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馬離開之前，嚴羽陽三人還特地脫下了黑月氏族的軍裝，只着裡面的襯衣——現在在戰場上，判斷敵我的唯一方案就是衣服了：黑衣服的是敵人，其他衣服的都是自己人。
事實上在三人被抓走之前，已經有不少“機智”的捕奴團成員，開始做這種事情了：在馬上就慌張地把衣服脫掉扔掉，然後高聲喊着“殺啊”，揮起刀向自己昔日的同伴砍去，然後趁機溜走，倒還真有那麼一些成功逃掉的傢伙。
小雨很有耐心，等着三人將捕奴團和黑月氏族身上所有有標記的都摘下來扔掉，才冷冰冰地上馬，和三人一起，四騎悄悄地繞過戰場，從沒有戰事的北邊，向着西邊繞行而去。
一路上遇到不少從東邊戰場上逃跑下來的騎手，均心照不宣地招呼都沒有打，各自離開了。每個人都知道，韓家捕奴團經過今天這一仗，從此以後是徹底垮了：財沒有撈到，人至少死了一半，這已經是很誇張的戰損比了；一般戰場上，死一成就已經會導致全軍崩潰，本來猝不及防死在牛蹄下的就已經超過了這個數字，隨後的三四成，則都是在之後的追殺中，一點點被身後追上來的騎手削掉的。
陸霖……
回想起就在剛纔，自己還信心滿滿地，認爲陸霖的人頭，今晚上自己一定能拿下；現在想起來，只能付之一笑了。
不過，或許……還有機會？
另外兩邊，也還有兩千騎兵！
而且剛纔顯然，從陸霖的營地裡，追出來了不少人，目測大概有三四百？
對方難道以爲，自己這邊是主力部隊，貪心地想要全軍出動、將自己這邊一網打盡？
難道他們，真的沒有探子探得另外兩邊的騎兵部隊？
不可能吧……
不過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事實還真就這麼發生了。一向英明果斷的大皇子，竟然也犯了如此的錯誤，僅以爲今晚上進攻營地的，只有自己這一支部隊。
嚴羽陽並不知道，追出來的，其中多半都是“孤兒鎮”的少年們，出來報仇雪恨；小雨當然明白且看出來了，還在戰場上保護了好幾個，但當然此時也不會說出來。
不過，自己從營地北邊繞了過去，還真的沒有聽到，另外兩邊的廝殺聲。
看上去，果然韓勇和黑月氏族的頭領，一開始就打算將自己這邊的一千捕奴團，當做吸引對方注意力的消耗品！
不過，自己那邊的動靜都那麼大了，他們應該……
嚴羽陽一邊想着，一邊駕着馬，不知不覺，眼前原本黑漆漆的荒地上，隱約已經出現了丁點兒燈火，和烏漆漆一片的人影：明顯，那就是西邊準備攻打營地的騎兵們，爲了保證自己的行蹤不被透露，燈火只被控制在大帳指揮部那裡有一點兒，其餘所有騎手，都沒有點燈、沒有打火把，都安靜地騎在馬上，等待着出發。
“……到了。那裡的那一丁點兒燭火，就是黑月氏族前首領的指揮營帳，也就是你要找的首領。”
嚴羽陽定了定神，一拉馬繮，小心地確定自己這邊四人沒有被對方發現，虛指了一下那一丁點兒昏暗的燈光。小雨點點頭：“好。看上去，你沒有說謊。那麼，你們，可以走了。”
“我們可以走了？！”
包括斯卡特.波洛克在內，三人頓時一驚：“聖女，您真的……要放我們離開？”
“嗯。我說到做到。你們，可以走了。”
小雨再不理三人，望向對方那一丁點燭火，以及燭火前、月光下，影影綽綽不知道守着的多少騎手，深深吸了一口氣。
然後，她使勁一揮手中的馬鞭，在空中炸響了一個響亮的鞭花，重重地抽在了自己座下的馬屁股上！
駿馬吃痛，一聲長嘶，衝着前方的一千騎兵，直接衝了過去！
與此同時，從那點燭火的位置，傳出了悠長的號角聲。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對方的一千騎兵，同時爆出了一聲大喝，瞬間所有騎兵，也策馬揚鞭，向着正東方、營地所在的位置，發動了衝鋒！
