下來的。我知道我不該這樣。希望你能從中有所得。
韓阿姨我又想起當年爲了離開這個家而騙他要去美國,事後我曾譏諷自己怎麼不說是因爲得了絕症將不久於人世所以想安安靜靜地一個人去死。
原來,想要安安靜靜獨自離去的人,是他。
取出錄音帶,上面寫了三個字:給汀汀。
我把它放進錄音機。
喑啞片刻之後,嶼叔的聲音:“好了麼?”
“可以了,說吧,葉嶼。”
靜默。
“汀汀,你聽到這盤錄音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很清楚,無論我們之前發生過多少不愉快,在得知我死去的消息時,你仍會心有內疚。其實大可不必,因爲就算你執意見我,我也不會應允。和雨徵一起快樂幸福地生活下去。這是我這段錄音的目的所在,也是我這一生最大的願望。”
緊接着錄音機裡開始出現各種各樣微小的聲音,東西放置的聲音,倒水的聲音。我屏住呼吸,試圖從中辨別出屬於他動作裡帶出的聲音——我總能輕而易舉地做到這點,因爲他的動作是輕柔的,就像我六歲那年就已知道,他的鈴只按一下,聲音很輕,彷彿僅是爲了給人提個醒兒。全然不像其他人,把怒火與不耐煩都集中在了按鈴的那根手指上,要按下一連串才過癮。
“來,喝口水。”韓阿姨的聲音。
“謝謝。”他的聲音虛弱而沙啞。
“錄音關上了?”
“是。”
“你再確認一下……”
“我早就確認過了。”
一聲輕笑:“反正……我也不知道。”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多疑。”
“瞎子多疑……這句話你總該聽說過。”
“葉嶼!”
“對不起,”他立刻道歉,聲音低了不少,“錄完那段我就徹底安心了……”
“別亂想。三分病,七分養,不能心急。”
“我沒心急。”
“沒心急爲什麼不按時吃藥?”
“因爲這世上所有的藥,都是隻治能治好的病。”尾音裡摻雜着一絲奚落的輕笑,“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心裡有數。”
“有光感麼?”
沉默。
“你這究竟是怎麼了?剛住院的時候,你不是還很配合麼?大夫告訴我,你的視力忽然嚴重下降,是情緒太過低落的緣故……告訴我,我沒來的這些日子,究竟發生了什麼?”
漫長的沉默。
“汀汀……汀汀來過醫院了。”
“她見到你了?”
“是我見到她了……”他又嘆了口氣,“我猜她是剛看見什麼,嚇壞了……”
我一驚,那天撞到的人,莫非是他?
“說不定是你看錯了。汀汀怎麼說也二十多歲了,心理承受能力哪會有這麼弱。”
“你不瞭解,那孩子從小就最怕醫院,她有個表哥……”
“我想起來了,她還因爲這事兒結巴過一陣子,是不是?”
“她頭也沒擡就往前跑……”
“你沒叫住她?”
你怎麼不叫住我!?
“我沒敢。”
“她就要被你寵成承受力爲零的孩子了你知道嗎!”
他苦笑:“……我自己……又何嘗不是。”
短暫的沉默過後,韓阿姨輕聲說:“你真該把她叫住。其實,你看上去也跟之前沒什麼區別,除了……除了比之前稍微瘦點兒。”
“你比以前會安慰人了。”
“年歲越長,心越軟。你扛得住?”
“總比她見到我要好得多。”
“說不定她還能再回來看你!”
“不會了,絕對不會了……”
“你就這麼瞭解她?”
“說實話,我是越來越不瞭解她了。可是,一個人再怎麼變,總會多少留下一些童年時的習性。這些習性,終歸會對她產生根深蒂固的影響……所以我想,她是不會再回來了。”
“所以你纔給她錄音?”
“是。我總想,趁着清醒,能讓孩子少難受一點兒是一點兒。”
“要是汀汀能知道你這麼……”
“不,千萬不能讓她知道……給她留個惡人的印象,我覺得最好。至少她不會太想我,最多就是生自己的氣,氣自己看錯了人……”
“你爲什麼總是這麼理性?”
