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星期三的早晨,嘴中有股有如當初嗑藥時留下的苦味,這一天就在這樣令人不快的感覺中開始了。由於直到半夜三點都睡不著,起牀時已經九點半;姊姊早就去上班了。

走下樓到客廳打開電視,新聞當然沒有報導目前爲公司副社長的前黑道人士提領大批現金落跑的消息。一切都從黑暗中開始,在黑暗中結束。說真的,發生在這世界上的這種悲劇,應該比成爲鎂光燈焦點的事件要來得多吧?

我呆呆地看著已經開始重播連續劇的電視畫面大約十五分鐘後,接著換上了衣服走出門。

昨天明老闆說的話還留在耳邊——「不要插手。」第四代也對我說過一模一樣的話,但我還是無法只是待在家裡而不做任何事。

「花丸拉麪店」前是被一羣高度不高的建築物所包圍形成的死巷,那裡安靜到有時令人感到毛骨悚然。我將腳踏車停在大馬路旁,並巡視拉麪店前是否還有黑道小弟逗留,但卻連一隻小貓的影子都沒看到。這天周圍大樓的窗戶和陽臺似乎也看不見人影,或許只是我想太多了——平常大概就是這樣了吧?沒有人在外頭曬被單或毯子,更不見放在外頭曬太陽的盆栽。

有的只是拉麪店前的柏油路及拉門上的黃色痕跡。以爲發生了什麼事而前去觀看,才發現只是被潑了油漆。真是惡質的騷擾方式。

「明老闆,外頭——」

當我拉開拉門準備走進店裡,人在櫃檯另一側的玫歐和明老闆同時擡起頭來看著我,令我不禁有些驚訝。明老闆將無袖背心脫去,上半身只剩下纏繞胸部的白色繃帶。她從右肩到側腹以及手臂上都流滿了鮮血,玫歐則正在幫她清洗。

「妳怎麼了!?」

「去採購回來時被偷襲了!」明老闆皺著眉頭回答。「我也太遲鈍了。要是以前的我,撂倒兩、三個小卒仔根本不算什麼。」

我除了感到血液涼了一半外,同時也覺得怒火中燒。強烈的暈眩讓我覺得似乎連天地都快要被翻了過來。

「沒事的,只是被推倒擦破皮而已。他們也馬上就落跑了,不算什麼大傷。」

「一點都不是小傷!」

玫歐以哭泣的聲音迴應。從清洗完傷口到纏上繃帶的過程中,玫歐一直在哭。

「吵死了!又不是妳受傷,到底在哭什麼嘛!」

「可是,都是因爲玫歐纔會……」

「並不是妳的錯。妳聽好,不管怎樣想都是那些傢伙的錯。讓妳覺得都是妳害的,這就是他們的目的。所以絕對不要這麼想!」

我心想,這個人爲什麼能如此堅強?但我卻、我卻——

明老闆聽到廚房後門被打開的聲音而回頭望去。

身穿睡衣的少女站在門前,大大的眼睛瞪著明老闆身上尚未包紮好、看起來很痛的傷口,原本白皙的皮膚顯得更蒼白了。

「繭居族?妳來這裡做什麼?」

明老闆勉強擠出聲音,愛麗絲則沒有回答。她的上半身忽然有些傾斜,我見狀立刻繞過了櫃檯邊跑進廚房,幫忙將快要倒下的愛麗絲給扶住。

「鳴海……抱歉。」

愛麗絲一邊緊抓著我一邊不停顫抖,並說:

「我從監視器中看到老闆渾身是血地回來,所以來親眼確認由於我的愚昧及駑鈍而無謂流下的鮮血,也爲了更深刻體會自己的無能……」

「我可不是給人觀賞用的,妳就乖乖待在房裡就好了,笨蛋。」

明老闆說完之後大嘆一口氣並坐到圓椅上。在坐下去的瞬間,我看見她因疼痛而皺起眉頭。

「這不是偵探小姐……的錯。」

玫歐一邊拭淚一邊搖頭。

「玫歐,沒關係的,這傢伙是無藥可救的笨蛋,所以剛纔說的理論對她而言都沒有用。她自以爲全世界的不幸都是因爲她無法解決而造成的。」

明老闆半開玩笑地說。但我也瞭解,那對愛麗絲而言並非是玩笑而是真理。世界上所有的悲傷,都是因爲自己的無能——這是迫使愛麗絲扮演偵探角色的偏激信仰。支撐著愛麗絲身體的雙手,不自覺地用力了起來。

「我已經查過哈囉企業的通聯紀錄。終於明白了。」

愛麗絲脫口而出的盡是如此空虛的話語。

「明白什麼?」明老闆面無表情地反問道。

「那筆現金的來源、哈囉企業所做過的事、田原幫和岸和田會爲什麼要干涉等等。唯一無法理解的事,就是草壁昌也到底想要做什麼?」

我倒吸了一口氣。

「當一切都爲時已晚時,神秘的面紗纔會被揭開。獨自坐在空無一人的劇院中,偵探所扮演的角色就是如此。即使如此,我還是不得不說出口……願意聽我說嗎?」

「鳴海,請給我一張椅子。這話說起來有點複雜。」

身材嬌小的愛麗絲抱著膝蓋坐在圓椅上,開始述說如同她之前預告的複雜故事。

「哈囉企業就像是一個大型過濾器,所以會有許多將水給弄髒的傢伙接近他們。」

我將雙手撐在流理臺上歪著腦袋。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麼。

「聽過什麼叫做『洗錢』嗎?」

「只有聽說過。」明老闆回答,玫歐的表情則是一副完全聽不懂的樣子。我其實也不是很懂,但唯一能瞭解的是,這大概比私吞現金更爲嚴重。

「簡單地說,就是將不法所得清洗乾淨,使它能被合法使用。」

「到這裡還是不大懂,錢哪有分什麼髒或乾淨的?」

這也是我最不能理解的部分。愛麗絲「嗯」了一聲看著天花板,接著繼續說明:

「那我就從頭說起好了。有一種簡單的方式,可以讓任何人都輕易地逃漏稅。妳知道怎麼做嗎,老闆?」

「我怎麼會知道?妳覺得我的店看來像是需要逃漏稅的名店嗎?」

「說得也是。但還是請妳記得,真的非常簡單——就是不申報賺到的錢,並且『絕對不去使用它們』。就是這樣而已。」

由於愛麗絲只說到這便停止說明,我思考了一會兒後提出了疑問:

