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外頭?!”
聽得正無語呢,她就被發現了。
微窘,雖然是青天白日,但偷聽人夫妻私房話畢竟還是不對的。
“咳咳。爹、娘,是我。”她趕緊敲了敲門。
“子心呀?快,快進來!”傳來沈氏高興的聲音。
連子心帶着小酸梅推門進去。
屋裡,連向宗和衣半靠在牀上,沈氏端着一碗粥坐在牀邊。
見到連子心,沈氏忙把粥碗放在托盤上,喜笑顏開地迎過去,而連向宗則是一臉的僵硬,既想掀開被子從牀上爬起來,卻又猶豫着,反正是挺彆扭的樣子。
“閨女。你怎麼過來了?”沈氏看她手中拎個食盒,心中已然笑開,但嘴上卻還要假裝詢問。
“爹爹病了,我怎能不來瞧瞧他。”連子心保持笑容,拉着沈氏的手走到牀邊。
“這都病幾天了,真有心,早來了。”連向宗哼哼道。
沈氏又緊張起來,頗爲無奈地瞪了丈夫一眼。
連子心笑容不變,還認真地打量了他一下,道:“還好,爹爹也沒有瘦多少,臉色瞧着還是不錯的。”
事實上連向宗真是整個瘦了一圈。臉色也挺憔悴,這幾天頭上還長出了好些銀絲呢。
連向宗臉色黑了黑,轉過頭不再說話了。
這好好的父女。怎麼就到了一見面就水火不容的地步了?
沈氏頭疼,又趕緊打圓場:“你爹就是風寒入體,沒什麼大事兒。養了幾天好得差不多了。心兒啊,不是讓你不用過來嗎?呵呵,對了,你今兒喝臘八粥了嗎?”
“回夫人,喝了!”小酸梅替連子心回答道,“不過小姐又去廚房做了一鍋臘八粥呢。”
“所以這是臘八粥?”沈氏頭更疼了,還以爲她帶的是什麼別的呢,這孩子不知道自個兒爹討厭喝臘八粥嗎?這不是故意來氣他的吧?
連子心能看出沈氏的想法,也不氣,把食盒交給小酸梅,小酸梅把食盒放到桌子上,取出裡頭的紫砂煲。用勺子舀了滿滿一碗,然後端過去。
連子心接過,然後輕輕坐在牀邊,用盡量柔和的聲音說道:“爹爹,子心特意爲您熬了臘八粥,您吃上幾口可好?”
連向宗聞言火氣更旺了,明知道老子不喜歡這種粥,還“特意熬”?分明是想慪死老子!
見連向宗不給任何反應,沈氏也是急,女兒這樣子不像要故意來氣他的呀!
“咦,這粥……好像不太一樣?這是臘八粥嗎?”沈氏無意看了連子心手中的粥碗一眼,這才發現好像跟以往見過的臘八粥不太一樣,聞了一下,嗯,味道也別緻。
“這是不一樣的臘八粥!”小酸梅答道。
“怎麼個不一樣法?”沈氏好奇。
連向宗聽了這個“不一樣的臘八粥”也心癢癢,好像也還聞到一股不太一樣的味道,最終還是耐不住,轉頭過來看。
連子心笑得甜甜的,湯勺輕輕地在粥碗裡攪動了幾下。
只見粥碗裡的粥,黃白相間,又透着淡淡的紫色,不稀不稠,各種顏色的材料從粥底翻出來,如萬花筒似的,金色的玉米粒,粉白的蓮子,棕褐的核桃,青綠的佛手豆,醬紫的芋頭……
真真是好看得緊,雖然一般的臘八粥用料跟色彩也挺豐富的,但跟這個一比真少了層次感。
“爹爹,您不試一試?我保證這粥跟別的臘八粥一定不一樣。”連子心自信地笑着。
小酸梅總覺得,自家小姐這笑……有點滲人吶?
沈氏卻是沒有察覺出什麼端倪來,她覺得自個兒的閨女果真還是好閨女,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對親爹還是充滿孝心的!
