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千回已經有一陣子沒再見到何方宇, 當然,並不是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他依然每天晚上送東西來,並且, 看得出他仍然在儘量避開賀千回在宿舍的時間, 但那已經是陳舊的時間表。如今的賀千回, 除了在圖書館寫論文的那不長的一段時間, 就總是躲在宿舍裡, 像藏在殼裡的蝸牛,或者,把頭插在沙子裡的鴕鳥。
何方宇永遠直接聯絡賀千回的室友, 賀千回也便假裝真的不在宿舍。不然,要她怎麼辦呢?
何方宇送來的東西, 除了牛奶及賀千回愛吃的零食, 在特殊的那幾日裡, 甚至還有緩解痛經的紅糖和薑片。替賀千回拿東西的姐妹們,到了最後已經無語, 只在把東西遞給她時,搖搖頭嘆口氣,一臉不知該說她什麼好的表情。
而賀千回接過袋子,抱在胸前,亦是無話。
她很想他。
在那個溫存的夜晚之後, 張璟一改之前默默等待的姿態, 開始頻頻地發來短信, 製造各種各樣的機會, 希望同賀千回見面。
而賀千回開始更遠地躲開他。她心裡竟然覺得害怕, 在那危險的一晚之後,她直覺地感到再見面就要被迫給出確定的承諾, 而她還沒有準備好,或者,也許比之前更沒有準備好了。
張璟:什麼時候再去聽課?我陪你去。
賀千回:最近懶得很,過一陣子再看看吧。
張璟:今天中午一起吃飯好不好?
賀千回:啊,我們宿舍有聚餐呢……
張璟:那晚飯一起吃好不好?
賀千回:中午吃完大餐,晚飯就吃不下了,再說也要減肥啊!
張璟:明天呢?可不可以一起吃飯?
賀千回:要畢業了飯局好多,明天我們班聚餐。
張璟:大講堂又要放《大話西遊》了,一起去看吧?沒問題我就去買票。
賀千回:我好像不喜歡看那部電影呢……女孩子好像都不那麼看得懂。
張璟:我帶你去,我給你講解,你一定能看得懂!
賀千回:可是,正好在剛纔,班長來通知說那天晚上開班會,真不好意思!
張璟:我在北京的叔叔剛生了小表妹,我不知道該送什麼禮物好,你陪我去逛逛替我參謀參謀吧?
賀千回:可我恰好是最沒天分那種女孩子,自己遇到同樣的場合都不知道挑什麼禮物呢。
張璟:……
賀千回:……
在北京的這幾年裡,賀千回感受最深刻的一件事情是,北京好像越來越潮溼了。
第一年,印象裡只下了兩場雨,第二年,就多了至少一倍。到了最後這年,光春天裡就下了好幾場,幾乎要有一點南方的味道了。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北京的天也變得這麼敏感而沉重,好像藏了滿腔終於溢出來、並且一發不可收拾的心事。
這天,賀千回從超市買完東西出來,就發現外面下起了很大的雨,雖然離宿舍並不遠,春寒料峭之時,即使是不介意淋雨的賀千回也不敢就這樣衝到雨裡去。她提着一袋子東西,一籌莫展地站在超市門口,猶豫着要不要叫某個姐妹來接一下。
旁邊慢慢地聚來越來越多的同樣被困住的人,以及從路上向這個最近的避雨處衝過來的奔跑者。
而這些奔跑者裡,有一個是張璟。
忽然一場陣雨,世界縮爲屋檐——在她心裡,手足無措的、緣分的屋檐;在他心裡,喜出望外的、幸福的屋檐。
她看着他迅速移到她身邊,溼淋淋的臉上陽光燦爛。
“千千,這麼巧!”
賀千回抿嘴一笑,好像有些沒話找話:“是啊,真是巧呢。”
張璟低頭看看她手裡提着的袋子,從裡面透出來的包裝:話梅,山楂,薯片,餅乾——真是愛吃零食的小女生!他憐愛地逗她:“聽說苗條的女生都是大胃王,看來果然不錯,每天那麼多飯局,居然還有胃口吃這麼多零食!”
這句話一下子把兩個人之間的氣氛調輕鬆了。賀千回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辯解道:“其實都是不佔空間的小東西呀,而且很多都是酸酸的很開胃。越是飯局多才越需要它們嘛!”
