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不如意者,十常。人之一生,無論出身多麼高貴,才能多麼出色,成就多麼顯赫,聲名多麼受人崇敬也罷,終歸總會有某些人或者某些事,在他生命中留下無法彌補的創傷,讓他畢生亦引以爲憾。而即使是“陰後”祝玉研,同樣也不能逃脫這個規律。
身爲聖門陰癸派宗主,修爲之高,已遠遠越了普通武林認識畢生所能夢想的極限。翱遊天下,自在逍遙,所到之處,無論是敵是友,至少在表面上盡皆必恭必敬,禮節周到。綸音出口,就能或直接或間接地軀使千百人爲她而赴湯蹈火,哪怕粉身碎骨亦不敢有違。呼風喚雨,幾乎無所不能。可是在這風光外表掩飾之下,世人又怎能想象得到,原來祝玉研在過去這十多年合共四千餘個日日夜夜裡,竟然從未有過片刻工夫,是能夠感受得到真正的……快樂。
她不快樂,只因爲心中有憾。其一,就是自己最尊最敬最愛,彼此關係與親生母女亦無分別,傳功授業,親手將自己教養長大的師父,到最後竟因爲自己的不肖而被活活氣死。其二,就是在師尊去世之後多年,自己蹉跎歲月,始終未能達成師尊遺願,完成統合聖門兩派六道的大業,更不用說,要再進一步,將聖門的理念學說廣播天下,取代儒家學說而成爲正統了。而這一切一切,全部都只因爲他——石之軒!
先以甜言蜜語詐取芳心,讓她幫助自己得到補天道傳承,成爲聖門歷史上屈指可數的,以一身而兼具兩派傳承之人,奠定成爲絕世高手之基礎。既而在月下花前,使詐狠狠破了祝玉研的清白身子,使她今生今世也永遠不能臻至〖天魔秘〗的至高境界。兩大目的都達成之後,便絲毫也不猶豫地始亂終棄,留下師尊剛剛殆然長逝的自己遠走高飛,更悍然自號什麼“邪王”,非但將這位被他傷透了心的女子視爲陌路,更進一步覬覦魔門霸業,要取她而代之,
她爲了他,絲毫不計較任何付出,生命中第一次全心全意地去愛一個人,可是爲什麼?爲什麼到最後竟然會變成這樣?是她錯了嗎?是的,她確實錯了。師尊的教導纔是對的。世間男子皆薄倖,由始至終,他之所以對她好,只不過爲了要在她身上索取好處而已。當她再沒有更多好處可供他索取時,他便無須再作任何僞裝了。要怪誰?怪他的狠心無情,可是更怪自己的……有眼無珠!
在那一晚的淚水與狂笑之中,祝玉妍立下聖門血誓,從此再不相信,男女之間竟會有任何的真情摯愛。
可是就在昨夜,她這堅守了整整一十八年的信念,卻被狠狠地動搖。梵清惠,這名聖門夙敵,慈航靜齋的唯一傳人,竟然捨得爲了那名叫楊昭的少年豁出性命不要,在全無真氣護身的情況下,硬接自己全力以赴打出的三掌。真的好傻啊,就和當年的自己一樣傻。然而或許會是值得的吧?而爲了梵清惠與仙兒,那位河南王竟然膽敢當衆頂撞唐國夫人,膽敢當衆頂撞他的叔叔漢王楊諒。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拒絕與李閥聯婚,卻在天下英雄面前,親口許諾要明媒正娶地迎接梵清惠與仙兒過門……
不會的,一定只是虛情假意。楊昭和石之軒都是男人,他們之間,不會有任何分別。之所以扮成這麼副一往情深的模樣,只是他有所圖謀罷了。可是……圖謀什麼?武功?神兵?身份、地位?名聲?在那個剎那間,祝玉研近乎絕望地現,河南王根本什麼都有,什麼也不缺少。無論如何絞盡腦汁,她始終找不到任何藉口可以將自己說服。
那麼……或許天下男兒並非皆薄倖,而是隻有石之軒如此薄倖嗎?只有這個解釋了。霎時間,祝玉研禁不住又怨恨、又嫉妒。恨的當然是石之軒,而妒的……居然是自己的女兒,祝美仙?!