“孩兒她爹,看在女兒這麼有心的份上,你就喝幾口吧!”
“我不是讓你別再進廚房了嗎?你一點都沒把你老子的話當真是吧?”連向宗還是彆扭着不肯屈服,瞪着眼找起茬來。
“爹爹雖然說過,可我沒有答應啊。”連子心一臉無辜,頓了頓又道,“好好好,是女兒不對,不過讓不讓女兒再進廚房的事兒,等爹爹喝了這碗粥之後您再決定,可好?”
連向宗的心本就不是冷硬如石頭,現在聽女兒放軟了聲音似是央求的模樣,他也有些不知所措了,沉默了半晌,才悶悶地說:“我自己來。”
話罷從連子心手裡“搶過”了粥碗,小小掙扎了下,最終還是舀了一勺,緩緩送進了嘴裡。
沈氏和小酸梅都一臉期待地盯着他,很好吃吧?不用想這一定很好吃啊!
可是連向宗的表現卻讓她們疑惑了,剛開始入口他的神情顯然是滿意的,但隨着嘴巴嚼一嚼,眉頭逐漸皺了起來,到最後竟是有種咽又咽不下去,吐出來又吐不出來的感覺。
沈氏奇怪:“孩兒他爹,什麼感覺?你怎這個表情?”夾上討扛。
小酸梅則是覺得自己的感覺好像沒錯,這粥肯定有什麼蹊蹺!莫非真的很難吃?是小姐故意要整二老爺嗎?可是小姐爲了整自己親爹,這麼費勁巴拉的,也太傻了吧?
再看連子心,她一派淡定從容,彷彿一切盡在掌握的樣子。
連向宗終於還是艱難地把口中的粥嚥下去了,然後把湯勺一扔,臉色不善地瞪着連子心,悶聲道:“就你這種水平,還想着進那什麼培訓班?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連子心也不急,笑笑道:“就是因爲水平低纔要進培訓班學習啊,若女兒有三叔那樣的水平,那還用得着那樣做麼?”
連向宗臉一沉:“你就那麼崇拜連向……你三叔?”
連子心一副小姑娘的盲目崇拜樣兒:“當然崇拜啊,三叔可是咱連家如今水平最高的廚子了,每個喜歡廚藝的人都會以他爲榜樣吧?”
連向宗看着女兒的樣子,又沉默了,但可以看出,他的眼中滿是挫敗和不甘。
“爹爹,你怎了?你不喜歡我以三叔爲榜樣嗎?”連子心明知故問。
“唉,心兒,你就別提你三叔了,你爹不喜!”沈氏知道內幕,嘆氣提醒。
“爲甚?爹爹跟三叔有什麼仇怨嗎?”
“都是過去的事了,你小孩子家別打聽那麼多。”
“娘,女兒也不是小孩子了!”
就在沈氏和連子心辯駁的時候,連向宗眼神有些空洞地看着手裡的粥,鬼使神差地舀起了剛纔差點把他噎死的臘八粥又含進口中,嚼了嚼,微蹙了眉,可很快就嚥下了,擡手又是一勺,這回吃得更快……幾勺過後,他才停了下來。
“你不是小孩子,說給你聽也無妨。”
沈氏和連子心停了下來,都有些微詫異地看向突然開口的連向宗。
連向宗的臉色竟然和緩了許多,看着她們母女倆,還無奈地笑了一下:“你說得對,都過去這麼多年了,若連提都提不得,倒真成我的不對了。”
沈氏眼睛一酸,道:“爺……”
這一聲,叫的連子心和小酸梅牙都酸了酸。
咳咳。
連向宗倒是習以爲常了,開始講起那一段陳年往事。
連家上一輩有光宗耀祖四兄弟,之所以取這樣的名,自然是希望這兄弟四人能夠重新振興連家。於是從很小的時候,他們的父親,也就是連家老太爺就帶着他們學廚藝。
可是兄弟四人情況與資質都各不相同。
其中,老大天賦平平,即使刻苦努力,在這一行也不會有大成就;老四尚小不說,邱氏生他時有些難產,自打出生身子骨就比較羸弱,想來也是不適合這一行的。
好在比較安慰的是,還有老二和老三。
這兄弟倆天賦都相當不錯,老二性子沉悶,天賦雖然差些,可這樣的孩子能靜得下心來勤學苦練,將來必成大器;而老三性子活泛圓滑,天賦更是好,只要他有決心有興趣,成就必然更加的大!
