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之後,江顏逸回來了。
郝伍少正坐在窗前發呆,忽見一匹黑馬馱着一個玄衣人由遠及近,再仔細看看,驚呼道:“輕嗣!江老妖精回來了!”
韓輕嗣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不一會兒,江顏逸騎到樓下,慢吞吞地下馬,緩緩走上樓來。
他走得極慢,兩人在樓上等了半天,郝伍少正準備推門出去瞧瞧究竟,江顏逸終於上來了。
他的笑容一如往日溫煦,從身後緩緩將用布包裹的長劍抽出來,手指打顫地解開。
韓輕嗣蹙眉,看着他蒼無血色的臉,幾番啓脣,卻始終未說什麼。
江顏逸將布包解開,露出裡頭的長劍。
韓輕嗣眼睛一亮,將劍拿起來:“青雪劍!”
他拔劍出鞘,寒光四射,一股凜然之氣撲面而來。
郝伍少卻是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看着江顏逸。
韓輕嗣將劍插回去,向江顏逸頜首:“多謝江叔。”
江顏逸背靠在櫃子上,毫無血色的嘴脣咧開淡淡一笑:“你叫我什麼?”
韓輕嗣遲疑了片刻:“……思暇,你……受傷了?”
江顏逸緩緩吐出一口氣,眉眼略彎:“小傷。不礙事。”
韓輕嗣遲疑了片刻,走上前握住他的手,探起脈象來。
江顏逸被他觸到的剎那顯是怔了怔,身體一僵,旋即又放鬆下來,眼中柔情愈甚。
郝伍少心中極是不爽,江顏逸的笑容怎生看怎生礙眼。尤其那雙含水的桃花眸盯着韓輕嗣的時候,彷彿這世界上一切東西都空了。
韓輕嗣蹙眉:“你中毒了?”
他雖不通醫毒,然而江顏逸脈象紊亂不堪,且手腕上有一道紫痕順着經脈蜿蜒至上臂,應是中毒的跡象。
江顏逸靠在櫃子上的身體微微下滑,喘氣道:“扶我躺下……”
韓輕嗣猶豫了不足片刻,伸手摟住他的腰,將他扶至牀邊。
韓輕嗣道:“什麼毒?”
江顏逸沉默了片刻,微笑道:“不傷性命,無妨。”
韓輕嗣簡潔明瞭道:“怎麼解?”
江顏逸略一怔:“……只有宮主能解。”
韓輕嗣沉默不語。
江顏逸輕聲道:“我臨走時,給你的那瓶藥,現下還有麼?”
郝伍少忙站起身,從櫃子上將藥瓶取下遞過去。
江顏逸接過,放在手心中微微一掂,便知他們一粒也未吃過。心念一動,暗歎了一口氣:韓輕嗣的心防太重,看來要取得他的信任還有許多功夫要下。
他顫着手倒出一枚藥丸吞下,長長舒出一口氣,虛弱地輕聲道:“這是星宿宮獨門凝竹丹,可止百疼。郝伍九星七耀丹發作之時亦可服一顆。”
郝伍?郝伍少微微蹙眉,心中愈發不悅了。
韓輕嗣坐在牀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僅能止疼?那又有什麼用?”
江顏逸淺笑道:“有些蠱毒不傷性命,卻可叫人疼得不再貪生……星宿宮多得是這樣的蠱毒,凝竹丹自然有其用處。”
郝伍少想起自己毒性發作時花樂醉與沈左揚都曾喂自己吃過藥丸,那藥服下之後心口便不疼了。然而既能止痛,花樂醉炎雪蠱發作的時候卻不見他自己用過。
郝伍少道:“那星宿宮的弟子豈不是都不怕疼?”
江顏逸淡淡瞥了他一眼:“自然是稀少,星主每三年可得一枚,四大使每年一枚。”
郝伍少咋舌。
韓輕嗣突然出聲:“那宮主呢?”
江顏逸愣了愣:“這……應會稍多一些。凝竹丹需採黑龍谷饕鶗之血煉製,饕鶗難尋且兇猛,每年不過煉成十數枚。”
韓輕嗣眸光微沉:江顏逸給他們的瓶中少說也有十枚凝竹丹。
三人靜默了一陣,韓輕嗣又道:“星宿宮主給你下的毒?”
江顏逸搖頭:“五月初五是星宿宮星主挑戰四使之日,那時出了樁大事,眼下星宿宮亂作一團,我趁亂偷了青雪劍出來,並沒有遇到宮主。”
韓輕嗣蹙眉:“那你的傷?”
江顏逸微微搖頭道:“是蠱。星宿宮之人體內都會被植蠱,平日蠱蟲長眠不醒,但凡有背叛者,則宮主會喚醒蠱蟲。”
韓輕嗣目光深沉:“你爲何要幫我們?”
江顏逸垂下眼,神情有些落寞:“你是他的子侄,韓門唯一的血脈……我自然,要以性命護着你。”
江顏逸笑道:“我如今已不可再回星宿宮,日後便跟着子凡,可好?”
郝伍少磨牙霍霍,目光將韓輕嗣的後背灼出一個洞來:敢說好,少爺滅了你!