「可是,這樣一來……不就失去賺錢的意義了?」

「說得沒錯,但逃漏稅的基本就是在這一點上——如何裝作沒有賺到錢,然後如何裝作沒有錢可花。」

「那麼,洗錢就等於是逃漏稅嗎?」

「並不是,只是洗錢可以將逃漏稅所得的金錢加以洗淨,也可以漂白其他無法對外公開的金錢,例如不法所得或販賣毒品的收入等等;基本概念和逃漏稅很像。爲了能理解洗錢的必要性,必須先了解到兩個前提——第一點就是『金錢若不使用就沒有意義』,至於第二點,由於我國的國稅局非常優秀,故『只要有人爲了某種目地而使用金錢,他們馬上就會嗅到』。」

「……他們真的這麼優秀?」

「當然優秀。將一筆錢使用在有意義的事物上——例如像買房子、買車子、買股票、投資建設——這些行爲一定得在陽光照射得到的經濟社會上執行。只要有高額的現金流動,國稅局就會立刻得知,接著就會開始調查到底是如何取得如此龐大的資金。」

照愛麗絲的說法,這些人感覺倒很像特異功能人士。

「回溯金錢的流向,只要查到沒申報過的所得即視爲逃漏稅,然後追討補稅;若查到的是不幹淨的所得,則會被捕入獄。所以就得想盡辦法不讓他們知道錢是如何賺到的。」

「……那該怎麼做呢?」

「例如以薪資名義發放給多數擁有外國國籍的員工,並經由國外回收。」

我倒吸了一口氣。

第二節

我想明老闆大概也做了一樣的表情吧。

「……是哈囉企業嗎?」

「沒錯,所以纔會直接發現金給員工吧。『哈囉皇宮』的房客大多是來自東南亞出外打工的女性勞工。如此一來,公司就多了一個洗錢的管道。對於女性勞工而言,透過黑道和公司的安排也比較容易待在日本,算是一舉兩得。」

我偷瞄了玫歐一眼,她已經整個人放空,臉色鐵青。

「岸和田會在哈囉企業成立時大概有給予資助,使用的當然是無法見光的黑錢。所以表面上看來並無賓主關係,只不過哈囉企業透過田原幫接受洗錢的工作。我調查過所謂定期打來的電話通聯紀錄,絕對是岸和田會所打的沒錯。」

愛麗絲的說明到這裡止住,並大嘆了一口氣。

感覺上——這件事……已經……不像是我們幾個能夠插手的事了。

「……妳有證據嗎?」明老闆冷靜地問。

「沒有。」愛麗絲面無表情地回答。「如果有證據,政府當局早就採取行動了。這一切都只是推測。哈囉企業將事情隱瞞得很好,至於洗錢的唯一缺點就是因爲過於謹慎,導致效率不是很好。我看過依林提供的存摺,也簡單地算過匯款金額;不論再怎麼大略估算,還是無法輕易地漂白上億單位的金額。由於並沒有特別張揚,事跡也沒有敗露;但也因爲洗錢效率不彰,所以遲遲無法處理從岸和田會轉來的帳款。在這樣的情況下,你們認爲先前早已爲公司積欠的大筆債務而困擾的美河社長做了什麼事呢?」

宏哥先前所提供的資訊和愛麗絲的說明在我腦中啪地一聲連結起來。

「他私吞了現金……!?」

「沒錯,私吞現金的並非草壁昌也而是社長本身——因爲大約還剩下二億圓的現金遲遲無法處理而儲存在保險箱內。我不曉得他是如何矇騙草壁的,總之,美河將其中一億圓拿來償還了公司的債務,剩下的兩億圓就是那袋錢。」

草壁昌也知道自己遭人陷害,所以纔要逃亡。但是他爲什麼不證明自己的清白呢?不,應該也沒辦法。和田原幫親近的是美河,加上草壁昌也過去曾有脫離關西黑道幫派逃亡國外的紀錄。只要田原幫和美河套好招說這都是草壁一人所爲,那麼岸和田會相信他們的機率也很高。畢竟黑道和警察是不一樣的。

「問題是現在才知道這些計謀也於事無補,一切都太遲了。現在唯一能確定的是草壁昌也已經被田原幫給逮到了,再來就是——他早晚會被殺害。」

玫歐站了起來,嘴脣在微微地顫抖。明老闆也跟著站了起來,靜靜地將雙手放在玫歐肩上。我啞口無言地望著愛麗絲。早晚會被殺害?

「這是必然的。你想想看,既然說他私吞其實是騙人的,一旦草壁昌出來作證,所有事情都將被揭穿。田原幫和美河爲了隱匿事實,唯有將草壁昌也滅口。」

我想起了太陽眼鏡男所說的話,突然不寒而陳。

——『能活著再見到面該有多好啊!』

對方是黑道。只要在黑暗當中,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然後我所追求的事實將會被埋沒在黑暗之中。」

愛麗絲從椅子上跳了下來。

她的眼神已不像是接受委託的偵探,反而像是個害怕被世界所遺忘、失去靈魂的人偶。

「——怎麼可以讓這種事發生!」

我追著愛麗絲的背影走出廚房後門,對著身穿小熊睡衣、正打算爬上緊急逃生梯的背影大喊。黑髮舞動著,冷漠的眼神射向了我:

「什麼事?只是爬個樓梯而已,不需要人跟隨。」

「不,不是這個意思……」

到底是什麼?爲什麼要把她給叫住呢?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說的是什麼。

「建議你改改你那不經大腦就想採取行動的個性。你就回家去盡高中生的本分,乖乖地寫春假作業吧!」

連愛麗絲都這樣對我說,令我感到無比的絕望。

「你是想問我是否有可以幫忙的事吧?」

被看透心裡所想的事,我只能咬著嘴脣默默點頭。

「一件都沒有……我若是這麼說,你大概又會開始自憐自艾、陷入自我厭惡的泥沼裡,最後又醜態百出了吧?」

「真是抱歉喔!」

「鳴海,我跟你說,事實上我們都是很無力的。偵探——充其量也只能將死去的語言收集起來、重新排列後再尋找其他意義。請問除了用頭腦思考以外,我們還有其他的工作嗎?」

「但是我連該想些什麼都搞不清楚。」

我抱著被取笑的決心,透露了自己軟弱的一面。但此時的愛麗絲卻依靠在緊急逃生梯的扶手上,以善解人意的善良眼神看著我。爲什麼這傢伙老是愛趁人不備時來捉弄我,讓我的心感到更加苦悶?

「……你認爲草壁昌也爲什麼要讓玫歐藏起那兩億圓呢?」

愛麗絲柔和的聲音傳來,我一時之間無法理解她所說的問題意涵。

「妳問我爲什麼……」我拚命回想著愛麗絲剛纔所提的問題並尋找答案。「因爲他發現遭人陷害了,然後就是……爲了不被誤認爲是他私吞的……」

……咦?

