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三章

郝伍少因連日提心吊膽兼身體虛弱的緣故,這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方纔轉醒。

他昨天半夜一直在夢中嚷着冷,王小虎無法,只得摸黑從櫃子中搬了一牀冬日的棉被出來替他蓋上。郝伍少依舊冷得打顫,王小虎欲哭無淚,只得將他脫下的狐裘大衣也壓到被子上,這才勉強過了一個晚上。

他睜開眼,王小虎早已不在屋中,午時的陽光照得屋中亮堂堂的。

郝伍少懶洋洋地爬起來,披上狐裘大衣,這才伸着懶腰出了房。

王大丫不知去了何處,王小虎被逼坐在院中讀書,見郝伍少出來,將手中的書往桌上一扣:“小五哥,你醒啦。”

郝伍少點點頭:“大丫姐呢?”

王小虎道:“去藥鋪買藥了——小五哥若餓了,伙房裡還有豆漿和煎餅。”

郝伍少笑了笑,走到伙房,發覺豆漿被人細心地放在一鍋熱水中溫着,心中登時騰起一股暖意。

喝完了豆漿,又咬了兩口加了雞蛋的煎餅,郝伍少便覺吃不下了。

他又走回院中:“小虎,帶我去見見那位落魄大俠罷。”

王小虎正巴不得有事做可以不必讀書,遂高興地將書本一扔,領着郝伍少向屋內走,輕聲道:“小五哥,記得我昨夜同你說的嗎?”

郝伍少頜首:“記得,勸他離開。”

爲防有什麼動靜吵到屋中人,王大丫將房間的木門掩上了。

兩人輕手輕腳地將門推開,王小虎的大腦袋從門縫中探進去,小聲道:“大哥,你醒了沒?”

屋中無人響應。

門被郝伍少徹底推開,兩人走進屋中,俱傻了眼——空蕩蕩的牀上,哪裡還有人影?

王小虎一個箭步衝上前,望着打開的窗戶拍腿哀嚎:“完了完了,他肯定想不通,獨自一人闖星宿宮去了……”

郝伍少心中驟然騰起一股不安之感。他猛地拽住王小虎的胳膊,臉色發白地問道:“你知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王小虎搖頭:“他什麼都沒說……”

後院中突然響起一陣馬聲嘶鳴,接着是馬蹄亂踏之聲。

郝伍少與王小虎對視一眼,俱是變了臉色。

“我的馬……”

“你的馬……”

兩人不及多想,轉身就向後院中衝,郝伍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到了後院。

一人長髮胡亂地綰在腦後,腰間別着從箱中翻尋出來的長劍,背對着他們跨坐在馬上,手勒緊了馬繮,兩腿狠狠一夾馬腹,那被郝伍少從星宿宮騎出來的黑馬立起身子長鳴一聲,即刻便要向外衝。

郝伍少乍一見那人身影,胸腔中像是被人掏去了什麼,登時一空,連心也不跳了。

見那人騎馬要走,他下意識地大喝道:“韓輕嗣!!”

可惜喊聲淹沒在馬吼聲中,那人不曾聽見,頭也不回地向外騎。

郝伍少來不及細想,也不知哪裡來的氣力,撒開兩條小細腿衝上去狠狠一撲:“輕嗣!韓輕嗣!”

“嘭!!”

郝伍少連馬尾也不曾摸到,大字型撲倒在地,揚起一陣土塵。

所幸狐裘異常的厚,這一跌倒也不甚痛。他揚起灰濛濛的臉用盡力氣大吼:“輕嗣……!!咳咳,咳……”

塵土嗆進喉嚨,一時再發不出聲來。

馬上之人隱隱察覺身後的變故,只當是王氏姊弟要留人,頭也不回地策馬跳過低矮的竹柵欄,向桃花溪的方向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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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伍少心急如焚,一口血含在胸腔欲噴:蒼天無眼啊!不帶這麼玩人的啊~~!

卻見王小虎不知從何處撈了塊巴掌大的石頭,掄圓了胳膊向那人砸去。

馬上人大約是察覺了暗器來襲,扭頭向後看——

“砰!”

石塊正砸在韓輕嗣額角上,他一聲都未及吭,直直從馬上摔落下來,在地上滾了五六週,躺倒不動了。

黑馬似是不曾察覺一般,自顧自沿着來時之路跑回星宿宮去了。

郝伍少剛鬆了口氣,卻見韓輕嗣躺倒在路邊一動不動,一顆心旋即又吊了起來,手腳並用地推開柵欄,撲上去將他摟在懷中:“輕嗣!輕嗣!你怎麼樣!”