於是乎,老二和老三便成了老太爺的重點培養對象。
老三因其天賦好,他學一天就可以做得很好的事,老二要學兩天,其他弟子所花的時間更久,所以有一段時間他異常自傲,認爲自己並不需要盡全力勤學苦練,一天偷懶,兩天偷懶,三天偷懶……可是不久後,他發現了老二竟然進步神速,在很多方面都朝越了他!
兄弟二人都參加了當時的廚藝培訓班,結業的時候,老二竟然力壓老三取得了第一名的成績!一時間老二出盡風頭,原本捧着老三的人都轉而去捧老二,連他們的父親態度也有所轉變。
老三覺得自己好似從雲端跌到了地面上,他當時年紀小,只有十歲,對於一個心智尚未成熟的小孩來說,這種落差顯然是難以接受的。
所以老三對老二起了嫉妒心,當然更多的是不甘不平的情緒。
兄弟倆之間本來感情就不是很好,一個內向沉悶,一個外向好動,向來和不到一處去,加上倆人之間的暗性競爭,關係就更差了。
有一回,老三無意間發現,爹揹着他偷偷給老二加塞練習,擠壓了多時的怨氣一股腦爆發了出來!
本來,老三的設計是讓老二弄傷手,一段時間不能再學習廚藝,算是給他一個小教訓。
可沒想到,計劃實施的時候出了差錯,滿滿一鍋熱油倒在了老二的身上,當時要不是旁邊一位廚工推了他一把,估計他整個人都得廢了!
最後雖然只是澆到了雙手,但經過治療,日常生活是沒問題,可靈活性沒有了,重一些的物件也拿不太起來了,想切菜雕花、顛鍋掂勺……已經是天方夜譚!
經過調查,查出了老三這個罪魁禍首。
夫妻二人皆是震怒,可是怒氣過後呢?同樣都是兒子,還能拿他怎麼辦?而且也知道他不是故意要把自己二哥害成這樣的,只是小孩子的惡作劇……其實最重要的考量還是,悲劇已經釀成事實,一個兒子賠進去了,難道另一個也要廢了他?
所以老二,你要怪就怪命運弄人吧!
、
老三被罰面壁思過一個月,並向二哥賠禮道歉,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從此後,老三成了他們爹唯一的重點培養對象,他發奮那個圖強啊,一步步成長爲一個優秀的廚師。而老二成了不僅傷了手,也傷了心,爹孃漸漸的不怎麼管他了,兄弟朋友都疏離了他,連曾經最喜歡的廚房,也再進不去,他變得更加沉默封閉,然後隨波逐流。
兄弟倆的命運,就這麼改變了,生活有時候就是這麼不公平。
聽完了便宜爹的講述,連子心也是有的五味雜陳。
其實她知道便宜與那個三叔之間應該是有嫌隙的,因爲原主的記憶中,他每回聽見三叔的名字都會沉下臉,或者兄弟二人碰到面,要麼就冷場,要麼就互甩眼刀……不過她真沒想到,還會有這麼一段陳年舊怨!
這事兒怎麼說呢?
那位三叔看來不是什麼好鳥,可老太爺和邱氏呢?也真不是什麼合格的父母親!看見人孩子有遠大前途的時候,就可勁兒培養,人孩子受傷了沒利用價值了,就直接打成充話費送的可有可無的棄子了?這樣的父母也忒殘酷無情了點!
連向宗默默地擼起袖子,只見那雙手,左手還好些,右手是從肘關節以下到手腕,連着手背都有一小塊,整一大片燙傷的疤痕,因爲已經過去多年,所以都長成了肉色,但還是顯得猙獰可怖。雙手的小手臂明顯比正常人要枯瘦一些,這是肌肉和肌腱萎縮造成的,這樣一雙手能再拿起油鍋纔怪了,當年那熱油要是不止潑到了手,那後果可想而知!