看著以拳頭壓住下嘴脣不再回答的我,愛麗絲點了點頭:

「沒錯,很奇怪對吧?因爲他所做的事並未成爲否認他私吞現金的證明,反而像在強調他私吞現金這件事。若只是爲了自保,他大可拿著兩億圓遠走高飛,即使是想要洗刷冤屈,他也可以帶著兩億圓走進岸和田會或報警就好。他其實是有許多選擇的。在這當中,唯一令人不解的選項就是叫玫歐將兩億圓藏起來,並且自己也躲藏起來。」

確實是令人不解。

這樣做到底有什麼好處?讓女兒身處於危險當中,結果自己也被逮到。應該有其他更好的方法纔對。

「首先「他沒有留下和玫歐聯繫的方式。就如同你所說的,就像是將兩億圓連同玫歐一起丟棄。爲什麼要這麼做?我不懂。在這個所有疑點都已經明朗的案件中,唯有草壁昌也這號人物是連我也無法理解的。這是唯一的謎團。」

我也搞不懂。就連愛麗絲都無法解釋的東西,我怎麼可能會懂?

「不過,我猜想這和事件的本質應該是沒有關係的。」

愛麗絲將臉轉向一旁,寂寞地說道:

「就和那時候一樣,這只是我想要滿足自我。只要有未解的黑暗,我就無法不去填滿它,真是悲哀的宿命啊。」

接著對我露出的微笑,就像在某一天所看到的星空一樣。

「然後被我給挖掘出的不必要事實——草壁昌也的真正用意可能會深深地傷害到玫歐,就如同那時候一樣……」

她一再提到的那時候,我實在不懂是指哪時候?若她所指的是一同在屋頂上迎接晨曦時的事情,我很想對她說沒那回事。

「……沒關係的。」我忽然按捺不住情緒脫口而出這句話。愛麗絲將四處遊移的視線集中到我的臉上。

「沒關係的。玫歐她很堅強……比我堅強多了。她一直都相信著爸爸,不管別人對她說些什麼,都不會有所影響的。」

愛麗絲抓著緊急逃生梯的扶手,安靜地注視我的臉好一會兒。我差點呼吸不過來,難道我又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

接下來,從桃紅色的櫻桃小嘴中嘆出了一口氣:

「玫歐有可能已經直覺到答案了。」

……答案?

「也就是草壁昌也到底想要做什麼。理論得花上一百年才能到達築成橋頭堡壘的地步,而信仰之翼卻能在一夜之間飛至。但我是尼特族偵探,是死者的代言人。對於無法以言語表達的情感並無興趣……所以說玫歐,妳自己的事實就放在妳自己的心中吧。」

我驚訝地轉過頭去。廚房後門被打開約數公分的寬度,細縫中藏著咖啡歐蕾色的皮膚。大而圓潤的雙眼看似吃驚地不停眨動。

再度聽到上樓的腳步聲而回過頭去,愛麗絲的身影已從轉角中消失。

我大大嘆了一口氣後坐在緊急逃生梯的第二個階梯上。

玫歐緩緩地打開廚房後門走了出來。感受到她極爲驚恐的眼神,我再次對自己的愚蠢程度感到無比的氣憤。

從昨天起就盡說些讓玫歐感到不安的事情,我到底在做什麼啊?果真是個大笨蛋吧?

明明最痛苦的應該是玫歐。

擔心爸爸的安危,自己也被人通緝,卻又不能回家去,心裡一定非常非常不安,我卻在這時候還——

啊啊,原來如此。我終於弄懂了,昨天愛麗絲所說的話——

『沒有人在乎你是否真的有下定決心。』

『覺悟這東西把它當作雞飼料就好。我們應該做的是什麼?』

我有沒有下定決心根本只是我自己的問題,和玫歐沒有關係。但我卻滿腦子只想著自己,而且還對玫歐說了差勁的話。什麼偵探助手嘛!不過就是個缺乏深思熟慮的小鬼罷了。

「爸爸他,應該還不會……有事?應該沒事……吧?」

玫歐的聲音聽起來已經快要說不出話來了。

我默默地站了起來,抓著玫歐的肩膀將她推回廚房裡。

「沒問題,一定沒事的。」

終於說出了安慰的話。然而昨天以前的我就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到。

接著再補上一句空虛的約定。

「——一定會救出妳爸爸的。」

第三節

明老闆告知我近期內最好不要靠近店裡,於是我被趕出了「花丸拉麪店」。雖說單單留下她們兩人實在讓我很不放心,但明老闆卻說:

「你給我聽清楚,萬一真發生了什麼事,保護玫歐一人倒還可以,若是連你都得照顧那還得了?所以你給我滾回家。」

真是毫不拖泥帶水的逐客令。

連一公釐的反駁餘地都沒有,我只能離開「花丸拉麪店」。一走上大馬路,我立刻打了電話給阿哲學長。

『愛麗絲剛纔打給我,我正要前往「花丸」。可惡,看來我得一直駐守在那裡才行。』

感覺就好像被說了一句「因爲你不行」,害得我只好支支吾吾地回答後便掛上電話。被害妄想症。宏哥和少校並沒有接電話,大概是忙著裝設竊聽器還有到處和女生打聽消息吧?我知道我只是個累贅。沒辦法,只好一個人走在街上。

春假期間的車站前,多了不少看起來像是國高中生的學生。根據宏哥的說法,許多鄉下小孩會在這時候前來,整座城市也會有不同的風貌。

總之我已經和玫歐約定好了,答應要救她爸爸。

手邊沒有任何線索,但是我不會再等到某個人告訴我該做些什麼纔去行動。先打給第四代看看。他從之前就一直在監視,說不定已經查到什麼了。

就在這時,手機在口袋中震動了起來。

『聽說明老闆被偷襲了,是真的嗎!?』

宏哥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激動。

『鳴海,你去過拉麪店了嗎?怎樣?到底怎樣了?拉麪店的電話都打不通。』

「這、這個嘛……」很少聽到宏哥如此驚慌失措的聲音。「她說稍微被推了一把,只是皮肉傷而已。阿哲學長已經趕過去了。」

拉麪店的電話沒人接,大概是因爲正在處理那些黃色油漆的關係吧。嘆息聲透過手機傳了過來。宏哥他怎麼了?感覺……不大像他。當然,聽到明老闆被黑道欺負要想心平氣和也很難,只不過……