韓輕嗣卻並不回答,轉而問道:“你可有遇見花樂醉?”
江顏逸眉梢一動:“九星七耀丹?我已問出是哪七種花,待我歇一歇,便替他煉製解藥。”
韓輕嗣眼中一剎那閃過驚喜的光芒,然而轉瞬又恢復了平日冷清的神色:“好,多謝。”
江顏逸將他神情變幻盡收眼中,心口竟是被人揪了一把,方纔蠱毒發作的時候也沒有這般難受。
身體上的疼痛讓他有一種自虐的快感,然而自十年之前那人眼神冰冷地盯着自己之時,心已缺了一塊,再不知何爲喜怒哀樂。如今再找回來,哪怕是傷感,亦教他欣喜不已。
安頓好了江顏逸,郝伍少與韓輕嗣離開去了隔間。
郝伍少喚小二倒來熱水,替自己倒了一杯熱茶:“江老妖精和你叔叔是甚麼關係啊?”
韓輕嗣有一刻的迷茫:“甚麼關係?”
他原以爲江顏逸與韓詡之應只是極好的朋友,這幾日他回想時又陸續想起一些有關江顏逸的事情來,只記得江顏逸時常走訪韓門,幼時也曾逗過他玩耍。不過七歲之後江顏逸出現的便少了,故他對此人的印象並不是十分深刻。
然而記起來的東西越多,他反倒越有些迷茫了。
韓詡之的房中裱着一副字,上題“門隔流水,十年無橋”八個大字,說是友人送的,現下想起來這友人便是江顏逸了。韓輕嗣對此印象極是深刻,因他曾纏着韓詡之問過這八個字的含義。
當時韓詡之笑着摸了摸小韓子凡的腦袋:“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韓子凡不解:“流水深嗎?”
韓詡之目含笑意:“深。有湘江這麼深,什麼人也淌不過來。”
韓子凡更爲不解:“那豈不是與世隔絕?”
韓詡之墨黑的雙眸如星辰一般明亮:“對。”
韓輕嗣八歲之時韓門遭血光之災,是時韓詡之已有三十餘歲,卻一直未娶妻。
這些事情串想起來,韓輕嗣再看看郝伍少,腦中立刻蹦出兩個大字——斷袖!
想到這裡,他心中就大爲不爽:記憶中的韓詡之是他最偉大的英雄叔父,韓門中武功最高的一人,平日桀驁不馴,私下裡對他卻是寵愛有加。若是這樣的人物卻和郝伍少一副德行——想想就很幻滅!!
郝伍少卻十分不識時務,奇道:“咦,你也不知道嗎?”
韓輕嗣冷着臉不答。
郝伍少壞笑着用肩膀頂了頂韓輕嗣:“喂,我怎麼覺着江老妖精和你叔父關係不一般?難道你叔父——也是斷袖?”
韓輕嗣一張俊臉頓時黑成了炭。
他悶了一陣,有些煩躁地站起身,下樓叫小二打熱水去了。
替郝伍少擦身的時候,韓輕嗣望着他光滑白皙的背脊有些出神:男子之間,也可如夫妻一般?
郝伍少扭頭看他:“怎麼不動了?”
韓輕嗣見他臉色被熱水曛得微紅,嘴脣瑩潤,腦中竟不由幻想起自己與他兩人脣舌相交的畫面來。
那是什麼感覺?
韓輕嗣神色迷茫。
之前花樂醉曾騙得他親過郝伍少一次,那時候也沒什麼異樣的感受,不過兩片脣相擦,同親吻自己的手背又有何分別?
然而若是親一個姑娘,不也是相同?
男子與女子究竟有何分別?
郝伍少見他出神,擡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輕嗣……?”
韓輕嗣茫然地看他。
郝伍少挑眉:“想什麼?”
韓輕嗣下意識地答道:“斷袖。”
話甫一出口,兩人俱是一怔。
郝伍少作震驚狀:“難不成你看上少爺了?”
韓輕嗣臉色一沉,看見他那沒個正經的模樣心中就來氣,用布巾在他身上狠狠搓了兩下,憤憤道:“誰像你一樣變態!”
郝伍少唉喲呼痛了兩聲,聽了他的話亦是一肚子氣,暗自發誓道:哼!早晚有一天,教你比老子更變態!
伺候完了郝伍少,天色尚早,然而兩人也無事可做,韓輕嗣便要求郝伍少早早睡了。
郝伍少雖是不滿,然而蜷在他懷中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已舒舒服服睡了過去。
韓輕嗣自己輾轉難安,睜着眼看着窗外的天色一點點黑了,月光被紗紙攔下來,變作一團熒光。
他悄悄爬起來,走到窗邊推開窗戶,讓月光流淌地瀉進來,微弱地照亮了屋子。
他跳上窗臺,倚坐在窗框邊上,望着一輪圓月出神。
坐了一陣之後,些微的倦意更被照散,他索性從窗口跳下去,下到院中走走。
韓輕嗣出了房間不久,郝伍少的房門被人輕輕推開,江顏逸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除了木門打開時發出的咯吱聲,竟連腳步也未發出半點聲響。
他走到郝伍少牀邊,藉着月光打量着他的睡顏:眉長入鬢,眼尾稍揚,鼻樑高挺而秀巧,脣角略略上翹,與白蔚比起來只是多了幾分男子的英氣而已。
片刻後他輕聲嗤笑:“郝伍?長得與她果然像。”
他在牀邊坐下來,手指挑起一縷郝伍少的髮絲,滿面笑容,目光卻冰如寒窟:“你還有用,再留你幾日罷。他遇到你,也算是緣分。呵,最後幾日就讓你活得開心些。”
過了一會兒,他走到打開的窗邊,也跳了下去。
韓輕嗣正坐在牆頭髮呆,手指不斷摩挲着青雪劍,回想着江顏逸的話——“只是這青雪劍,乃是魔劍!”