“嚇着你們了吧?”
看到連子心和小酸梅都一副恐懼的樣子,連向宗忙把袖子放下,重新包裹住那雙可怕的廢手。
“小姐,老爺好可憐。”小酸梅在她身後小小聲地說。
唉,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便宜爹也是挺不容易的,之所以會對她進廚房學廚藝的事這麼反感,想來也是因爲害怕,少年這件事給他造成的心理陰影面積實在太龐大了。還有她搬去暮蒼堂的事,他之所以發那麼大火,很大程度上是因爲不自信、自卑,覺得自己這個做爹沒出息,連女兒都看不起他了。
心魔啊心魔,他被這心魔困了大半輩子了。
“爹爹,那您還恨不恨三叔?”
“恨倒是談不上了,只是當做沒有這個兄弟罷。”
“可是您還是嫉妒他的,您嫉妒他這麼多年可以過得比自己好。”
連子心直接了當地揭開便宜爹傷疤。
連向宗果然又怔住了,然後就是悶着臉不再言語。
沈氏在一旁看着,也覺得這孩子對自己爹說話的方式太不禮貌尊敬了,可爲了避免矛盾升級,她還是沒說什麼,繼續靜靜地呆着。
連子心又轉了話題:“爹,您今兒可是說了好多話呢,子心印象中,這麼多年您說過的話,還不及今兒加起來多。”說罷露出一個十分欣喜的笑容。
連向宗和沈氏皆是一愣,對哦,今兒是怎麼了?悶葫蘆怎麼突然開竅了?
“老爺,您怎麼把粥都喝光了?您方纔不是還覺得難以下嚥?”這時,小酸梅又指出了一點。
“咳咳,我也不知,不知不覺就喝光了……”連二爺一臉窘迫和不可思議。
“爹,不妨再來一碗?”連子心卻笑呵呵地,拿過他手中的碗遞給了小酸梅。
小酸梅領會地接過,到桌邊從紫砂煲裡再倒出一碗。
心想,這粥到底是好喝還是不好喝啊?嗯,還有一碗的量,二老爺應當是喝不完吧?
連向宗看着手中又一碗滿滿的粥,有點傻眼,還喝?
“爹爹,您覺得這粥味道咋樣啊?好喝不?”連子心眨眼。
“苦不堪言……”連向宗無奈道。
這粥裡面的杏仁、蓮子、白果、佛手豆全部都沒有處理好,帶着芯兒,苦得讓人想流淚。
連子心道:“這碗粥可以唱出一首打油詩,爹爹要不要聽聽?”
打油詩?連向宗猶豫了下,點頭。
連子心便緩緩地道來:
人(杏仁)生在世,甘(甘蔗)甜鹹酸。
玉(玉米)食錦衣,黃(黃米)粱一夢。
佛(手豆)爭炷香,人(麥仁)爭口氣。
與(芋頭)其待天,何(核桃)不自握?
懦(糯米)不省醒,立(栗子)家何望。
蓮(蓮子)心半寸,百(白果)味飄香。
聽完,連向宗怔了良久。
這打油詩,字字句句,都猶如一顆顆釘子般打進了他的心上。 ~~
蓮子整顆就帶着芯,便是苦的。蓮子半寸就去了芯,便是甜的。
芯是障礙,是牢籠,是毒藥,亦是苦果。
如果任由它紮根發芽,一輩子都要被苦澀灌溉。
每個人都有一根“芯”,長了,就掰開、揉碎、拔除!也許就能迎來不一樣的人生。
如同這粥一樣,剛開始吃着,是苦入了心,可是慢慢的,好像就沁出了絲絲的甜,不那麼苦了,而到了最後,所有的食材都瞬間集中到了一起來了個大爆發,在舌尖上颳起了一陣風暴,好似百種滋味心頭繞,閉上眼,竟是回味悠長。
真是好一個蓮心半寸,百味飄香……
呵,不一樣的臘八粥,果然是用心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