張璟藉着這最後一句話趕緊抱怨:“你們飯局可的確是多,同樣是畢業,可比我們去年強太多了!到底是你太搶手還是你的同學們佔有慾太強呢?這麼多天了,想要借出來吃一頓飯都不可以!”
賀千回口無遮攔地順嘴回答:“我看是後者吧,特別是我們宿舍那幾個,一開始就定下原則說:我和你來日方長,而我和她們卻馬上就要分開,所以這段時間絕不放我走。”
這句話一出口,賀千回馬上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她尷尬地半張着嘴,看張璟眼裡驚喜的柔情一點點濃了,不知道該怎麼圓場纔好。
那句“來日方長”是老大開玩笑逗她的時候說的話。那是張璟的短信格外頻繁的一個下午,饒是賀千回已經小心翼翼把消息提示調成靜音,無奈她回短信時啪啪的按鍵聲卻無法靜音。老大忍不住從牀簾後伸出腦袋來說她:“肯定是張璟吧?真夠牛的!難道是催着你嫁給他不成?”
賀千回哭笑不得:“你怎麼這麼能瞎說呀!不過是叫我去吃飯而已。”
老大便開始立規矩:“我跟你說,不許去啊!你們倆呀,瞧瞧你這樣子,我看八成就是要來日方長的了!可我們姐妹聚日無多,你要是不偏向我們,去了就不許回來了!”
就是這麼一句話,她怎麼能就這樣直愣愣地學給他聽呢?
張璟聽見自己的心歡跳着打了幾個旋。他們來日方長,他和她來日方長,來日方長!原來千千早已經有了決定,並且是已經向她的朋友們宣佈而得到她們認可的決定!她需要的只不過是時間而已,而且這段時間,她的拒絕並不是藉口,而是真的出於無可奈何!
整個世界好像忽然變了一個樣子,而這份突兀的嶄新也讓兩個人頓時都不知所措起來。一陣有點難堪的靜場之後,張璟柔聲說:“千千,你在這裡等一會兒,我跑回宿舍拿了傘來送你回去。”
賀千回趕緊搖頭:“不用不用!這麼大的雨……”
張璟爽朗地笑道:“那有什麼關係!你等着啊,乖乖站着別動!”
說完這句話,他就一返身衝進了雨裡。是啊,那有什麼關係呢?有了一個來日方長的前景,就算是下刀子他也會甘之如飴地爲她而迎頭衝過去,何況只是雨,把他們重新牽到一起的、如此浪漫多情的雨!
賀千回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穿過雨幕拐彎不見。他連跑步的姿勢都很帥氣,青春逼人的灑脫無畏。
她心裡一下子漲滿了酸酸甜甜苦苦的味道——該怎麼辦?真的要等他回來嗎?
賀千回一咬牙,也衝進了雨裡,向自己的宿舍跑。趁着他約摸剛回到宿舍還沒出來,趕快給他發短信:“你別來接我了,剛遇到一個有傘的同學,我跟她一起回去了。”
回覆是在幾分鐘之後來的:“你真的走了……我還是回去了,想着或許你是客氣,又或者還沒有走遠……千千,真的,以後這樣的事情,讓我來做,好不好?”
春天一日日地深切,轉眼便已到了四月中,北京又變成了萬紫千紅的大花園。賀千回的高中同學有人組織大家去玉淵潭看櫻花。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家的積極響應,畢竟大學馬上就要畢業,此後或許就要各奔東西。
賀千回也樂於前往。這個活動解了她的急,因爲張璟也邀了她同去玉淵潭。她並不是不想去,只是,那似乎也太曖昧了,兩個人算是什麼呢?
而且,經過了那天那句“來日方長”的美麗誤會之後,賀千回覺得自己更沒有辦法見他了。一切都越來越亂,她要怎樣才能理得清?
但這些拒絕的理由她說不出口,而現在她就可以說:我們中學同學正好要去,無謂在同一段時間裡連去兩次。
這天的天氣仍是不大好,一大早便陰鬱地多雲。賀千回下樓時吳愷軒已經等在那裡,他一如既往,細心地帶了傘,瞭解又默契地,不必追問賀千回怎麼沒帶。
一羣年輕人,在白花如雲的公園裡,嘰嘰喳喳的不可謂不盡興。但過了中午後,烏雲便滾滾地越發濃暗,不一會兒便響了幾聲悶雷,砸下幾點雨來。
大家慌忙向有遮蔽的地方奔跑躲避。手忙腳亂中,賀千回卻聽見自己的手機發出了一連兩聲短信的提示音。她掏出來一看,第一條是何方宇發來的:“妞妞,打雷了,別怕。”
第二條是張璟發來的:“千千,下雨了,帶傘了嗎?什麼時候回來?要不要我去接你?”