魔劍?
韓輕嗣將劍拔 出來,對着月光比照,寒光一凜,刺得他微微眯起眼睛。
韓門每代皆有一人患上嗜血之症,殺人如狂,逐漸喪失本心而入魔道。莫非與這青雪劍有關?
韓輕嗣心中有些迷茫:那時他還太小,韓門中的秘辛他一概不知,上一代的恩怨情仇他也毫不清楚,唯一記得的便是白蔚率着蝕狐門的子弟屠殺他的親人。至於白蔚與韓門又有何仇恨糾葛,他也不清楚。許多韓門的傳聞還是他從江湖上聽來的。
耳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叫他嚇了一跳。
“在想什麼?”
韓輕嗣身形微微晃了晃,很快又擺正了:“……沒什麼。”
江顏逸輕笑出聲:“習武之人怎戒心如此低?方纔我若偷襲你,你必定躲不開。”
韓輕嗣轉頭睨他,見江顏逸也跳上牆頭,背靠着他坐下來。
韓輕嗣轉回來,淡然道:“以你的身手,不必偷襲也能勝我。然而換了別人,我閉着眼睛也未必能叫他偷襲了去。”
江顏逸笑道:“你也是個奇才,比當年的詡之差不了幾許。再努力十年,或可勝我。”
韓輕嗣蹙眉:“十年……星宿宮宮主的武功比你如何?”
江顏逸眯起眼:“自然比我高,若不然重陽的挑宮之日我便已是宮主了。”
韓輕嗣沉默了片刻,又道:“你認得白蔚嗎?”
江顏逸奇道:“蝕狐門門主?曾有過一面之緣。”
韓輕嗣道:“你的身手比她如何?”
江顏逸思量了片刻:“她不如我。”
韓輕嗣從牆頭跳下來,面容堅毅地仰頭看着江顏逸:“江叔,我拜你爲師。”
江顏逸挑眉不答。
片刻之後,韓輕嗣猶豫道:“……思暇。”
江顏逸笑着跳下來:“你要學,我便傾囊相授,只要你不介意我是邪門歪道。”
韓輕嗣嗤笑:“韓門難道是正派?”
江顏逸頜首:“我不要做你師父,你要學我便教,你要我殺人我便替你去殺,你要什麼,只要我有,統統都是你的。只要你信我。”
韓輕嗣眉結微不可見地蹙了蹙:“……好。”
江顏逸道:“那我便問你一個問題,你如實答我。你與郝伍是什麼關係?”
韓輕嗣怔了片刻:“……郝家於我有恩,我是伍少的侍衛。”
江顏逸笑着搖頭:“或者我該問,你對郝伍是什麼感覺?”
韓輕嗣眼中閃過一絲茫然:“感覺?”
江顏逸長目微狹:“你喜歡他?”
韓輕嗣一驚:“什麼?”
江顏逸不語。
兩人間氣氛僵了片刻,江顏逸突然笑出了聲,打破沉默:“沒關係,你喜歡他也不要緊。只要你記得我喜歡你,來日方長,我會慢慢等你。”
韓輕嗣:“……”
“只是……你莫要讓我等得太久……”
韓輕嗣回了屋,見郝伍少已睡到了牀沿邊上,小手在胸前緊緊攥着拳頭,眉結緊鎖。
韓輕嗣站在不遠處看着他,腦中也不知想些什麼。
郝伍少在夢中嘟囔了兩句,一個翻身。韓輕嗣來不及上前攔他,郝伍少已滾落到牀下。
“砰!”
“嗚……”
郝伍少悶哼一聲,轉醒過來,就見黑暗中一個身影立在一旁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郝伍少先是嚇了一跳,看清那人是韓輕嗣,懸着的一顆心這才放了下來。然而見他幸災樂禍的模樣,頓時惱羞成怒:“你方纔出去了?”
韓輕嗣忍笑將他扶起來:“出去走走。”
郝伍少睨他:“見到江老妖精了?”
韓輕嗣挑眉不語。
郝伍少撇嘴,懶懶地躺回牀上:“老妖精和你說了什麼?”
韓輕嗣沉默了一陣,郝伍少正覺得奇怪,心中咯噔一響,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爬上心頭:“難道……”
韓輕嗣連衣服也不脫,憤憤地往他身邊一躺:“世上像你一樣的變態居然真的這麼多!”
郝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