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千回躡手躡腳地潛回宿舍裡。她已經感覺不到自己到底離開了多久, 而姐妹們安靜得不同尋常,連熟睡中甜美的呼吸聲也聽不見。
賀千回就着窗外透進來的燈光剛要爬回牀上去,三盞檯燈卻忽然間啪啪啪先後亮了。三個姐妹都撩開牀簾, 六隻眼睛齊刷刷盯着她看。
老大率先開了口:“千回, 你沒有什麼話要同我們說麼?”
賀千回提在胸口的一口氣頓時就泄了。她一歪倒坐在了老大牀上, 無力地靠着牀欄杆。伊露也是睡上鋪。她輕手輕腳爬下來, 和老幺坐在一起。
賀千回拿出了那本漫畫, 把事情從頭到尾約略講了一遍。姐妹們聽完,久久的無人作聲。
還是老幺最先打破了沉默:“真的好浪漫哦!”
老大瞪了她一眼,對賀千回說:“所以, 你現在愛的人是張璟,而不是你方宇哥啦?”
賀千回難堪地壯着膽直視她的眼睛:“我恐怕是的……”
伊露沒有說話, 只是走過來同她坐在一起, 體貼地摟住她的肩膀。
老大開始數落她:“本來覺得是你這個小妖精招蜂引蝶, 現在覺得反而是你被別人引誘了。千回,你知不知道這件事情很可能會把你的一生都改變?”
賀千回茫然地點點頭:“我知道……如果離開何方宇, 兩個家庭都會被波及。這些年,我們簡直就好像已經結了婚,分手不是兩個人的事情,而是兩個家庭的事情。”
老大說:“你知道就好!那你再想想,真的不可挽回了嗎?”
賀千回悽然笑道:“怎麼會?還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呢。”
老大表情激動起來:“這還叫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你昨天晚上喊的那三個字是什麼?姐姐, 不是我損你, 你有這樣對過何方宇嗎?”
這句話踩住的正是賀千回的痛腳。她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淚水又滾滾地涌了出來。
伊露拿了紙巾替她擦眼淚, 說:“千回, 我們知道這事兒很難,可你總得做個決斷, 我們都不希望看見你,”她看看大家,還是艱難地說出了那幾個字,“腳踏兩隻船。”
賀千回驚恐地睜大了淚眼,拼命搖頭說:“我不會!我不會!”
老幺是水一樣的女孩子,擔心地看着賀千回的臉色,對大家說:“千回都折磨了一個晚上了,這會兒還是讓她再睡會兒吧,咱們有什麼話以後再說。”
大家都以爲賀千回折騰了一個晚上,這會兒神經終於鬆弛下來,應該會立即呼呼就睡過去了。但是沒有。她的精神反而更加亢奮,半點睡意全無,熬到天剛剛亮透就起來了。幸好這個月何方宇去了上海做項目,否則以她這樣腫得像被蜜蜂蜇過的眼睛,他一眼就能看出有什麼大事發生了,還怕不把她活活愁死?
從這一天開始,賀千回就如同成了仙。她幾乎不吃不睡也不困不餓,每天的生物鐘基本上鎖定了半夜3點鐘睡着、早上6點鐘醒來,而一旦醒來她就精神百倍如同注射了興奮劑。她終日掛在網上流連,因爲學校對大四學生宿舍本來就實行的是不斷電政策,以方便他們隨時上網找工作。
她這樣在網上不眠不休地掛着,直到吳愷軒發現了異樣。
他在□□上問:“我怎麼覺得你好像已經不吃不睡了?老也見你在這兒,不管在什麼詭異的時間段叫你都有迴音。”
賀千回老老實實承認:“嗯,吃不下也睡不着。”
吳愷軒的回覆馬上發了過來:“怎麼了?”
賀千回對着屏幕發愁,不知該如何回答,而吳愷軒的下一個問題又接着來了:“是不是因爲張璟?”
賀千回覺得這個已經在煙塵裡覆沒的世界忽然豁朗,卻還是覺得難堪:“難道已經這麼明顯了嗎?”
吳愷軒說:“從你第一天看他的眼神,我就知道即將大事不好。”
正是,她那天看他的眼神。之前的何方宇,已經讓吳愷軒看見了自己的死刑,如今這個張璟,簡直是讓他有今生無下世,永劫不得超生。
賀千回茫然地問:“我該怎麼辦?”
吳愷軒說:“問你自己。這個答案,只有你自己纔可能有。”
賀千回耍賴:“可我正是自己沒有。”
吳愷軒說:“別人不能幫你決定,這是你自己的事情。”
賀千回嘆一口氣,對着屏幕發了一會兒愁,然後甩甩腦袋,試圖用一個玩笑把自己哄輕鬆一些:“爲什麼我這麼善良可愛的小女子,最後非要淪落成千古罪人,活該被亂刀砍死?”
吳愷軒打過來一個笑出了眼淚的頭像:“後兩句不論,第一句,你不害臊嗎?”
