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一個角落裡,冬天仍然留着。
這是園子裡最遠的角落,一個小孩正站在那裡。
他太小了,他的手還挨不到樹枝,他就在樹旁轉來轉去,哭得很厲害。
——王爾德《自私的巨人》
我記事的年紀比別的孩子都晚。
當他們長大後,能在父母的不斷提示下,把擁有最初記憶的年齡追溯到三或四歲時,我卻永遠只能在六歲那年止步。
有時我也會幻想,是不是誰在六歲這個時間上壘了道無形的坎兒,讓之前的記憶邁不過來?可又有誰這麼神呢。所以更多時候我都懷疑自己六歲前是不是遭受過什麼重創,讓我失去了之前的記憶,過着如植物般的生活。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嶼叔。他笑了,是微微有點兒狡黠的那種。每當他露出這樣的笑容,就意味着他早已準備好答案,來應對我的突發奇想。
“要知道,汀汀,孩子的記憶往往開始於那些給他們刺激的事或場面。”
他說的沒錯。
與許多從小就生活在五光十色中的孩子相比,生活賦予我最初的記憶並不美好。無論何時,每當我閉上眼睛試圖向前追溯,腦海中總會出現一棟灰色大樓,牆壁上馬賽克的藍點兒在日復一日中消磨成菸灰色,覆在表面的深黃色藤蔓伸手一抓就會變成粉末。我隨父母從一扇舊鐵門進去,消毒水的氣味立刻從四面八方涌來,光線混濁。
在二樓拐角處的一扇門前他們同時停下。
“再問你一遍——真就那麼想看他?”母親的語氣永遠像個小姑娘,連聲音也是。
我點頭:“我想小表哥,我要見小表哥。”
“再想想之前跟你說的話。”父親也開口了。
我搖頭:“我想小表哥,我要見小表哥。”
“可他和之前不一樣了。”母親捺着性子勸道。
“我不怕,我想小表哥,我要見小表哥。”
“到時候你可別哭。”這次他們異口同聲。
“我不哭,我想小表哥,我要見小表哥。”
父母最終妥協了。於是在那個春天的黃昏,我走進那扇他們爲我推開的白漆剝落的木門,走向我記憶的起點——當四周重新安靜下來時,我已經開始爲自己的堅持感到隱隱地後悔,可我還是硬着頭皮,一步步向着房間正中央的病牀挪去。眼睛變爲鏡頭,瞳孔成了焦距,在不斷拉近中細緻入微地捕捉着變化的一切和一切的變化。我終於明白剛剛出現在父母眼睛裡的擔憂和一點點恐懼究竟是因爲什麼。
小表哥像枚被人吐在菸灰缸裡的棗核。蓋住他身體的被子和平鋪在牀上沒什麼區別,如果不是臉還露在外面,我大概會直接坐上去。他的臉枯得只剩下一層緊繃的薄皮,青紫色的靜脈像一條條冬眠的細蟲般悄無聲息地蟄伏着。那頭黑亮亮的鬈髮沒有了,頭頂偏右的位置多了一道深褐色的疤,儘管表面塗了黃色的藥水,縫合的紋路依然清晰可見。由於還沒消腫,那一小塊皮膚亮亮地繃着,凸起來,非常怪誕,像一隻犄角。
和父母預料的不差分毫,我以比進門時快上十倍的速度號哭着跑出來。哭聲融入夕陽的餘暉裡,隨着日薄西山而逐漸消散。
從那之後我就開始一言不發,哪怕當母親宣佈小表哥徹底離去時,我也只是默默點頭,彷彿早已預知了一切。當我再次開始說話時,幾乎所有人都發現我在語言表達方面出了問題,只是他們過分專注於做自己的事而忘了管我。而我,也還並未長到能從細枝末節處輕易捕捉到空氣裡離散氣息的年紀。
是的,離散。我的父親在一個清晨消失了。我隱隱記得他吻了我。關於他的記憶就此中斷。
我也在不久之後被母親送走。
“你自己從這兒進去吧。”她鬆開我的手,指着那條几乎被青苔埋起的小路,低聲道。
我重新攥住她的食指與中指:“我,我——我要你送,送我進去,媽媽。”
她用拇指頂住我的虎口藉此擺脫我的緊攥:“可我得抓緊時間去找你爸爸。”
她的匆忙是我當時無法理解的,彷彿再也沒有什麼比尋找我出遠門的父親更重要了。它是如此深刻地鑿在我的腦海中。多年後,當我已經學會用一些詞語精準地表述自己或別人的內心情感時,我認爲她那天的狀態用“時不我待”
便可說盡。
時不我待啊母親,時不我待。可你的人生本該那麼長,我的人生也還有那麼長。
你到底是在急什麼?