『是這樣嗎?還好沒事……啊——雖然我也很想去,但還有幾個地方必須過去,該怎麼辦呢?不知道留阿哲一個人行不行?』

真的沒問題嗎?雖說阿哲學長是很會打架沒錯,但對方卻是黑道……

試著問問看。

「如果有非去不可的地方,我可以代勞。明老闆叫我不準接近「花丸拉麪店」,不過宏哥你可以過去。」

『啊——嗯嗯……』宏哥一如預料地支吾了起來:『是去找女生的工作,所以一定得我自己去才行。你想幫忙我很感激,但這次鳴海可能就——』

「有沒有我能幫忙的事情?」

連自己都知道自己現在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羞隗。

『嗯……剩下就是還得再去哈囉企業一趟看看情況。但那一帶可能有田原幫的人馬在遊蕩。我們全都已經被認出了,有點危險。』

「我……大概沒被看到臉。」

因爲一直和玫歐躲起來發抖。

『咦?啊啊,不……也對……不過還是太危險了啦。』

「我過去看看好了。」

『鳴海,你等一——!』

掛掉手機後順便關了電源。總之無法只是安靜地待在這裡。

之前向少校打聽過哈囉企業的地址,所以馬上就能找到。它位於區公所的斜對角,從車站騎腳踏車大約十分鐘的距離;表面上看來是正常的公司,大樓側面也掛有公司的招牌。人力派遣公司.哈囉企業位於一棟頗新的大樓,當然不是一整棟大樓,只是租用三樓的樓層當作辦公室。

過斑馬線前先環顧商業大樓周圍一遍。若是有人記得我的長相,大概就只有在「哈囉皇宮」遇到的皮外套男和紫襯衫男。當時穿戴著宏哥借給我的外套和眼鏡,應該不會被發現纔對。還有就是和皮外套男一起來過「花丸拉麪店」的深褐色太陽眼鏡男。當時我人躲在廚房後門後方,應該也沒被發現。

但當交通號誌轉爲綠燈時,我的腳卻無法動彈。眼前浮現渾身是血的明老闆。儘管自己也感到很丟臉,但真的是腿軟了。

雖說是來哈囉企業打探敵情,但我卻不知該做些什麼。我是白癡嗎?到底來這裡幹嘛?

我對自己的低能程度感到無力,索性坐在車道護欄上。車輛從我的前方、行人則從我的後方穿流不息地經過。

只要看到認識的面孔,說不定就能獲得一些情報。於是我決定隔著車道監視辦公室的入口一陣子。

坐了一會兒後,我的思緒又回到了清晨時分的施工工地。如果當時我能做些什麼,現況也不至於變成如此。但當時到底該怎麼做纔好呢?應該突然闖入鐵皮屋內直接找草壁昌也談判嗎?

現在纔在想這些也已經於事無補了,況且他還拿著菜刀。

菜刀、清涼噴霧、縫紉針線、剪刀、打火機、兩億圓、新加坡、泰國、田原幫、岸和田會、洗錢。

實在搞不懂。草壁昌也到底想做什麼?在前一次事件當中,即使是像我如此愚笨的人,都還可以猜想出愛麗絲所掌握事實真相的一半。

忽然發現有人影從大樓入口處走出,經過斑馬線向這走過來。雖然只穿著夏季運動衫搭配牛仔褲,但那細長的眼眸仍令人印象深刻。

依林姊也發現我了。感覺很尷尬。

「你怎麼了?在這裡做什麼?」

「這個……那個……」真是的,我到底在做什麼?「應該算是偵察敵情。」

「啊啊……」依林姊的臉垮了下來:「聽說草壁先生被抓到了,是真的嗎?昨天田原幫的人來店裡喝酒,好像提過類似的事。」

「……是真的。請問他們有提到他人在哪裡之類的話嗎?」

「對不起,我沒聽得那麼仔細。」

我感到有些失望,事情當然不會這麼容易解決的。

「依林姊,爲什麼妳會在這裡?」

「我不是跟你說過我也是員工?突然被叫了出來,感覺有點不太好就是了。」

啊啊,差點忘了。她正是爲了洗錢而存在的、名義上的員工。

依林姊若是知道了這件事,不知會覺得怎樣?也就是說,利用她要送回家鄉的錢報假帳,怪不得薪水會這麼高。話雖如此——

依林姊發現有其他人出現在入口處,立即將身體給轉了過去。那是一個身穿偏藍色系西裝、年約四十的高俊男子。皮膚白白的,看來氣質也不錯。依林姊向他點點頭,男子也揮手致意。

「……他是誰啊?」

由於依林姊小聲地回答,我忽然間回過神來,專注地看著那名就社長而言算是年輕的男子。當男子打開停在路肩的黑色進口車車門,我從車門的縫隙間看到車內,結果差點叫了出來。

「鳴海,你怎麼了?嘴巴開開的喔。」

「咦?啊!沒事……」

進口車早已駛離,交通號誌改變燈號,車道上又開始集結其他車輛。

坐在轎車後座的另一名男子,不就是那太陽眼鏡男嗎?雖然當天他並沒有配戴太陽眼鏡,但他那尖銳的面容令人無法輕易忘記。

「真是輕鬆的職位,現在已經可以回家去了。聽總務課的女生說,昨天也是中午就回去了。大概在公司待不到一個小時吧?」

「昨天也是……?」

「怎麼了?你認識我們社長嗎?」

「咦?啊,不、不認識。對了,妳知道一同坐在車上的那名男子是誰嗎?」

「嗯——?我不太曉得,應該是大黑道之類的吧?剛纔好像在和社長談事情。啊,對了鳴海,你聽我訴苦好不好?真的是很過分!」

依林姊將我強拉進附近的摩斯漢堡。按照往例,桌上擺滿著堆積如山的漢堡、熱狗、沙拉及薯條。光看這些東西就足以令人喪失食慾了,所以我只拿起了洋蔥圈來吃。

「我們說不定沒辦法待在日本了。」

把將近一半的戰利品擺平後,依林姊才終於開了口:

「剛纔就是被告知這件事,理由不知道爲什麼。一下說不要再把錢寄回老家、一下又說下次不再續約了,突然告訴我這種事情讓我感到很困擾。」

「這真的……很差勁。」

「很差勁對吧?我們大廈的居民好像全都被叫去告知這件事。明明從我們這些外籍勞工身上撈了不少油水的啊。公司最近開始轉型爲正派的人力派遣公司,所以大概很想擺脫像我們這種拖油瓶吧?啊——如果草壁先生還在,一定會幫我們想辦法的。」

我陷入了沉思。這是否與事件有所關連?只要草壁昌也還在——也就是說,就因爲草壁昌也已不在了?但這又是爲什麼呢?住在「哈囉皇宮」的女性不是洗錢工具的齒輪之一嗎?

「而且還不准我去別家店上班。這是我自己的自由吧?不過說真的,簽證的事都交給公司處理,可能真的只能滾回老家了。啊——真是——令人生氣!」

依林姊接著將墨西哥辣醬熱狗不斷塞入嘴裡。

「剛纔那個黑道好像就是來談這件事的,是總務課的人告訴我的。」

第四節

我不自覺想要站起來,但膝蓋卻撞上了桌邊。依林姊急忙伸手扶住差點翻倒的冰咖啡。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沒,沒事。」果然是和案件有關。「請問……他們在談些什麼呢?」

「我也是聽別人轉述所以並不是很清楚,不過好像有提到查覈之類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該不會以爲我們是和草壁先生一夥的?還是以爲我們會報警?那也犯不著把我趕出日本啊!」

查覈?

