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二十一章

第二日一早, 郝伍少易了容又走入少林寺中。他看起來精神不錯,只是眼中佈滿了血絲,看來昨夜並未睡好。

這幾日白天他天天入少林寺燒香禮佛, 實則是暗中打探, 然而他每日所帶的□□都不同, 僧人們也沒有將他認出來。

他在大佛殿中故作不經意地掃視了一圈, 會心一笑, 向一名正敲着木魚的年邁高僧走去:“大師,不如如何稱呼?”

僧人停下手中的動作,笑容和藹地睨了他一眼:“施主, 三日前你已問過貧僧了。”

郝伍少笑容一僵,訕訕地摸了摸鼻子:“……慧空大師。”

慧空笑道:“施主每日來我少林捐香火錢, 慧空代佛祖感念施主的虔誠之心。”

他這話分明是諷刺, 郝伍少面上有些掛不住, 訕笑着擡手摸了摸臉:“……大師是如何看穿的?”

慧空大師面相頗有七分與笑面佛相似,兩道眼兒彎成兩條縫, 看起來十分和藹,卻也使人看不穿他心中所想。他笑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慧空辯人並不僅憑色。”

郝伍少一聽他搬出佛理就頭疼,連忙道:“慧空大師,在下想向大師打聽一個人。”

“噢?”慧空眉梢微挑:“何人?”

郝伍少愣了愣, 一時竟不知該怎麼說——韓輕嗣應當不會用輕嗣、子凡二名, 若是說淨嗔, 自己又如何交代是何時得知他的法號?

郝伍少絞盡腦汁, 眼見慧空臉上逐漸露出疑惑的表情, 一咬牙道:“張、張郎!我的朋友名喚張郎!”

慧空做出“原來如此”的表情,道:“原來施主是來找淨嗔的。他正在東廂禪院誦經, 施主可以去那裡找他。”

郝伍少連聲道謝後,轉過身正欲向東走,卻聽身後的慧空突然喚道:“施主。”

郝伍少茫然回頭,卻聽慧空道:“世上萬物皆有因果,緣分盡時不可強求,緣分未盡,則自有其歸屬。”

郝伍少微微蹙眉,敷衍一笑:“多謝大師指點。”說罷急匆匆向東廂禪院趕去。

郝伍少在禪院中兜兜轉轉許久,終於在一間禪房中發現了獨身一人敲着木魚唸經的韓輕嗣。

他心頭五味雜陳,既有失而復得的喜悅,又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蒼涼之情。

他在禪房外躊躇許久,終於侷促地走進禪房內,輕聲喚道:“輕嗣……”

韓輕嗣手中敲打木魚的木錐頓了片刻,復又恍若未聞般繼續誦經。

郝伍少委屈地抿了抿嘴,走上前跪在他身旁的蒲團上:“淨嗔師父。”

韓輕嗣冷冷地以眼尾瞟了他一眼,總算停止唸經,道:“施主有何見教?”

郝伍少聽見他熟悉的聲音,大喜大悲之下險些哭了出來:“我,我錯了輕嗣。我來做什麼,你其實心裡清楚。”

韓輕嗣微微蹙眉,神色間有些不耐:“我……貧僧已看破紅塵,施主請自便。”

郝伍少聽他自稱貧僧,不由破涕爲笑,搖了搖頭,復又正色道:“你只是看到了紅塵,還沒有看破。”

韓輕嗣被他笑得十分不悅,冷冷道:“貧僧要誦經,施主自便。”

郝伍少癡癡地擡起手,正要觸上他的長髮,卻被韓輕嗣冷冷避開了。

郝伍少喃喃道:“你尚未剃度……”

韓輕嗣冷笑道:“方丈早已收我爲俗家弟子,剃度僅是一個形式罷了。我一心向佛,就已是佛門中人。況且再過四日……”

郝伍少只覺胸口一種鈍痛,不願再聽他的冷言冷語,伸出兩手緊緊包住韓輕嗣的右手:“輕嗣,你聽我說,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你總要給我一個機會。那日我心情不好,又喝多了酒……”

韓輕嗣用力將手抽了出來,打斷道:“施主!你再不離開,我便請師兄們將你趕出去了。”

郝伍少:“……”

他委屈地吸了吸鼻子,一邊難過地想哭,一邊又咧開嘴擠出一個扭曲不已的笑容:“輕嗣,你還是捨不得我。爲何要請你的師兄們來趕我,卻不是你將我趕出去?”

韓輕嗣嘴角抽搐:“……貧僧一直在趕。”

郝伍少鐵了心要耍賴到底,又怎會被他三言兩語激走,恬着臉道:“不走!你心裡分明有我,怎能出家爲僧!我說什麼也不走!”

韓輕嗣忍無可忍,起身提溜住郝伍少的後領,利用身高上的優勢將他提到半空,向外走去。

郝伍少也不掙扎,只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眨了眨眼,竟當真落下兩串淚珠。他顫聲道:“輕嗣,你別趕我走,我不能離開你。你若執意要出家,我也留下來剃了頭陪你。”

韓輕嗣冷笑道:“你以爲少林寺什麼人都收麼?”

