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名舞姬在猩紅地毯之上參差立定,正好排列成雪花六出之姿。霎時間大廳中一片鴉雀無聲,灼灼目光從四面八方投注而來,盡數集中於衆舞姬身上,內心無不暗自讚歎。衆舞姬對此情景早已見慣不怪,卻是絲毫也沒有怯場。當下齊齊斂衽屈膝,向四周賓客都行了一禮。
悠揚玉笛之聲,忽爾就似晨起的一聲鳥啼,從萬籟俱寂之間飄然而至。聲尤未畢,箏、磬、笙、琴、琵琶、箜篌、觱篥等諸般絲竹細樂亦漸次而起,恰如萬象復甦,百鳥羣相鳴唱,彼應此和一般。樂韻之間,只見衆舞姬身如若柳,不住左右輕搖。開始幅度極小,逐漸地動作越來越大,三十六對如玉般渾/圓白皙的藕擡起左右擺動,便似春日微風吹拂之下的搖曳柳絲。不須多時,只聽那樂聲漸促,繁音亦增。先如鳴泉飛濺,繼似羣卉爭豔,衆舞姬同時甩袖移步,在大廳中團團旋轉。頃刻間但看如花笑黶,秋瞳玉顏如走馬燈般閃過,正教人爲之目不暇給。
羯鼓聲聲,琵琶脆響。前奏完結,已轉中序。三十六名舞姬更不踟躇,同時拋袖旋身,隨樂曲婆娑起舞。曳曳蹁躚,猶如翾風迴雪,款款動人,又像花間蝴蝶。輕紗薄裳之下,其婀娜身段在在皆表露無遺。無論舉手投足,誘人春光都是呼之欲出。如此活色生香的情景,卻又怎教人能不爲之陶醉其中?
樂舞正急,驟然間場中變化又生。無數鮮豔花瓣夾雜着陣陣香風,紛紛揚揚地從天如雨降下。衆人不由自主地齊齊擡頭向上仰望。赫然只看在大廳上方,居然懸掛着一朵巨大的粉紅色蓮花花苞。衆舞姬不約而同地輕移蓮步,將中心處的位置空出來,好讓那花苞能夠安穩着地。羯鼓聲聲,全似敲打在在場衆賓客心坎之上,隨着花苞距離地面越來越近,鼓點越來越密,衆賓客的心也被吊得越來越高。終於,在萬衆矚目之下,那蓮花花苞平平着6。鼓點隨即爲之一聲震響,其音直衝天際。早被樂音牽引的衆賓客身軀同時輕顫,卻看層層花瓣,由內而外地緩緩張開。三十六名舞姬隨之環列其外。開得一層花瓣,便是六名舞姬俯伏在地,上身與地毯緊貼無間,纖腰以下卻形成柔和峰巒往上攀升,狀甚動人。待得三十六人盡數匍匐,蓮花已然盛開怒放。那花蕊之間,赫然竟是藏得有人。
那人年方二八,雙手各執了柄以長長紅色緞帶組成的拂塵,不但香肩藕臂並無遮掩,連一雙秀美玉足亦是赤裸的。她雖則靜止不動,然而其氣質出塵脫俗,幾使人疑之乃是仙子思凡,私降紅塵。尚未擡頭展露玉顏,已將身周那三十六名絕色舞姬盡數比了下去。
席上端坐的楊昭觀之,不禁下意識地把雙手按在酒案之上,上身向前微微探出。在場衆多賓客之中,就只有他知道眼前這位藏身於花蕊之間的女子究竟是誰。那千古流傳的風流韻事之主角,如今正活生生地現身眼前,實在教他滿心既興奮,又好奇。想到妙處,小王爺忍不住以眼角餘光向李靖所在的方向瞥去。嘴角也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一絲古怪笑容。
鼓聲餘韻似止未止,一下極低極細的簫聲已然響起。其聲迴旋婉轉,溫柔雅緻,帶着纏綿不絕之意。那手持紅拂之女子緩緩擡頭,出若有若無的嘆息之音。剎那之間,在座衆賓客同覺眼前一亮。只見那女子瑤鼻秀挺,香脣豔紅,肌膚如羊脂白玉,幾疑可吹彈得破。那雙亮若晨星的雙眸顧盼生波,由左而右,環顧當場。只是輕輕一瞟之間,與她目光接觸者盡皆如遭電亟,自覺魂飄魄蕩,更不知人間何世。
然而被這道銷魂目光掃到的楊昭,心中卻是微微一凜。這位紅拂女儘管堪稱罕世難尋的絕色,可是也只是稍勝明月半籌而已,仍不及梵清惠的天仙化人。她目光如此勾魂懾魄,卻不僅僅只因爲她容顏之美,而是蘊涵着某種精神方面的異力。若非天賦異秉,就是修練過特殊功法之所致。
紅拂女目光不是專門針對在座的哪一人而,故此亦並無停留在哪一人身上。此時樂韻又變,明朗輕快的絲竹聲中,她徐徐站起,忽然將玉足輕頓。手中兩柄拂塵同時揚起。千絲萬縷的長長緞帶漫天飛揚,尤未待其下落,紅拂女雙臂平舉,一腿高踢過頂,只以單足立地,應和着那急促節拍不住旋轉,帶動萬千緞帶,捲起一片迷離彤雲。匍匐於地的衆舞姬隨之起身,環繞紅拂女,在她身畔不住似彩蝶般穿插回旋。然而,片刻前仍是席間賓客目光焦點的這三十六名舞姬,如今與紅拂女相比之下,竟是盡數淪落爲庸脂俗粉,再無人問津。