即使用盡世間所有言語,也無法準確形容得出祝玉研當其時的心情。她既害怕,又混亂,下意識地只想趕快離開,走得越遠越好。於是,在匆匆交代過幾句場面話之後,她便急不及待地立刻逃着離開了河南王府,帶着滿腔茫然,走進那同樣白茫茫一片的寒冷雪地之中。
整個夜晚,祝玉研也在雪地裡渾渾噩噩地不斷徘徊着,活象孤魂野鬼。恩怨愛恨,情仇大業,不斷在腦海中來回取替,交相激盪。甚至乎,連運功抵禦風寒也全然無暇顧及了。哪怕修爲再高,她始終不是什麼神仙妖魔,可以完全無視風霜侵襲。事實上,假若脫下了武功這件外衣,那麼很有可能,令江湖中人聞風喪膽的“陰後”,其實也只是一名尋常的軟弱女子而已……吧?
當黎明的第一縷曙光投射在雪地上之時,祝玉研已是心力交瘁,即將香消玉隕。她記憶中的最後一幕印象,便是在朦朦朧朧之間,依稀看見了……石之軒!?
談笑風流,舉止倜儻。邪王風采,絕未因歲月侵蝕而有半分消減,而是恰恰相反,比之當年所見時更見瀟灑自若。但惟其如此,卻更加勾起了祝玉研埋藏於心底深處的慘痛回憶,令她對於眼前男子益地切齒痛恨。曾經千百次地想象過,當兩人再次相見之時的情景。本來,祝玉研認爲傷口已經痊癒的自己,是有能力平靜地面對這一幕的。但是,當想象終於化爲現實,她終於赫然驚覺,原來那傷勢根本從未有過半分好轉。一旦將繃帶解開,立刻便再次讓她感受到了……
心淌血的——飲恨!
此仇此恨此痛,惟有死亡纔可將之遏止。仙兒已經終身有托,有河南王這位好女婿做後盾,聖門之興盛甚至大行天下,亦再非遙不可及的夢想。既然如此,自己便已無須再有任何顧慮了,終於可以盡情任性,放手一搏。哈哈,祝玉研,石之軒,早被宿命註定不能共存。那麼“玉”與“石”之間,今日就來個天魔解體,俱焚共毀吧!
風霜雨雪的侵襲,來勢洶洶的病魔,一切一切都彷彿只是幻覺,根本從來也未曾生。事實上,祝玉研此刻非但絲毫不覺得自己元氣有何損耗,反而明明白白地察覺到了,有某種強大之極的力量,正自身體的最深處源源不斷地涌現而出,令自己攀上了畢生從未達到過的顛峰狀態。祝玉研柔聲嬌笑,就彷彿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兩人愛意正濃的哪個時候,柔情繾綣地呼喚道:“之軒啊之軒,你又要拋下我,獨自去風流快活了麼?這一回,你可再也……休想啊!”
言尤未畢,如花笑靨驟變淒涼決絕,〖天魔秘〗第十二層“虛實篇”催運動,對準了“石之軒”一指點出。凌厲指氣“嗤~”地隔空疾射,洞石穿金,無堅不摧。“石之軒”倏地擡臂擋格,及時將指氣於中途截下,瀟灑笑道:“小研又要與我切磋武功了麼?可是今日花前月下,卻只適合談情說愛。咱們何必大煞風景呢?回想當年溫馨甜蜜的日子……”
祝玉妍恨聲打斷他道:“時至今日,你仍要謊話連篇嗎?可是吃一虧,長一智,今趟不管你如何花言巧語,也休想我再相信你半個字呢!”言語間嬌軀輕顫,忽然如幽靈般飄起,動作似緩實快,倏忽雙腿連環,於彈指間連攻七招,攻勢不但凌厲迅捷,更兼變化奇詭,令人防不勝防。
“石之軒”雙掌翻飛舞動,雙掌翻飛,見招拆招,將祝玉妍變化無窮的攻勢逐一擋下。動作從容不迫,可見遊刃有餘。他輕聲長嘆道:“玉妍這是何苦來由。妳……”
“閉嘴!”祝玉妍厲聲叱喝道:“玉石難共存。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天魔秘〗第十六層“空間篇”全面展開。嬌軀拔地躍升,陡然在半空處扭腰轉折,如隕星天降般向下急遽俯衝,雙掌挾雷霆萬鈞之勢按向“石之軒”頭頂。