韓輕嗣繃緊的身子被他一吼,竟漸漸放鬆下來,頭一偏,徹底癱軟在郝伍少懷中不省人事。

王小虎跑上前,一臉惋惜:“你的馬跑了。”

郝伍少看着韓輕嗣額上青腫成包子般大小的瘤,一時不知是該謝他還是該怪他,哭笑不得地瞪了王小虎一眼:“快幫我將他搬進去。”

兩人費力地將韓輕嗣搬回牀上,郝伍少活了這麼大,也難得伺候了韓輕嗣一回。

先是王小虎打來了熱水,郝伍少細細將韓輕嗣臉上的塵泥揩去,露出白淨英挺的容貌。

他貪婪地盯了好一陣,恨不得將這一個月的分離統統看回來。

王小虎被他眼露精光要吃人的模樣糝得寒毛森森,哆嗦了一陣:“小五哥,你們,認識啊?”

郝伍少扭過頭,對着王小虎癡癡地傻笑:“嘿嘿,何止是認識啊,嘿嘿嘿……”

王小虎又是一陣惡寒,伸手猛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

郝伍少道:“小虎,麻煩你再燒點熱水來,我替他全身都擦一擦。”

韓輕嗣這一月也不知去了何處,竟像是泥裡摸爬滾打出來的。身上着的依舊是分離時那件赤色絲錦外袍,然上面創痕累累,有些地方已捲成襤褸狀,露出大片皮肉。皮肉上又結了許多泥,幹後黏在皮上呈灰色龜裂狀。

郝伍少心酸不已,手掌摩挲着他的臉:“你去了哪裡,怎麼弄的如此狼狽……”

王小虎打來了水,郝伍少小心翼翼地將破爛的衣服從他身上扒下來。褪至肩膀處——

“你還在這裡幹嘛?”郝伍少母雞護小雞一般將韓輕嗣赤 裸的地方遮起來,面色不善地盯着王小虎。

“……這就是傳說中的‘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破,謀臣亡’麼……”王小虎朝天翻了個白眼兒,神神叨叨地念着方纔從書上學來的兩句話,不滿地轉身向外走。

郝伍少衝着他的背影搖了搖手指:“……是‘新人入洞房,媒人扔過牆’纔對,你再好好讀兩年書罷!”

王小虎出了房間,識趣地將房門替二人掩上。

郝伍少褪下韓輕嗣的衣衫,這才發覺他胸背上傷痕累累,左背脊有一道既長又深的傷口,險險拖至腰部。

郝伍少鼻腔一酸,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起來:“混蛋,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連小孩子扔的一塊石頭都躲不過,還想去星宿宮救我,我看你是去殉情還差不多!”

話雖如此說,郝伍少的嘴角卻是不可自抑地挑了起來,目光柔情似水。

牀上之人吃力地喘了兩口氣,虛弱道:“誰說我是去救你?”

郝伍少嚇了一跳,登時驚喜不已:“你醒了!”

旋即又意識到重點,臉一沉:“那你去幹嘛?”

韓輕嗣也不睜眼,氣若游絲道:“白蔚搶了青雪劍,讓我去星宿宮取。”

郝伍少暴怒跳腳:“你就爲了一把劍不要命了?!不對!你就爲了一把劍連少爺我都不要了?!”

韓輕嗣嘴角微不可見地一挑:“……順便救你。”

炸了毛的郝伍少瞬間被安撫成功,又變成一隻溫馴的小貓。

他心裡慪着氣,手上卻是小心翼翼地擦着韓輕嗣的傷口,唸叨個不停:“你不要命了,少爺我還想多活兩年。你連一個孩子的石頭都躲不過,逞什麼英雄。到時候將自己賠進去,我不也沒了活路?笨蛋,以後先想着自己,沒了你我怎麼活下去?”

最後那一句話一語雙關,不同的人聽來有不同的意思。若是韓輕嗣心裡有些意思,便自能領會郝伍少的意思。若他心裡沒有,也只當是郝伍少離不開他的保護,聽過便罷了。

韓輕嗣大約是沒什麼說話的氣力,只用氣聲道:“到了星宿宮外,我集中內力硬衝奇經八脈,可有一個時辰的時間激出全身潛力,比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應該夠了。”

郝伍少癟嘴:“硬衝開奇經八脈會有什麼後果?”