他走出禪房,不客氣地將郝伍少一丟,毫無眷戀地轉身向回走。

郝伍少慌忙撲上去抱住他的小腿,驚惶道:“輕嗣!你別走,你別走!我已經遇到六種花了,我也不知自己還能活多久……我求你讓我留在你身邊,你要怎麼罰我都可以!只求你不要這樣對我。”

韓輕嗣身體一僵,一句“你何時遇到了丁香?”在舌尖徘徊片刻,又咽了下去。

他任郝伍少抱着他的腿哭了許久,終是彎下腰,面無表情道:“施主,請你放開。”

郝伍少淚水漣漣,哭得抽噎不止,收緊了胳膊說什麼也不放:“不!你不原諒我,我絕不放你走。”

韓輕嗣冷笑數聲,道:“好,我原諒你。”

郝伍少怔了怔,抽噎着迷茫地擡起頭,只見韓輕嗣居高臨下地低頭俯視他,冷漠的浸潤在逆光的陰暗之中,令他沒來由地感到心悸。

郝伍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手上的力道漸漸小了:“你……你原諒我了……”

韓輕嗣趁此機會趕緊將腿收了回來,平和地看着他:“是,我原諒你。施主心願已了,可以離開少林了。”

郝伍少怔了許久,滿眼絕望之色,卻堅定地搖頭:“不,你在哪裡我就留在哪裡。”

韓輕嗣心煩不已,深吸了兩口氣調節心緒,轉身大步向禪房走去。

郝伍少狼狽不已地從地上爬起來,追上前拉住他衣袂一角:“如果你是爲了洗髓經,我會爲你得到它。無論如何,我只求你不要對我這麼冷漠……”

韓輕嗣背對着他站立了片刻,還是冷冷地抽回袖子,走入禪房之中。

他在蒲團前跪下,拾起木錐,繼續敲打木魚誦經。

郝伍少苦笑着在禪房外坐下,倚靠着門檻,頭微微後仰,抵在門欄上。他闔上眼,聽着韓輕嗣一遍又一遍重複着枯燥無趣的佛經。

不知過了多久,天空逐漸陰了。

郝伍少睜開眼,看着濃厚的烏雲緩緩將最後一絲湛藍遮覆,喃喃道:“要下雨了……”

韓輕嗣恍若未聞,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木魚。

“咄咄咄……”

“滴答……”

郝伍少嘴脣微微動了動,將手伸出屋檐之外,神情茫然地接着雨水。

“咄咄咄……”

過了不久,雨勢逐漸大了起來,發出嘈雜的嘩嘩聲,與禪房內的敲打木魚聲相互映襯。斜飛的雨水濺入禪房內,屋檐已遮不住多少雨,坐在門外的郝伍少不一會兒便被淋的渾身溼透了。

“咄咄咄……”

韓輕嗣始終心無旁騖。

“咄咄咄……阿彌陀佛……”

郝伍少輕聲喚道:“輕……淨嗔師父。”

“咄咄咄……阿彌陀佛……”

“淨嗔師父。”

“咄咄咄……阿彌陀佛……”

“淨嗔師父。”

韓輕嗣每念一聲“阿彌陀佛”,郝伍少就喊一聲淨嗔,韓輕嗣伊始不理他,然而次數多了,終於忍不住停止了敲打木魚,對那人怒目而視。

郝伍少已被雨澆得溼透了,額上垂了兩縷髮絲,使他看上去有些狼狽。他嘴角卻含着笑,雖不是他本真的容貌,然而那嘴角的弧度依舊是韓輕嗣熟悉不已的。

郝伍少見他回頭,笑容愈發燦爛了起來:“淨嗔師父。”

韓輕嗣怒道:“幹什麼!”

郝伍少兩眼彎了起來,明明是笑着的,神情看上去卻十分悲傷。水從他長長的睫毛上淌落,一時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他頭倚着門欄,神情有些疲倦:“淨嗔師父,你叫了這麼多聲‘阿彌陀佛’,佛祖都沒有生氣。我不過喚了你幾聲,你怎麼就不高興了?”

韓輕嗣看着他狼狽的模樣與蓄滿了悲傷的雙眸,忽覺鼻子有些發酸。他不忍再看,轉過身背對着他,嘆息道:“……你走吧。”

郝伍少倔強地搖頭:“我不走。我在這裡守你五日,若五日後你還是要剃度,我就留下來陪你當和尚。他們要是嫌我資質不好,我可以留下來做掃地僧,做飯也可以……總之你不走,我也不走。”

禪房中靜默了許久,許久,終於再次響起了木魚聲。

“咄咄咄……”

只是這一次,連木魚都好似感到悲傷,發出的聲響沉悶得令人窒息。

郝伍少在雨中守了一整日,直至天色晚了,他才晃晃悠悠站了起來。

“阿……阿嚏。”他擡袖抹去眼淚鼻涕,又深深看了眼那人的背影,搖搖晃晃向外走去:“我明日再來守你。”

韓輕嗣聽他腳步聲遠了,沉默地放下木魚,起身走到門口,默默看着那個步履蹣跚的背影,直到他逐漸消失在視野之中。

“不好了!星宿派的人又攻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