蹄聲如同陣陣響雷！
如若從天上看去，一千騎兵排成了錐形陣，像一把即將刺入營地的尖刀，又像一股銳不可當的洪流；而從北邊一些位置斜刺裡向着騎兵團衝鋒的小雨，則就像洪流之前的，一顆倔強的小石子，一條倔強的小魚，一隻倔強的螳螂。
明知前方鐵蹄滾滾，竟依然倔強如斯，非要逆流而上，衝向死亡！
就算她一個人再強——
對方可是一千鐵騎！不是捕奴團那種水貨，真真正正的，實打實的，不知從怎樣的腥風血雨走出來的，黑月氏族前首領身邊的王牌部隊！說是全蠻族最強的部隊，也絲毫不爲過！
“……那個，我們……”
嚴羽陽看着少女逆着鐵騎捲起的滾滾煙塵，倔強衝去的背影，不由得呆在了原地；直到身邊斯卡特.波洛克和殷辰拉了拉自己，這才反應過來：“怎麼了？”
“我們……是留在這裡，還是趁現在？”
殷辰後半句話沒說完，只是眼角向着天邊撇了撇。
理智告訴嚴羽陽，此時此刻最明智的選擇，應當是立刻離開，有多遠逃多遠；但不知爲何，自己就是不肯驅動座下已經有些發抖的馬兒，只想留在這裡，多看一眼——
“……留下來吧。說不定，那些騎兵就把營地攻破了呢，到時候我們再跟着韓勇進去找陸霖報仇，哪怕是屍體，我也要把他的頭蓋骨做成酒碗。”
荒原上待久了，嚴羽陽說話不免得也帶有了一些蠻族的習慣；但他心裡知道：自己這邊都已經成爲了逃兵，怕是韓勇已經不打算認自己三人了，原本留自己三人的目的，就是在自己不在捕奴團時充當一個臨時發號的替死首領罷了。現在再去找韓勇，十有八九會被他叫人當場擊殺。
但是，嚴羽陽就是想留下來。
無論是逆流而上、倔強一人衝鋒而去的小雨，還是另一邊陸霖，兩人的後果，他都很好奇。
……
時間向前撥幾分鐘。
黑月氏族騎兵主帳內。
“情況比我們想象得要好太多了，本來以爲那邊的捕奴團只能吸引一部分的注意力，沒有想到，他們竟然派出了多半的兵力……”
“沒想到北方荒原上出了名的死神，也會犯這種錯誤啊。”
“大概是，我們身上這身黑衣服，觸動了他嗜血的本能罷。”
黑月氏族的前族長，和韓勇相對而坐，兩人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壺酒，兩個酒杯。
韓勇點了點頭：“有這個可能，否則也沒法解釋，他爲什麼出此昏招——且爲慶祝提前的勝利，滿飲此杯。”
“幹。”
蒙面人第一次解下了自己的面紗，韓勇這纔看到，眼前的老人臉上竟有着無數的傷口——就像是用小刀一刀刀劃出來的一樣，已經幾乎看不清楚原本的相貌。
“這些傷口，是爲了將我僞裝成我名下的一個奴隸，我自己動手一刀刀割的。爲了從那個虛假的黑月氏族脫身出來，我只能用這樣的方法。”
似是注意到韓勇在盯着自己臉上的傷疤看，前族長卻並不怎麼以爲意，隨口解釋了一句，又吧嗒了兩下嘴：“這酒真不錯……你從哪兒弄來的？”
“天凡帝國最近流行的酒。據說，是那個陸霖搞出來的。”
“就那個陸霖？”
“對。就在前面營地裡的那個陸霖。”
滿臉傷疤的前族長哈哈大笑：“那可真是非常巧了，喝着陸霖他做的酒，提前慶祝他今晚身死當場——我已經提前準備了四千匹最好的馬，供我們的人攻破營地後，以防對方棄營逃跑，用來在荒原上追逐他們的，你大可放心，今夜，他死定了。”
“謝族長。”
韓勇衝着滿臉傷疤的老人抱了抱拳，又爲兩人將酒碗添滿。
“不過你也確實有魄力，爲了殺掉他，甘願將自己好不容易積累下來的那點兒家底和人手，全部交給我來賭——你之前就知道，我會把他們當做吸引注意力的棄子吧，卻還肯下此決心，看來，你也對那陸霖，是切骨痛恨了。”
韓勇連忙點頭：“不敢當。喪子的仇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其實捕奴團這行當，我也已經有些厭煩了，剛好趁着這個機會，將他們當做敲門磚——”