韓輕嗣張着嘴喘了一陣氣,才道:“折損點內力罷了。”

折損點內力?郝伍少心中明白,韓輕嗣傷的這般重卻要激出體內潛力,根本是在透支以後的力量,只怕是要造成難以回覆的傷害的。

郝伍少既是欣慰,又是心疼:“聽王家姊弟說,你不肯養好了傷再去,何苦如此心急?”

韓輕嗣道:“郝肆奕說,花樂醉體內有鎖心蠱,須耗一月飲幹一人血方可解。”

郝伍少嘴角又咧至耳下,心中暗罵:還說不是爲了救我,不嘴硬會死啊!

他又想起一件事來,連忙問道:“三姐她怎麼樣了?”

當日蝕狐門與逍遙派惡戰時,韓輕嗣從天而降,給毫無還手之力的逍遙派扳回一局,瞬間斬殺了十數蝕狐門子弟。

蝕狐門掌門白蔚親自出手,與韓輕嗣往來十數回合,突然大驚:“青雪劍?青雪劍法?你是什麼人?!”

韓輕嗣本已落得下風,與白蔚打鬥間全神貫注才能勉強應招,根本無暇關注身旁。一旁蝕狐門子弟趁火打擊,在他背後斬了無數小傷。

然白蔚這一驚,給了韓輕嗣空隙,一劍插入白蔚肩膀,旋即拔劍轉身去救郝叄俠與無爲子。

無爲子武功亦不錯,應對蝕狐門的小嘍囉尚有餘力,然與蝕狐門左護法惡戰就不免落了下風。

韓輕嗣幾劍劈開郝叄俠周圍的人,拉着她要走,不曾想白蔚吃了一劍卻是無虞,追上來反一劍砍在韓輕嗣背後,當即血光四濺。

白蔚卻未下殺手,奪了他手中的青雪劍,道:“想要拿回劍的話,便去星宿宮取。”

韓輕嗣忍着痛也顧不上青雪劍,隨手從一旁的死人手中奪了一把劍,拉着郝叄俠便要逃出混戰。

無爲子不願撇下逍遙派衆人,還欲再戰,被韓輕嗣一個手刀劈暈了扛上就走。

蝕狐門門主白蔚竟未派人攔截追殺他們,任由二人扛着無爲子奪了馬匹,逃出了逍遙山。

韓輕嗣與白蔚打鬥間捱了她一掌,五臟被內力所傷,一直忍到山下破廟之中方纔從馬上滾落,吐血不止。

待無爲子醒後,逍遙派已被蝕狐門夷平,他對郝叄俠與韓輕嗣怨也怨不得,罵也罵不得,只得隨叄俠一起先將重傷的韓輕嗣送往太虛谷。

三人尚未行到太虛谷便在路上遇見了前往逍遙山尋找他們的郝肆奕。郝肆奕將伍少被花樂醉劫走一事粗略一說,郝叄俠當即變了臉色,提劍要去星宿宮救人。

無爲子建議先等韓輕嗣養好傷再說,四人便暫且停下,由郝肆奕爲韓輕嗣治傷。

“叄俠姐讓我快些養好傷來救你。我怕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你……就先過來了。”

郝伍少垂下眼,鼻腔發酸:“我不要你去救三姐,她卻讓你來救我。”

手一動,不當心碰掉了韓輕嗣被褪下的衣服。

赤色的錦衣落在溫水中,一盆清水迅速被洇染成了硃砂色。

郝肆奕還不至粗心到連套乾淨衣服也不替他換,想來韓輕嗣連一日也不曾歇過便瞞着衆人趕過來了。

郝伍少垂着眼替他擦拭身體,韓輕嗣看不清他神色,只聽他聲細若蚊:“你以後莫穿紅衣了,黑的也不要,只准穿白色的。”

免得你受了傷,我也看不出來。

韓輕嗣顯是倦極了,緩緩闔上眼,呼吸靜謐悠長。

郝伍少替他擦淨了身子,掩上被子,又替他輕柔按壓了一陣額上的腫塊,這才輕手輕腳地退出房間。

王小虎家沒有青年男子穿的衣服,郝伍少給了他一些碎銀,請他幫忙在村中買一件合身的衣服來,又千叮萬囑:“一定要白色的。”

王小虎爽快應了,不消片刻便替他將衣服買來,並要將找下的銀兩還給他。

郝伍少將銀子塞入王小虎懷中,附耳輕聲道:“留給你買山楂丸吃,別告訴你姐姐。”

王小虎想了想,果真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