彤雲舒捲,渾若天成;舞姿曼妙,美不勝收。紅拂女袍袖飛揚,纖腰款擺,身子忽左忽右,宛如長空飄雪,動作更是有若流水行雲,教人心醉神迷,眼界大開。忽地,她回眸淺笑,啓朱脣,開檀口。霎時間那帶有直指人心之不可思議魅力的歌聲泊泊流轉,赫然正是南朝舊主陳叔寶所作之名篇:《玉樹後/庭花》。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裝豔質本傾城;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當年南朝侯景之亂,陳霸先乘勢而起,勤王救駕,誅滅侯景,力挽蕭樑於狂瀾之既倒。其後又領大軍力抗西魏北齊之侵,苦戰而保建康(今日之南京)不失。受命於危難之際,攘臂於無望之時,終於因時勢所迫,受蕭樑之禪讓而建立陳朝,委實是位了不起似的大英雄大豪傑。可惜他並非九五真龍,稱帝只三年便不幸病逝。其後傳位文帝陳蒨、再傳宣帝陳頊,終傳後主陳叔寶。
這位陳後主,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于軍國政事上非但全無見識,更全無興趣,終日裡只流連花叢,以作詩飲酒爲樂。然而他所作之詩詞,卻是辭情並茂,讀之令人拍案叫絕,乃是位著名的才子皇帝。其時宮中一曲新出,便是洛陽紙貴,朝野盡皆吟唱。其中尤其以這曲《玉樹後/庭花》爲最佳。雖然千古之下,有不少人批評此爲靡靡之音,是亡國之曲。但其藝術成就之高妙,卻始終沒有人能夠否定得了。
此時紅拂女曼聲高歌,字字聲聲,無不蕩氣迴腸。直將當年南陳宮殿中奢華如美夢一般的情景,活靈活現地帶到大廳之上,衆賓客耳邊。此誠爲天籟之音,當真“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一曲舞罷,紅拂女徐徐靜止,雙臂交抱胸前,單膝而跪,回覆了最初從蓮花中顯露身形的姿態。歌聲渺渺,散入長空。席間衆賓客卻仍覺有餘音縈繞於耳,良久不絕。面上神情如癡如醉,恍若魂遊太虛。
無人言語,甚至連呼吸亦強自壓抑,惟恐會出絲毫噪音,破壞了這彷彿可以洗滌人心的空靈境界。不知道過去了究竟有多久,楊昭猛然打了個冷顫,整個人方纔如夢初醒。太美妙了。他從來不知道,不借助舞臺燈光,也沒有現代化音響設備幫助,光是單純的歌舞表演,居然也可以如此精彩。與此相比,以往那每年都隆重其事地推銷給全國十三億人民的春晚表演,簡直就變成了一堆堆臭不可聞的狗屎(在此之前,楊昭向來都只認爲那臺人人都在光動嘴巴不出聲,而是放錄音欺騙觀衆的晚會是碗隔夜餿米飯)。情不自禁地,小王爺由衷鼓掌,率先出了一下下清脆掌聲。
掌聲驚動四方。依舊沉浸在紅拂女歌舞餘韻中的席間衆賓客,盡皆爲之驀然驚醒。稀稀落落的掌聲,只在頃刻間已變得有若雷鳴般鋪天蓋地,幾乎要將大廳的屋頂也整個揪翻。楊素則是拈鬚微笑,神情極爲得意自滿。好半晌功夫,他長身站起,擡臂翻腕,將雙手手心向下虛按。
掌聲不情不願地徐徐低落下來。紅拂女則亭亭玉立而起,率領衆舞姬向周遭衆賓客欠身以謝。一動作之間,掌聲登時再起,竟是熱烈得連楊素也再遏止不住。其中尤其以宇文化及的態度最是熱烈。他本來就是貪念與佔有慾都極重之人,雖然過去幾個月的軍旅生涯,讓他性格變得沉穩了不少。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目睹過紅拂女絕世風姿之後,此際心中更是慾念大熾,無論如何也壓制不了。他兩眼放光,死死盯在紅拂女的窈窕之上,只恨不得能夠當場撲,將她狠狠壓在身下盡情蹂躪取樂。
只可惜紅拂女是楊素的人,便再給宇文化及一萬個膽子,他也不敢放肆。他艱難地嚥了口讒涎,費盡力氣才把目光從紅拂女身上移開,回頭向楊素澀聲道:“能得有婢如此,當真……當真……死亦無憾矣。敢問越國公,這女子是?”
此言一出,掌聲頓止。剎那間在座衆賓客滿蘊期盼與緊張目光,全部都聚焦到了楊素身上。顯而易見,宇文化及這句問話,同時也正是他們最想問的。楊素將袍袖一拂,呼道:“紅拂,過來。”
紅拂女嫋嫋婷婷,分花約柳而出。徑直走到楊素身邊,又是屈膝福了一福。楊素呵呵而笑,伸手攬住她纖腰,道:“此女便名‘紅拂’,是老夫當日追隨太子殿下出兵平陳之時,在江南現的一名孤女。老夫當時憐其幼苦,故而帶回府中收養,更使人教以歌舞及琴棋書畫之學。呵呵,老夫生平,有三大快事。其一,能追隨太子殿下出兵平陳,混一南北。其二,能效仿衛、霍之舊事,封狼居胥,大敗突/厥。其三,便是收養了紅拂。有此女陪伴身畔樂娛晚年,老夫此生,可謂夫復無求矣。呵呵,呵呵呵呵~~~”說罷朗聲長笑,真可謂志得意滿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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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樹後廷花本來是很美的詞曲,後來不知道怎麼會變成哪個的稱呼了……真是鬱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