“我明白的。今天過後，我會在我這裡，給你安排一個好的位置。你是喜歡穩定下來的，有一片封地和屬民的千戶，還是喜歡當領兵打仗的將軍？”
“族長您言重了，一切都等今天勝利以後再說罷，如若族長滿意，再隨便給我點兒什麼就好——”
兩人相視一笑，再次舉起酒碗，一口飲盡，毫無徵兆地，前族長突然舉起手中的酒碗，“啪”地一聲，摔在了地上，摔了個粉碎！
“傳我命令！西軍，南軍，同時，進攻！不留預備隊，全體，進攻！！”
“遵命！！”
營帳門口早已準備就緒的傳令兵立刻大吼道，然後舉起手中長達一米的號角，用盡全力地，吹出了悠長的聲音，在夜風中飄蕩！
頓時，帳門外，所有騎兵，爆發出一聲怒吼！
“殺！”
旋即，陣陣蹄聲，整齊劃一，已經傳入了帳內！
只是——
好像在稍微遠一點兒的地方，稍微有那麼一點兒，不太和諧的聲音。
“族長不出去督戰？”
“不必了。孩子們此戰是必勝的，對方就五百士兵，大部分士兵都派出去追你的人去了，剩下的就是幾百半大的孩子們——韓勇，你該不會以爲那些孩子們會給我的部隊帶來威脅吧？”
前族長呵呵一笑，藉着昏暗的燭光再次舉起了酒壺，卻發現酒壺已經空了；韓勇立刻識相地再次摸出了一壺：“只剩這最後一壺了，這也是我的珍藏……”
“等攻破營地，有的是酒喝，韓勇你還捨不得你這一壺？”
“族長說的也是。”
兩人再次一笑，正在此時，帳門外突然衝進來一個傳令兵：“報告族長！有一個人正在逆着我們的騎兵團，向着這裡發動衝鋒！請問該如何處置？族長您要不要——”
“一個人？！”
帳內的兩人均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停頓了片刻，前族長才再次確認了一句：“確定……只有一個人？是誰？什麼模樣？”
“確定！只有一個人，剛剛殺入我們的衝鋒隊伍之中，目標——似乎是您的營帳這裡。看上去……好像是北方荒原上的‘聖女’……”
“‘聖女’？”
前族長再次撫掌大笑：“我一直只是聽說過這個女孩子的傳說，從來未曾想到，她想要阻止戰爭，竟然到這麼不知死活的地步；竟敢逆着我的鐵騎，對着我這邊發動衝鋒！傳我的命令，進攻方向不變，但凡是遇到她的人，全力以赴，將她拿下，死活不論！”
“遵命！”
傳令兵一抱拳，再次出去了。韓勇也笑笑：“那個女孩子據說還很厲害，反正在我的……我之前的那個捕奴團裡，幾乎都成了傳說，北方荒原的守護神——就是因爲有她在，那個‘孤兒鎮’才一直堅挺不倒，否則我早就將那裡踏平了。”
“原來你一直擔心的是她啊，那等會兒希望我的人能給她留個全屍罷，讓你也看看，你一直恐懼的這個‘聖女’，究竟是什麼模樣。人只有消除了所有恐懼，才能變得更強。”
“謝族長指點。”
前族長挑起眉毛：“要麼……等結束以後，我資助你，重新再招人買馬，重新搞一個捕奴團？專門抓東方西方大陸，以及天凡帝國的人，來我黑月氏族——我們這邊地廣人稀，也缺人缺的緊。”
韓勇嚴肅道：“如果族長需要，我定不惜這把老骨頭，也要爲黑月氏族再把骨頭裡榨出來幾兩油！”
於是兩人繼續說笑着，絲毫不擔心外面戰況的模樣。
……
同一時刻，大皇子營地，西方防線。
陸霖急匆匆趕到西方防線時，一直站在防線上的大皇子，看到陸霖，臉上立刻露出了驚喜的神情：“沒想到，你那邊居然打贏了——而且是大勝！陸霖，真有你的……”
“別說了。這邊，還沒開始進攻麼？”
正在此時，從西邊的荒原上，突然傳來了陣陣隆隆聲。
兩人原本剛輕鬆一點兒的神情，再次緊張起來。
果然，就在這時候，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