這着雙掌下壓的撲擊,招式樣看似簡單,實質卻是祝玉妍畢生修爲之所聚,已臻達“大巧若拙”的武學至高境界。雷電迸閃的“大天魔場”氣勁猶如宇宙黑洞般暴涌凝現,空間被氣場籠罩綁縛,非但一切事物盡皆受其影響而扭曲變形,更開始向內凹陷崩塌下去。情景似虛還實,荒誕離奇,怪異絕倫。
電光石火之間,“石之軒”早被牢牢封鎖於“大天魔場”氣勁籠牢當中。只有兩丈方圓的狹窄範圍之內,兩人身法急遽閃變,幢幢幻影旋生旋滅,此起彼伏連綿不絕。指、爪、拳、掌、膝、肘、肩、腿,各自身體上的每個部位,都同時轉化爲無堅不摧的殺人利器,在悶若雷鳴的沉響裡連環交拼。假若有外人在場旁觀的話,那麼在他眼中,赫然便只見有數十人同時糾纏火拼,直打得難分難解,更不知究竟鹿死誰手。
邪王化身爲裴矩,眼下分明正好端端地留在大興城,繼續當他的內史省侍郎。平白無端地,卻又怎麼會忽然現身於洛陽城曼清院中?事實上,一切也根本只是:幻覺!此時此刻,祝玉研捨生忘死地動“大天魔場”全力撲擊,誓要與之同歸於盡的對象,根本就不是什麼石之軒,而是她的準女婿,河南王楊昭!
失控的感情有若脫疆野馬,高漲澎湃,一不可收拾。陰後勢若瘋虎,彷彿根本不須回氣般向楊昭動連綿攻勢,忽左忽右,忽虛忽實;或避實就虛,或強攻猛打,其招式之奇詭多變、真氣之雄渾綿長、在在皆顯示出她當之無愧的魔門絕頂高手風采——卻只苦了楊昭。
面對自家的未來丈母孃,楊昭再有天大本事,卻也完全施展不開,當下禁不住在肚裡暗暗叫苦。他如果想要脫身而走,倒也毫不爲難。可是憑着彼此氣息交感,小王爺早察覺陰後氣息紊亂,血氣不調,根本就是身患沉痾,大病未愈的症狀。那急如狂風驟雨的攻勢,實質上是強行激身體潛力,壓榨元氣,燃燒一己生命所得來。假若放置不管,祝玉研勢必難以長久支持,到最後肯定是油盡燈枯而亡的下場。
所謂不看僧面也看佛面,有着祝美仙這麼一層關係,楊昭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心置身事外,袖手不管。無可奈何之下,他只好一面閃避招架,一面提氣高聲呼喊,希望能夠將祝玉研從這夢魘裡喚醒。可是事與願違,陰後聽了小王爺的呼喊,卻只管自行冷笑,口口聲聲說着什麼“石之軒”的話,情形完全失控。
失控?對了!霎時間,猶如有閃電在腦海中急劃而過,將意識間的黑暗死角照耀成一片雪亮。剎那間楊昭恍然大悟,失聲脫口,喝道:“疚瘋!是魔兵疚瘋!”
當年由天魔元珠所衍化的十大魔兵,各具詭異奇能。“帝恨”是凝聚大商朝三十代天子對江山被周武王姬所褫奪的無窮怨恨憤怒而成,故而能夠釋放出勢足焚天煮海的滔天魔焰,具有最直截了當的毀滅破壞之力。而魔兵“疚瘋”,卻是因爲玄天邪帝在執行“成*人禮”之後,所產生的激烈內疚感而催生。這件魔兵與“帝恨”完全相反,其異能並不具有實質破壞力,卻能夠強行擴大人類感情最深處的弱點,並且使其徹底失控。再進一步,更能使人感官失常,視聽錯亂,然後跟自己幻想中的假象拼死搏鬥,至死方休。
回想起剛纔與尤鳥倦交手的時候,對方曾經施展過“帝恨”的異能。那麼一不離二,能夠再施展出“疚瘋”的異能,也是順理成章吧?可是此刻魔兵早已毀滅,異魔也依附在尤鳥倦身上逃之夭夭了,按道理異能無人主持,早該自行消散纔對。可是爲什麼,祝玉研卻竟仍然被異能影響,無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