賀千回不知不覺愣在原地,直到吳愷軒近在耳邊的詢問提醒了她:“怎麼了?兩個男人兩條短信嗎?是不是誰先發到誰就贏了決鬥?”
賀千回聽懂了他的玩笑,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胡謅什麼呀你!”說完這話,她就擡腳向其他同學靠攏了。吳愷軒的雨傘是什麼時候撐在她頭頂的,她一點兒也沒有去想。
誰先發到短信誰就贏了決鬥麼?那麼,真正爲她擋住雨的這個人,又算是第幾名呢?
其實賀千回本來是不怕打雷的。越是打雷的夜晚,她躺在牀上的時候就越會覺得安全的幸福,反會睡得更香。
但女孩子向來都被假定成是怕打雷的,何況是賀千回這樣看起來嬌柔柔的女孩子,她關於自己不怕打雷的申辯,永遠會被當作玩笑或逞強,何方宇也不例外,或者說,他大概最應該是那個不例外的人。
改變就發生在她初二那年的暑假,就是何方宇給她講了鬼故事害她不敢半夜一個人上廁所的那個夏天。有一夜正好是何方宇陪她上廁所的時候,忽然就打了一串炸雷。何方宇趕緊敲洗手間的門:“妞妞,別怕,我在這裡呢!”
就是這一句話,使得賀千回從此以後,極畏打雷。
恐懼往往是源於依賴和被寵愛。印象中,賀千回的父母似乎從未問過她怕不怕雷電,於是她也從未覺得自己有這層恐懼。而何方宇的那番無微不至的關懷,卻讓她迅速退化,彷彿是找到了一個理由和空間,恐懼就此開始繁衍蔓生。
有時候,害怕一件事物,並不是因爲它真有什麼可怕,而僅僅是因爲在避開它的過程中,人們能夠體味到一種幸福——被關愛、被照顧和被保護的幸福,而這種幸福往往強大到在它第一次出現時,就溫暖得輕而易舉便在你的心裡某一爿原本堅強的表面,化開一個柔軟的角落。
這一個下午,賀千回再沒了玩鬧的心情。她輕易地走神,想着自己的生命裡,竟是如此超乎她原本所意識到地,早已佈滿了何方宇的烙印。
不是麼?那天晚上,張璟的一個最輕微的親熱表示,只是讓她想起何方宇;而如今這最最平常不過的打雷下雨,則更是她如何退避得開的提醒?
你真的忘得了你的初戀情人嗎?
賀千回,是不是從一開始就註定了只能是何方宇的?丟掉了他,就好像丟掉了自己的過去,而沒有過去的人,是不是就好像離開了枝頭的樹葉,就此埋葬在永恆的冬天,就連自己也找不到了,又如何開始新的故事?
從P大到玉淵潭,賀千回和吳愷軒原本並沒找到直達的公交路線,但離開的時候,因爲是從另一個門出來,便意外地發現了一輛可直達P大的客運中巴。他們欣喜地上了車。車裡還算空,倆人並肩坐在一個雙人座位上,陰雨天被關在了車窗之外。
這輛中巴上竟然還放着音樂,新歌老歌都有。過了幾首之後,便輪到了林志炫的《蒙娜麗莎的眼淚》。
吳愷軒的心緊緊地抽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扭頭去看賀千回——
在我的夢裡因爲可以和你相愛而驕傲,然而你都不知道,我期待在你愛的世界裡變得重要,你要把愛人慢慢尋找,爲你付出的一切,只換來我對自己苦苦的嘲笑。
而賀千回卻並沒有感覺到吳愷軒的目光。她本就靠窗坐着,此時又正癡癡地望着窗外。她的心,也正緊緊地抽着——
蒙娜麗莎她是誰?她是否也曾爲愛尋覓好幾回?她的微笑那麼神秘那麼美,或許她也走過感情的千山萬水,才發現愛你的人,不會讓他的蒙娜麗莎流眼淚。
賀千回忽然意識到,在同何方宇在一起的那麼多年裡,她都不記得自己曾哭過哪怕一次。而在張璟闖入她的生活之後,短短不到一年,她已掉了多少眼淚,怕都要趕上林妹妹了吧?
這到底是因爲她愛張璟太多,還是何方宇愛她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