“理性?你以爲我就沒反悔?”他淒涼地笑,“說實話,我的反悔倒是差點兒害了雨徵那孩子……跟他商量好了演出戲,到後來差點兒當真的人卻是我……他是個好孩子,汀汀跟了他不會受苦,但我就是不願意承認……以前在英國唸書,參加同學的婚禮,當時我就想,有哪個父親願意把女兒親手交到另外一個男人手裡?”他笑,笑得很苦,笑得連連咳嗽。
“那天汀汀發燒,說胡話,她說她不想讓我和林紫蘇結婚……醒了之後她又否認……孩子大了,有些話,連親生父親都覺得解釋起來困難,何況我不過……熙寧,你倒說說看,要是那天我沒出事,這領養證明是不是早就辦下來了?……我一直不敢告訴她收養法後來改了……還真是有意思……”
我抹了整盤帶。
收養人應當同時具備下列條件:
……(四)年滿三十五週歲。
——中華人民共和國收養法(1992年)收養人應當同時具備下列條件:
……(四)年滿三十週歲。
——中華人民共和國收養法(1998修正)那是我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翻看收養法,在那個同我相依爲命了這麼多年,寵愛了我這麼多年,卻始終與我既無血緣也無法律關係的親人永遠地離開這個世界之後。
我已無法說出自己心中最具體的感受。
天意?宿命?造化弄人?
或許,之所以經歷瞭如此多的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最終天人永別,只是因爲上天不讓我成爲他的女兒?
只是因爲上天不讓我成爲他的女兒。
幾天之後我才把盒子裡面其他的幾樣拆開——那些被韓阿姨稱爲“我思考再三,還是決定將其全部寄給你”的物件。
那其實並沒有什麼神秘,只是厚厚的幾摞相冊,記載了嶼叔一生中的大部分時光。
我一頁一頁地翻過去,翻過那些之前從未經歷、之後也永不會再經歷的歲月。
他穿着白衫站在陽光下,他打籃球,他跑步,他游泳,他吹口琴,他身着黑色的學士服站在草坪外面……我甚至看到了他和我父親在英國讀書時的照片,他們兩個少年,站在冰天雪地裡,那張隔着歲月的面容被時光一點兒一點兒地消釋,終於成爲我記憶中最後的模樣。
我忽然想起自己兒時,姨媽曾偶然拿出外祖母的照片給我看。時隔多年,驚訝與陌生並存的感覺重新泛上來,如果不是見過他年輕時的樣子,我大概會再次發出“他年輕時居然是這樣啊”甚至“原來他也有年輕時候”的感慨。
他把一生中最好的時光用來撫養我。到來頭,把這些日子遺忘得最快的人,也是我。
最下面的兩大本相冊是我的,收錄的照片大部分拍攝於高中之前。可讓我始料未及的是,每一張背面都被認真地寫了話:
“汀汀在這個家過的第一個生日,小臉兒被蠟燭映得通紅。”
“汀汀小學畢業考試留念,進考場前她說讓我等待她勝利的消息,還比了個V字手勢。”
“情人節那天汀汀送的禮物,據她說爲了這個禮物攢了兩個月的零花錢。送禮物也不分節日,真是傻孩子。”
“對於家長而言最難過的,莫過於對孩子的心事再也不瞭解。葉嶼,你也有今天。”
“你回來的真不是時候。如果病情沒有發展得這麼快,我或許也不會想出那個辦法。可是爲什麼我還沒來得及問你這兩年去了哪兒,你就又走了……”
……再熟悉不過的字體密密地織着。讓我驚訝之處在於,墨水是新的,沒有任何被時光打磨的痕跡。我忽然明白,原來在生命的最後時光裡,他就是靠着書寫這些回憶,寄託並排遣對我的想念。
我居然在相冊裡見到擺在嶼叔牀頭的那張照片,照片上的我們在吹口琴的瞬間相視而笑。我們的笑容充滿幸福與釋然,就像之前的磨難都已過去,之後的決絕也永不會來到。
起初我以爲那張照片是他從相框裡取出重新放回去的,然而當我將它翻過來時,卻看到右下角,那曾經讓我哭得無法自持的話語變成了另外一句——儘管恐懼,但也只有女兒不在身邊,我才能足夠坦然地面對疾病與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