我一邊注視著柳橙汁的水平面,一邊緩慢地坐了下來。

我感覺——似乎懂了。

愛麗絲曾經這樣說過,透過「哈囉皇宮」進行的洗錢方式效率很低,還有,公司私吞了黑道的錢。而這筆錢也是不法所得,公司爲了償還債務也必須將錢漂白。那該怎麼做呢?當然就是利用「哈囉皇宮」了。原本就不是非常好的洗錢能力如今不爲岸和田會所用,反而用在爲公司謀利方面;再加上負責統籌的草壁昌也不在——洗錢作業一定陷入停滯狀態,無法再使用了。至少從岸和田會的角度看來會是如此。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對這羣人來說,「哈囉皇宮」的房客就像是沾滿了污垢的過濾棉(雖然這是很不好的比喻但沒辦法)。若因爲某件事被政府給盯上而進行調查,那就會很麻煩。到時說不定就如同依林姊所說的,有人會因草壁昌也的事件被抓進牢裡。

所以說只要沒有利用價值了就得拋棄。

而不幸的是(對那羣人而言是幸運的),「哈囉皇宮」的房客都是外國人。

只要將她們全部開除遣送回祖國,至少就無法再繼續調查了。

這幾乎都是我自己的推測,但如果是真的,那就真的非常差勁了。喝下一口柳橙汁,感覺卻無比苦澀。

「……海。喂,鳴海啊!」

陷入深思的我被依林姊的聲音拉回了現實。

「咦?啊,什麼事?」

「鳴海,你現在幾歲?」

「……今年十六歲。」爲什麼要突然問我年齡?

「還要兩年。沒辦法再等兩年了,還得經過父母親的同意,光是遷入戶籍也拿不到簽證,一定得生活在一起才行。原本想說鳴海也不錯的……」

咦,等等?現在是在說什麼?

「啊——早知會這樣就該好好交個男朋友的。」

走出摩斯漢堡立刻和依林姊道別。真是的,到底哪句話纔是真心的?應該全是玩笑話吧?我甩甩頭將依林姊心機深重的笑容從腦中趕出,邊走邊思考環繞在「哈囉企業」周圍的變化。

現在必須專心思考事件的來龍去脈。

但是當我越過區公所前的十字路口走到了東武飯店前時,我的思緒已經開始停滯不前,腳步也隨之越來越慢。

走進便利商店,推開了正在午休中的上班族買了一罐咖啡,接著走到商店外的公用電話前坐下來稍作休息。

拿起手機掀開手機蓋,卻又立刻蓋上。

思考著那名叫美河的年輕社長剛纔和田原幫黑道交談的事,還有「哈囉皇宮」的房客即將被解僱並遣返回祖國的事。

這些事雖然和這次事件可能有所關係,但也許和草壁昌也沒有直接關係。

總而言之,只要傳達給愛麗絲就可以了。姑且先不論它是否爲有意義的情報,她的頭腦畢竟比我好很多。

不過——

不要做無謂的逞強。大約在心中默唸了十五次以上,手指依舊無法動彈。不管怎樣都不大想打給愛麗絲,但若再一晚點告訴她大概會被罵得很慘,就像是「你的遲鈍真是令人歎爲觀止,我看金星自轉的速度都比你還要敏捷」之類的。只不過……

我終於明白愛麗絲早已看透了我會擅自採取行動,所以才老是不敢打電話給她。與其這樣,以前被她當笨蛋看待的日子還比較好過。

腳下的空罐子兩罐、三罐地不斷增加。店員以異樣的眼光看著每次都只購買一罐咖啡的我。

當我正想拉開第四罐的拉環時,手機突然發出「COLORADOBULLDOG」的巨大聲響,嚇得我一個不小心將罐子給弄掉了。

『鳴海,你現在人在哪裡?』

愛麗絲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急促。

「在大眾餐廳,就在東武飯店的隔壁。怎麼了?」

『玫歐離開了!』

我立刻站了起來,腦袋卻因此撞上了公用電話亭。

『剛纔那是什麼聲音?』

「沒什麼……是什麼時候的事?」

『大約三十分鐘以前,我也是剛檢查監視錄影才發現。只注意到負責看守我們的田原幫小弟,真是失策。』

嘴裡的咖啡味變得有如燒焦的木頭般苦澀。

『包包也不見了,有沒有想到什麼玫歐可能會去的地方?』

「……她家呢?」

『已經請宏仔趕過去了。』

玫歐可能去的地方。玫歐她……離開了。爲什麼?不用想也知道,當然是去見她老爸。否則繼續待在那裡只會給明老闆帶來困擾。

「她沒有和明老闆說什麼嗎?」

『是趁明老闆人在拉麪店的時候偷跑出去的,這還用說嗎?老闆要是知道早就阻止她了。』

什麼都沒說就離開。感覺有股黑黑涼涼的東西從我的腳底慢慢爬了上來,剎那間將我的喉嚨也給吞沒了。我無法繼續站立,用力抓著公共電話。爲什麼?爲什麼大家都這樣,一句話也不說就離開了?自以爲是在體諒我們卻無聲無息地消失,難道都不知道這樣對我們的傷害到底有多大嗎?是不是白癡呀!?有沒有搞錯!無處宣洩的憤怒使得正握著手機的手不停地顫抖。

『……海,鳴海!你怎麼了!?聽得到嗎!?』

聽到愛麗絲在耳邊大吼,我回過神來:

「……沒事。我去找找看。」

但要如何找?

我看著陰暗的天空,隨後將視線轉回人來人往的人行道上。想從這座城市的擁擠中找出一名少女,就像要將流入大海中的淚水和雨滴分離一樣困難;再加上玫歐沒有手機。

此時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回頭看著背後的公用電話。

「愛麗絲,草壁昌也手機的來電紀錄妳都查過了嗎?」

可能是我太專注了,聲音大到就連正要準備進入便利商店的情侶都嚇了一大跳注視著我。

『已經查得差不多了——原來如此!』

電話另一端傳來飛快敲打鍵盤的聲音。我心裡面所想的事情,愛麗絲瞬間就意會到了。玫歐就是不想給明老闆帶來困擾纔會逃離「花丸拉麪店」。爲了達成目的,她會怎麼做呢?不能馬上被發現離開的事,而且也不能被看守的黑道發現,所以必須偷偷離開「花丸拉麪店」。一但成功了,接著就得讓田原幫的人知道自己已經不在拉麪店了。玫歐能和這羣人聯繫的唯一手段——

『別廢話了,鳴海!就在QUATTRO飯店對面的Lowson超商,瞭解嗎?』

愛麗絲話還沒說完我早已跑了起來。穿過設有行人專用穿越時段的十字路口,我進入了位於PARCO百貨間的窄巷。

「通話時間大約是在多久之前?」

『大約十分鐘之前。等等,鳴海,你別過去。如果遇到田原幫的人怎麼辦?』

「現在說這些做什麼,難道還有其他人嗎!?」

『那裡距離平板幫的事務所滿近的——』

我將手機掛上並丟進口袋內。十分鐘前。玫歐大概已從撥打電話的地點離開許久了吧?還能找到她嗎?