賀千回很快地答:“我害臊。”
吳愷軒真服了她。都什麼時候了,她還能扮得起可愛。這傢伙,真不知道該怎麼說她纔好,或是,該怎麼疼她纔夠。
在那天清晨的見面之後,賀千回沒有再見過張璟。他每天會給她發短信,向她彙報自己這天做了什麼,有什麼有趣的見聞或者想法,不管她回不回,只是自己興致勃勃地說。他已經理所當然地把賀千回稱作千千,儼然已是戀人間的暱稱。
對於這個稱呼,賀千回很不習慣,但又好像很喜歡似的。她對他則已經沒有了稱呼。在那天之後,他忽然就變成了一個連她自己都不敢觸碰的秘密,就算仍是像以前那樣平平常常地叫他的名字,都令她羞不可言。
賀千回很怕見到張璟,她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他。她在還沒有弄清楚自己究竟要作出什麼決定的時候就說出了那句太嚴重的話——那句,在這麼多年裡她對何方宇都不曾說過的話,以至於現在承擔不起了這個後果。
爲了最大程度地避免和張璟遇見,她幾乎再不出門,把打飯打水的工作都交給了姐妹們。她只在有些日子的天黑透了之後才衝出去一小會兒,爲了去最近的超市買一些不便拜託姐妹的小東西。
天如所願,她一次也沒有遇到過張璟。這讓她在輕鬆之餘,也有些失落——或許我和他的緣分,就只能這麼多?
賀千回本來就不是太豐滿的女孩子,經過了這樣一遭,一下子清減下來,不幾日就瘦得已經有些脫了形。晚上躺在牀上,好像任何角度都會被骨頭硌得慌。而她的顴骨高高地聳了起來,那雙眼睛顯得更大了。
大多數時間裡,她只戴着耳機,一邊聽歌一邊上網,只是不敢打開那張神秘園的專輯。
吳愷軒逼着她跟他到校外的餐館吃過一次飯,明明是她向來最喜歡的地方,點的都是她一直以來都最愛吃的菜,她卻幾乎是從頭到尾幹看着他吃完的。吳愷軒見她實在吃不下,也沒有辦法,只好問她:“千回,你是想慢性自殺嗎?”
賀千回搖搖頭:“自殺太便宜我了,我應該先走一遍炮烙再浸豬籠再千刀萬剮。”
吳愷軒也搖搖頭:“你瘋了。”
北京的那個冬天下最後一場雪的晚上,賀千回正在電腦上同吳愷軒一起看電影。當然,吳愷軒並不在她們宿舍,他們只是下載了同一部電影,同時打開看而已。因爲仍然掛着□□,有評論的時候就從□□發一條信息過去,倒也簡單。
這天他們在看的是小女生電影《藍色大門》,中學裡的校花級美女,竟然喜歡女孩子,多可愛的、又帶一點小小黑色的幽默!
電話響起的時候,其他姐妹都不在宿舍裡,賀千回叫吳愷軒跟她一起暫停,免得他先看了後面的情節,讓她吃了虧。
她走到電話前的時候,還是沉浸在電影裡,於是心情很好地拿起聽筒,聲音也因爲心清如水而甜糯婉轉:“喂?”
“千千?”
賀千回手一哆嗦,險些摔了聽筒。定了定神,她回答:“是我。”
“千千,外面下雪了,很漂亮。”
賀千回把電話線放長,抱着話機走到窗前去,撩開窗簾一看,整個人便癡癡地忘了情:“真的呢!很好看!”
她順勢趴在窗臺上,貪婪地看那些粉紅色半透明的雪花,那麼幹乾淨淨清清楚楚地、大朵大朵地綻放散落。世界變得瑩潔透亮,地面上比天空還要淺的顏色反而把光線向上發射,飄飄揚揚的雪花就此把黑夜高高托起,使它始終無法降落。
賀千回開心地看着,一時間渾然忘了今夕何夕,只情不自禁地滿臉含笑,目光隨着雪花慢慢地飄落到地面上去,然後忽然輕呼一聲“啊——”,就定定地怔在了那裡。
一個穿着淺藍色磨舊牛仔褲、雪白羽絨服的男生正站在那裡,手裡握着手機,同她遙遙對視。
“嗨!”他快樂地衝她招了招手。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是可以生動地感受得到,他那種襯在黑夜的雪花裡格外陽光的奇異的帥氣。
賀千回語塞,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心裡又酸楚又感動。
“千千,你這些天過得好不好?”他把那隻揮動的手重新插回衣襟邊的口袋裡,靜靜地望着她。遠遠看去,他好像一尊正在慢慢被雪掩埋掉的雕塑。
賀千回輕輕地說:“我挺好的。你呢?”
“我不好,千千。”他很坦誠,“我很想見你,而你卻不讓我見到你……千千,這些天我什麼事情都做不下去,只是想着你,想得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好在還會下雪!千千,我真的愛上雪了,如果不是下雪,那天……你也不會說出你的真心話,而現在我也不會能看見你!”
賀千回鼻子酸酸的,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正在此時,她的手機悅耳地叫了一聲,嗲嗲的像在撒嬌,那是有短消息發進來的提示。賀千回把電話聽筒夾在肩膀上,轉回桌前拿起手機來一看,是吳愷軒在問:“小姑娘,你沒事兒吧?”
賀千回歉然,回頭看電腦屏幕上,吳愷軒的那隻小企鵝已經跳得聲嘶力竭。
“我要掛了,bye。”她對着話筒急急說了一聲,就趕緊把電話放掉。心裡怦怦地跳,離開窗前的時候,她順手把窗簾重新拉上,遮得嚴絲合縫。
重新讓電影繼續播放,同吳愷軒說了幾句話,她無精打采,心不在焉,就任電影放着沒有暫停,當然也沒有跟吳愷軒打招呼。她站起來,悄悄走回窗前去,把窗簾再撩開一條縫——
路燈下面,空蕩蕩的只是飛滿了雪花。他已經不在那裡。
賀千回悄悄舒了一口氣,同時卻又有些失望和怨艾。他爲什麼不再等一會兒呢?她剛纔幾乎已經下定了決心,如果這回再看見他站在那裡,她就要不顧一切,跑下去,到他的身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