那條被青苔和花瓣埋起來的小路盡頭住着我的姨媽。
她的額頭寬而飽滿,兩道眉呈橫臥的鐮刀形,小眼睛,塌鼻子,厚嘴脣,臉上時常帶着悲哀的神色。
在那個時代,姨媽無疑是與衆不同的。她的衣着像泛黃老畫報上的上海歌女,衣櫥裡有幾十件旗袍,式樣繁多的繡花鞋在漆黑的櫥櫃中盡情綻放。她幾乎會在每個黃昏花上很長時間挑選旗袍與繡花鞋,對着鏡子仔仔細細地爲自己撲粉描眉,再用簪子將自己的頭髮挽成一個髻,然後用更多的時間坐在那張沒有光澤的皮革沙發上,等待那個經過黑暗門廊的男人。
除去金髮和藍眼珠,我對那個男人的長相全然沒了印象。只記得在他留宿的那些夜晚,姨媽的房間會整夜傳來粗重的呼吸與莫名的歡快聲音,混合着風聲與牀板搖晃打出的“咯吱咯吱”的節奏。我被攪得難以入睡,於是爬起來用被子將自己裹起,望着從窗簾縫隙中透進來的灰濛濛的月光與白牆上斑駁搖曳的樹影,出神。
距離姨媽的小院兒不遠有一座公園。如今已經荒廢得只剩下斷壁殘垣,但在我小時候,它卻是附近居住者的天堂。因爲樹木繁多,足以遮擋陽光,附近的退休老人拾起年輕時擺弄的樂器,每個下午都聚在這裡吹拉彈唱,往日時光也似乎在這胡琴聲中一併被翻出,晾曬,散發出回憶的氣息。
到了下午三點,手藝人便會陸陸續續地出現在公園裡。他們將插滿彩色麪人的棒子在地上一杵,熟練地打開盒子拿出彩面,捏下,熟練地揉按擠壓,把團團軟面變成五顏六色的偶人;或者拿着鐵勺將盛在茶缸裡的糖稀舀出,在玻璃板上淋出蝴蝶、鳳凰、孔雀,再用鏟子輕輕剷下。等這一切準備就緒,附近幼兒園的孩子也差不多就被家長三三兩兩地接出來了。公園是他們的必經之路。因爲除了麪人兒和糖稀,這裡還有如今看來十分簡陋的遊樂設備。
我第一次去那兒是在七月黃昏。喧鬧已退,偶爾有人拎着菜籃匆匆走過。
落日的餘暉籠罩着滿園的雜草、木馬和滑梯。
姨媽從正在收攤的小販那裡買來一隻蝴蝶糖稀,我爬上滑梯,一回頭見她拿着那隻糖稀站在黃昏裡,黑底的碎花旗袍開衩到膝蓋,露出半截光滑圓潤的小腿和穿着亮黑高跟兒鞋的腳。在我即將從滑梯上滑下時,她忽然把我叫住,踮着腳將那隻糖稀遞給我。她的神色很溫存。
“你帶着它飛吧。”
我點點頭。
衣料和滑梯表面摩擦產生的熱量就像助燃劑,讓我有了近乎飛翔的快感。
在兩旁景色迅速變化的同時,那隻薄得幾乎被夕陽照穿的糖稀蝴蝶閃爍着奇特的光澤,振翅欲飛。
終於我舉着那隻蝴蝶糖稀從最高點滑下來,腳落在地面上,舒了口氣。
這一連串的鏡頭後來常常在福利院裡出現。我在清晨或是黃昏舉着那隻蝴蝶糖稀從滑梯上慢慢滑下,或者坐在鞦韆上將自己拋到高處,只是身旁再也沒有了姨媽的身影。
福利院的外觀是紅色的,尖頂,白天看上去就像是童話裡的城堡。只可惜位於郊區,人造的光亮很少,夜裡七八點鐘就完全黑了天。入睡前阿姨總是會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確認我們都躺下之後,再一下子拉斷電閘。
我不知道在睡在一起的幾十個小孩當中,有誰會同我一樣因爲那剎那襲來的黑暗而感到緊張萬分。那種黑暗瞬息即至所帶來的震撼感,給我那時幼小的心靈帶來無比巨大的衝擊,而無人傾訴的不安感,便漸漸轉成了極端病態的恐懼。
終於,那一夜,我像一顆萌發的種子,在其他孩子都已經沒心沒肺地進入夢田後悄悄起身,邁過他們小小的身體,肆無忌憚地衝出門,去擁抱黑夜賜予的光明。月亮從曠野上升起,四周如雪如霜,可就在我身後,黑暗厚重漫長。
我的這一行爲終於還是被阿姨發現,又或許不過是我的多心,當門閂被鎖上的聲音與黑暗一同來臨時,我偷偷地哭,一夜沒睡。
離開福利院。
——這是我那段時間最大的願望。我不願再與黑夜戰鬥,因爲它不會因爲我的“浴血奮戰”而在某一天消失,有時我甚至怕自己隨時會在這過程裡死去。而若我真正死去,就再也無法見到父母和姨媽了。我的腦海中總能浮現出他們大聲喊我名字,並且最終站在荒涼的山岡,爲我蒙了塵的墳墓哭泣的場景。
暗涌黑夜的風在這時鼓起窗簾。
我倆一動不動地平躺在牀上,像兩棵秋收後的蘿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