看到手持波士頓包的黑皮膚少女站在Lawson超商藍色招牌下時,極度興奮的我差點就從另一側的人行道上大喊玫歐的名字。但發現她似乎站在公用電話前等人,立刻將差點喊出的話硬是吞回肚裡。

我橫越車道靠近玫歐,只見她露出一副吃驚的樣子,緊緊抱住胸前的包包瞪大了眼睛。

「助手先生,你怎麼會在這?」

我用雙手撐在膝蓋上彎著腰,想辦法調整自己的呼吸。由於突然奔跑的關係,腦部因缺氧而感到陣陣疼痛。

「……玫歐,回去吧。」

玫歐用力搖頭甩動著辮子:

「不可以,助理先生請你趕快離開。」

「妳已經和黑道聯絡了,對不對?」

看著咬住嘴脣開口不答的玫歐,我急促的心跳徒然無奈地緩了下來。玫歐打算把自己和兩億圓一起交給田原幫。是不是腦袋有問題啊?她不知道這樣做會發生什麼事情嗎?

「稍微想一下也知道,他們怎麼可能會活著放過知道所有內情的妳和妳爸爸?妳到底在想什麼啊!?笨蛋!」

「可、可是……!」

我正要伸手去拉包包的揹帶時,背後傳來一陣緊急煞車的聲音,玫歐的臉色瞬間大變:「助手先生,請你放手!」

我回頭一看,一臺黑色箱型車後門已經打開,兩名男子下車正大步往這走來。其中一名就是皮外套男!

「咦?等、等一下!」

我從玫歐肩上搶下波士頓包並將它背在自己肩上,緊拉著玫歐的手拔腿就跑。背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發動引擎的聲響。「你們給我站住!」不顧傳至後腦的怒罵聲,我拖著玫歐衝進一條窄巷內的陡坡、跳過矮牆,快速穿過大樓入口處前方的空地。

「助手先……不、不要這樣!」

閉嘴,快點給我跑就對了!從腦中硬是逼出追趕在後兩人的腳步聲,緊握玫歐的手則更加用力。波士頓包的揹帶陷進我的肩窩裡,肺部像燃燒般疼痛。總之先想辦法先混入人羣,總之——

衝下斜坡到達後巷的狹窄車道時,側面傳來汽車喇叭的巨大聲響,我嚇了一跳不自覺地停下腳步無法動彈。原來是剛纔那輛黑色箱型車擋住了視線。被包圍了!等我發現這件事時已經太遲了,不等我回頭,剛剛那兩人已經追到了我們兩側。

「你們兩個麻煩的傢伙……!」

皮外套男邊喘邊說。一陣涼意打從心底升起,感覺膝蓋以下好像都不見了。果然還是沒辦法,沒辦法了……

「等等,和這人沒有關係,所以……」

玫歐的苦苦哀求被男子的手給遮住。箱型車的車門打開:「兩個都給我上車!」車內傳來另一名男子的粗啞聲音。我想像著以頭部撞擊右側男子腹部,接著揮舞波士頓包將左側男子撂倒,最後拉著玫歐的手快速逃跑的情景,但實際上我的手腳就像凍僵了一樣無法動彈。坐在箱型車後座的男子伸手想將我肩上的包包搶下,而我反射性地握緊了拳頭。

「死小鬼,給我放手……!」

一團熱塊擊中我的腹部。還來不及感覺到疼痛,我的喉嚨先湧現出無法按耐的嘔吐感。

「……咳……哈!」

黑道以粗暴的手勢將快要口吐白沫倒下去的我給強拉住,架著肩膀並朝向我的腹部再來一記膝擊。感覺像骨頭碎裂的聲響傳至大腦,嘴巴裡充滿了胃酸的味道。視線變得模糊不清。玫歐大聲地不知在喊叫什麼?我一邊被兩名男子從兩旁往腹部踢下去,一邊卻又心想著愛麗絲,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對不起,因爲我不肯聽妳的話,所以現在纔會遭受如此對待。我的力量實在太小了。從停在我背後的汽車內伸出一隻手想把我拉進去。

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一聲巨響,箱型車的車體整個傾向一邊,原本從車內抓住我的男子整個人跌到在一旁。我順勢被拋在馬路上。

因爲全身疼痛而面露痛苦表情的我,眼前忽然映入一臺藍色車體。一輛貨車不知何時往箱型車後方衝去,保險桿歪曲變形,引擎則冒出白煙。

當黑道們還在不知所措時,貨車車門迅速打開,從副駕駛座和後方貨物架上跳下三名身穿黑色T恤的男子,駕駛座則坐著一名身穿紅衣的男子向外觀望。

「園藝社的,坐到後面來!」第四代用大拇指指著後方貨物架。

「——媽的……你們搞什麼……!?」

其他人影從箱型車上衝了出來。兩人——不,三人。怒罵聲與拳頭互相交會。即使是對鬥毆還算在行的平板幫,對上正牌黑道也只能屈居下風,兩名小弟瞬間就被撂倒在柏油路上。

「別給我太囂張,死小鬼!」

黑道朝著到在地上的黑T恤少年毫不留情地補踹一腳。我的嘴裡充滿著絕望的血水,勉強站了起來並拉住玫歐的手。黑道的注意力被轉移了,有機會逃跑嗎?

「快給我上來!」從背後被抓了起來,感覺就像是將冰塊塞入胃中一樣。「喂,別再玩了!要閃了!」

大聲的喲喝傳來,平板幫小弟還在和黑道們進行搏鬥。

尖銳的聲音傳遍整條街道,是第四代。

從貨車中伸出的手拋出一個不知是什麼的小東西,這東西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形後滾到了我腳邊。我看見黑T恤男們摀住耳朵蹲了下去。事後回想起當時自己竟有辦法做一樣的動作,到現在都還讓我覺得很神奇。不須說明,我很快就知道這圓筒狀小東西的真面目是什麼了。

緊抱住站在身旁玫歐的頭並壓低身子——來不及摀住耳朵了。小東西發出巨大聲響和刺眼亮光。頭腦裡呈現一片空白……

是少校特製的閃光手榴彈。

我不知道失去意識有多久了。

聽見被人毆打的身體所發出的喀喀響聲而清醒,身旁陪伴著哭得唏哩嘩啦的玫歐,隔壁則坐著黑T恤男。大樓羣左晃右晃地流逝而過,我這才發現自己身在貨車後方的貨物架上。

「大哥,抱歉我們來晚了。」

臉上一人圈黑青的小弟低頭道歉。我原本想要回答他,但由於口乾舌燥加上嘴脣仍然在顫抖,實在也說不出話來。自己的心跳一陣陣地震痛受傷的部位。

第五節

幫派事務所的陰暗書房有低矮書架、簡易牀組以及擺放在紙箱間的小桌子,房內只剩尚未關機的電腦螢幕發出亮光。

青白色的光線將坐在牀上胸前緊抱著包包的玫歐側臉映照得略顯病容,我找了一個書架坐下來,一時間也不知該開口說些什麼是好,只能靜靜地看著電腦螢幕上不停跑動的幾何圖形螢幕保護程式。現在反倒覺得刻意安排我倆獨處的第四代有點多心。被黑道踹了一腳的側腹部傷痛,現在也只感覺像舊傷一樣地忽麻忽痛。

根本不必再問她爲什麼要不告而別,在傷口上灑鹽也於事無補。畢竟那是玫歐的身體、是玫歐的人生。

只不過——

「助手先生,你的傷還好吧?」

「別太在意,是我自己獨斷獨行造成的。自作自受。」

怎麼每次回答都這麼沒耐性?

「你在生氣嗎?」

玫歐邊說邊將眼神微微往上瞄。我嘆了一口氣:

「妳爲什麼要離開呢?」

終究還是說出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問題。

「……因爲……如果玫歐不去,爸爸會被殺掉。」

話語之間夾雜著啜泣的吸鼻聲。

「就算玫歐去了也有可能會被殺掉,妳自己也可能遭到凌虐。這點事應該要懂的。」

好不容易壓抑著情緒將話給說完,語氣就像將粘土拉平般地平淡。

「但是隻要還了錢應該就……」

「對方可是黑道。」

我打斷玫歐的話,她則將臉埋進包包上。

「……我想見爸爸。我不要這樣,爸爸一個人在玫歐不在的地方……這種事、這種事……」

話語聲漸漸被哭泣聲給取代,但我毫不留情地迴應:

「那也犯不著不聲不響就離開,妳知道明老闆有多擔心嗎!?」

「可是……」玫歐擡起哭紅的雙眼:「如果說要離開,大家一定會阻止我。」

「廢話,當然會!」

不經意地憤怒起來。玫歐的肩膀因驚嚇而起伏。其實我自己纔是最驚訝的,沒想到我竟然會如此生氣。將目光轉向佈滿灰塵的地面,調節自己的呼吸。

明明我也是將玫歐逼到如此地步的其中一員。

光是生氣也沒有用,應該還有其他事該和她說的。我該如何開口是好?算了,就算她不明白也無所謂。總而言之,若不將積在肚子裡的思緒用言語表達出來,感覺又會突然對著誰大吼。

用言語表達。

我該從哪裡說起纔好?

考慮了老半天,才終於開口說出這樣的內容。只不過感覺好像不是對著玫歐說,而是講給自己聽的。

「我和妳提過彩夏的事情嗎?」

玫歐注視著我的臉回答:「只聽過名字。」

玫歐清純的眼神直視到我無法招架,所以我邊看著電腦螢幕邊說明。

「我們是同班同學……而她是我的朋友。」

用朋友這個詞對嗎?我稍作停頓並思考這個問題。

「我是轉學生,原本沒什麼朋友。彩夏邀我一同參加園藝社,帶我來「花丸拉麪店」的也是她。所以說,能夠遇見玫歐也是多虧有彩夏。」

那應該就是——連續的奇蹟。

「……那她現在在哪裡呢?」

「躺在病牀上。」

一陣沉默。

電腦主機答答作響。

「她從學校的頂樓跳下來。雖然沒有死,但再也醒不來了。」

直到此時,我纔開始注視著玫歐的臉孔。緊閉的雙脣、專注的眼神。

「愛麗絲曾告訴我彩夏跳下樓的原因,但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反正這種事到底是怎樣也已經沒差了。彩夏什麼都沒說就一躍而下,什麼都不跟我說。妳知道我後來變得怎樣嗎?」

玫歐靜靜地搖了搖頭。

「變得一點辦法也沒有,根本就無計可施。無法怨恨任何人、無法對任何人生氣,只是心裡多了一個大坑洞,只有心中的寒冷加倍。那可是很痛苦的。」

玫歐點點頭。臉頰上映出白色線條,反射著電腦螢幕發出的微弱光芒。

「或許那對不告而別的人而言很輕鬆吧。自己一個人擬出結論,自己同意自己就好了。只不過,當我們交了朋友後,心中應該都會爲朋友留有一些空間吧?整理許多事物、空下許多空間。所以千萬不要不告而別。如果剩下的空間裡空無一人,那時我們到底該怎麼辦纔好?如果結果是這樣,當初還不如不要相遇。」

說到一半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對誰說話了。書房裡的黑暗、記憶中的彩夏,就連聆聽自己說話的自己,都沒有任何迴應。

反倒是玫歐迴應了我。

「……對不起。」

再簡單不過的言語。聽到這句話,我心裡的疙瘩頓時除去不少。當初若能更輕易地表達這種簡單的言語,我和彩夏說不定都可以活得更好。

「但是你說還不如不要相遇,那應該是騙人的。」

我苦笑以對。應該笑得還可以吧?周圍太過昏暗,實在分不清玫歐到底是在哭還是在笑。

「妳既然已經把案件委託給偵探,就應該相信她到最後。或許現在只是在拖延時間,但我們無論如何都不會將玫歐交給黑道,也一定會救出妳爸爸的。」

「嗯……」這次就知道她是在哭了。

「當然,選擇離開是玫歐自己的決定,我們沒有權利因禁妳。但若真的要離開,記得一定要告訴我。」

然後——

「然後你就會阻止我,對吧?」玫歐眼裡含著淚水。

或許感到安心的不是玫歐而是我。

我大大地嘆了一口氣並站了起來。

玫歐卻叫住了正準備走出書房的我。

「……爲什麼這麼快就知道玫歐在哪裡呢?」

原本想說些體恤安慰的話,但實在想不出來。

「玫歐的想法隨便猜也猜得到。」

玫歐露出靦腆的笑容,接著站起來走近我身旁,握住我的左手腕並將它擡了起來。我的心噗通地跳了一下,背脊觸碰到房門。

「這……怎麼了?」

玫歐在我攤開的手心上寫了幾個字,那是由方形和小圓圈組合而成的複雜圖形。我發現那應該是泰文。

「是玫歐的本名,只有爸爸知道。」

玫歐讓我將左手給合了起來,接著用她的雙手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比我溫暖許多。

「爲了不讓玫歐被惡魔抓走,請你記得我的名字好嗎?」

被身旁那剛哭泣過而溼潤的雙眼望著,我只覺得臉上洋溢著一股熱流。我將視線轉離,然後點了點頭。

打開書房門時不知撞到了什麼,只聽到有人發出「痛!」的聲音。

「……你們在做什麼啊?」

原來門外擠著大約四名黑T恤小弟,隔著門在偷聽。當我打算走向事務所時,所有人露出難爲情的笑容而後退了幾步。

「這個嘛,因爲大哥和女人獨處。」

「對啊。如果發生任何事,必須向大姊報告。」

啥?

「聽說你們已經是同睡同一張牀的關係了。」

「宏二哥也說過大哥很有潛力,這樣很危險。」

這些人到底在說些什麼啊!?

「那個……我和愛麗絲的關係並不如各位所想像。」

「發生什麼事了?」

無法步出書房的玫歐從後頭詢問,我回頭並用力揮手錶示沒事。

「你們幾個在搞什麼鬼?」

鐵門開啟,第四代帶著電線桿和石頭男回來。終於可以放心了。「我還有事要談,妳先在裡面等。」我說完便將玫歐推回書房並關上房門。

「園藝社的,話說完了沒?」

第四代坐到對面沙發上。總數達十名的平板幫成員將我們給團團圍住,只覺得自己好像處在黑暗的深井裡。

「我已經和宏仔聯繫過了,他馬上會來接你們。」

「關於這件事……嗯……我有個請求。」

從我開口之後,第四代的眼神越來越顯兇狠。

「要我幫忙藏匿女人是不可能的。」

哇……被一口回絕了。我真是一個那麼容易被猜透心思的人嗎?感覺自己好像從不拉拉鍊地活著,真的好想哭。但這次我卻挺身而出、繼續苦苦哀求:

「真的不行嗎?」

「那女人跟我們有啥關係?剛纔是因爲愛麗絲拜託我前去救你,我纔會順便帶她走的。麻煩人物給我趕快滾出去!」

這個人說話還真是不留情面到家呀。

「但是你曾說過有欠我人情……」

「你以爲有欠人情就得什麼事都做啊?你是白癡嗎?之前不是跟你說過了,我只幫助自己人跟他們的朋友。如果是你有事需要幫忙我還會考慮,那女人我纔不想管。我沒那義務爲了救她還得搞到跟田原幫硬碰硬。」

根本無言以對。由於第四代是黑道,所以特別要求自己人和義理的界線劃分。

我用拳頭頂住額頭思考。反正也只是出一張嘴而已,想辦法說出一套合理的理由吧。

看到沉默不語的我倆,周圍的黑T恤們開始感到焦急。但由於知道多嘴的下場就是被第四代狠K一頓,所以沒人敢開口。這羣人的世界裡具有狹義上的親屬關係,所以身爲大家長的第四代所說的話擁有絕對權威。

……啊,對了。

檢視所有我想得到的事情。這個理由行嗎?有可能會被揍,不過他們也不是真正的黑道,只要想像成小孩子在扮家家酒就好了。

我的手在胸前時而交叉、時而放開,謹慎地選擇詞句後開口說:

「這個……只要是和我有關的事情都可以嗎?」

「請你和我……那叫什麼來著……?把酒結拜爲兄弟。」

第六節

第四代的眉尾一挑,周圍的小弟們同時也開始騷動。

「大哥終於要……」

「壯大哥,我們也請求你——」

「開什麼玩笑!」第四代大聲一吼,周圍的騷動立刻無聲無息。「我說過,絕對不會讓高中生加入的!」

「我並不是想加入幫派。」我立刻回答:「並不是加入幫派的上下關係,是結爲兄弟,請跟我結拜吧!」

第四代忽然間露出一臉驚訝的表情,接著開始咬牙切齒。

「如此一來咱們就互不相欠……可以嗎?」

我乘勝追擊。但也明顯看得出第四代的憤怒指數越飆越高,心裡有點害怕是不是說過頭了。

「原來如此,是結拜爲兄弟。」

「那就不能叫大哥,要叫二哥了。」

「這樣容易跟宏二哥搞混,大哥,可以繼續叫您大哥嗎?」

結拜兄弟的情誼。如此一來,我和第四代就成爲「親屬」了。救我的朋友——拯救玫歐的理由此而生。

正當平板幫員歡欣鼓舞時,第四代站了起來,所有人立刻安靜了下來。狼的銳利眼神由上而下怒視著我,讓我快要喘不過氣。

然而,第四代接著以難爲情地口吻開口說:

「讓你跟我喝結拜酒就算互不相欠,幫你保護女人則換你欠我,懂不懂?」

我無法掩飾興奮地站起來頻頻點頭。事後冷靜地回想,應該沒有比欠第四代人情更恐怖的事了吧?但當時的我實在無法思考到這麼多。黑T恤們則歡聲雷動。

「真是太棒了!」

「來辦場慶祝會吧!」

「吵死了。就在明天早上,快去準備!」第四代怒吼。

「我這就去磨練男子氣概!」

隨後第四代指示小弟處理一些頊事,小弟們急忙奔出事務所。我則靠坐在沙發上凝視著手心。已到無法回頭的地步了,感覺就是如此。

「園藝社的,你有草壁的手機號碼嗎?」

當事務所內的人員都離開後,第四代再次坐上沙發詢問。

「咦……?啊,有。」

我按出手機內的電話簿交給第四代,第四代隨即以事務所的專線電話撥打該號碼。

……咦?不對,等等,他想做什麼!?

「——我是平板幫的雛村。叫你們能做決定的人來聽電話。」

不知電話是不是通了,第四代以低沉的聲音說話:

「吵死了,你算哪根蔥?到底是不是田原幫的?沒錯,我是雛村壯一郎。撞凹箱型車的事已經聽說了是吧?那更好,草壁應該還活得好好的吧?啥?當然是爲了情義。關你屁事!?女人跟現金都在我手上。聽清楚,以後有任何問題就直接找平板幫。敢再對那間拉麪店出手試試看,就等著被消滅吧!」

第四代掛上電話並放回桌上。

他以兇狠的眼神瞪著我,接著開口說:

「到底有沒有勝算?」

我直視放置在桌上安靜無聲的電話,接著搖了搖頭。

「是你把賭注提高的,你自己想辦法。」

和明老闆對玫歐所說的話一樣。

實在不知如何是好。我一直都是遇到事情纔想辦法解決,更別說想到明天以後的事情了,但現在我也只能點頭默默答應。將大夥帶到無法回頭地方的早已不是玫歐,而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