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晚, 熱牛奶也失去了它應有的功效。賀千回躺在牀上痛苦地輾轉反側,卻覺得越睡越清醒。倒是因爲那包牛奶,她多起了一回夜。下鋪熬夜看連續劇的老大詫異地摘下耳機, 伸出一隻手來摸摸她的額頭, 悄聲問:“寶貝兒你沒事兒吧?回來的時候不是還說累得頭疼麼?”
賀千回苦笑:“是呀, 累過頭了, 反而睡不着。”
老大想了想說:“也是。哎, 要不要陪我一起看片?”她指了指電腦,古靈精怪地眨巴眨巴眼,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
賀千回搖頭, 指指上鋪說:“我是不熬夜的好孩子,還是上去繼續努力爲好。”
但一沾枕頭, 賀千回就覺得腦子裡的攪拌機又開始轟隆隆開動, 她又被捲進那些記憶碎片的漩渦裡——他的記憶, 她自己的記憶——死無葬身之地!她半噙甜蜜半含酸地激動:原來他的確如我所想,而且甚於我之所想……她的思緒如幽靈般倏忽來去, 竟然想到了何方宇表白的那個晚上,她曾經說過,若有一個人對自己用情如許,便是天大的幸福。而直到這時她才知道,幸福哪有那麼唾手可得?如果這個人是何方宇, 當然是無可挑剔的幸福, 但他是另外一個人, 不應該出現的另外一個人, 情深多一寸, 她便靠煉獄近一分。
——何方宇……她想到了何方宇,忽然覺得那樣想不對。何方宇對她未必不如張璟, 或者還更多,她爲什麼並沒有覺得如想象中那麼幸福、也沒有這樣的痛苦?
所以,是她自己的問題,她的心中了魔障,所有的根源都在自己!可笑的是,張璟怨她從未睜開眼睛看見他,豈知事實上她所看不見的卻是何方宇。
賀千回作了決定:她已經有何方宇了。
張璟在漫畫冊的末尾留有宿舍電話、手機號碼、電子信箱、□□號,大概除了通信地址之外,所有賀千回可能會用到的聯繫信息都應有盡有了吧?賀千回坐在電腦前,想來想去,決定給他發電子郵件。其實這應該是最不便捷的一條途徑,卻最得體。賀千回不想讓對方覺得,她願意陷入更深的糾葛。
賀千回簡簡短短打了一行字:“張璟:你好!謝謝你的畫冊和故事。我已經明白,但我有男朋友了。對不起。賀千回。”
賀千回點下了發送鍵,便覺得泄盡了手指的力氣。老幺正坐在一旁梳頭,瞟了她一眼,拿了鏡子伸過來,賀千回便看見自己的臉,雙頰凹陷,彷彿一夜之間便瘦了一圈。
老幺笑着逗她:“千回,你也不用這麼誇張吧,不就一個該回家的晚上沒回去麼?你這會兒給何方宇打電話,他還不馬上一步一磕頭地就來了?”
賀千回看看她,分明紅腫着眼睛。這小妮子,最近正困在自己的心事裡不能自拔呢,還有閒情調侃她的老夫老妻?
她捏捏老幺的鼻子,說:“小姑娘,一步一磕頭?那倒是求我去呢還是求我別去?”
老幺不假思索:“當然是求您老婆大人聖駕光臨啦!”說到這裡,想起千回有世界上最優秀男友的甜蜜,再對照一下自己,老幺的眼圈便又紅了。她嘆一口氣,默不作聲地縮回牀上去,膝頭上攤開日記本,打開鋼筆卻又發呆了。賀千回已經見過好幾次,她用秀麗的字體在日記本上翻來覆去地寫: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原來這就是惘然。只是此情,究竟是哪一份情?
郵件發出去之後,張璟並沒有迴音。等了兩日,賀千回漸漸又覺得輕鬆下來,不會在打開電子信箱的時候再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了。但那根神經一鬆弛下來,她又開始胡思亂想,擔心自己是不是誤解了他,或許那畫裡的女孩子並不是她,一切只是巧合?是她的自作多情使記憶出現了偏差?
一想到自作多情,賀千回又惶惶不可終日起來。她覺得自己再想下去,恐怕就要瘋了。
吳愷軒並沒有在□□上再問起張璟的事情。他消失了幾日,重又上來,對賀千回說之前是電腦壞掉送修了。賀千回問:“那現在都好了嗎?”吳愷軒說:“嗯,都沒問題了。”賀千回說:“那你多陪陪我。”吳愷軒說:“好。”
何方宇問起那日的晚會,賀千回便如實相告,只省去了張璟那一節。聽完那段許多男生爭着搶她對歌的段子,何方宇托起她的左手說:“還是這裡少了一件東西替我做護花使者。”賀千回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什麼東西?”何方宇不答,用兩根手指環成圈,套在她無名指上。賀千回錯愕,擡起眼看他,卻兜頭迎上他熱切的目光:“妞妞,我已經不那麼年輕了。”賀千回勉強地牽開一絲笑容說:“胡說什麼,男人三十才一枝花呢!”何方宇卻不容她躲避:“可我這枝花,只希望在你的手心裡長開啊!”
賀千回無言以對,起身去冰箱找水果吃。何方宇一路跟着她,從後面環住她的腰,亦步亦趨地走:“妞妞,我媽有把生意擴展到海外的打算,到時候在外面的業務,可以交給我。你想去哪裡?歐洲?還是北美?”
賀千回拿了葡萄,含在嘴裡卻咽不下去,只好含含糊糊地問:“你是說真的嗎?”
何方宇說:“當然是真的。我來猜——歐洲,對不對?你快要上高中的時候,咱們在江邊聊天,你說,你想將來結婚的時候,到歐洲度蜜月。”
賀千回假裝不記得:“我真這麼說過?”
何方宇熱切地提醒她:“嗯,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時還是傍晚,天很亮,我們看見一個白種半老頭兒,摟着一個長頭髮小眼睛黑黑瘦瘦的中國女人走過。我們就在那裡八卦他們,說一定是傳說中的野導遊,專爲老外提供全陪服務的。中國人覺得難看的女子,在外國人眼中就是絕美。我當時就說:將來妞妞的老公,不用擔心把妞妞帶到國外去,因爲妞妞這麼漂亮,妞妞的老公在國外反而不會有情敵。”
賀千回只好說:“哈,咱倆原來那麼八卦呢!”
何方宇抱緊她:“妞妞,當時我說妞妞的老公,心裡直嫌麻煩,要是換成一個字,該有多方便?但轉念一想,如果只說那一個字,倒體現不出和妞妞的關係了,也只好含蓄着麻煩一點。”
賀千回只剩下了最後一招:“我還有一年多才畢業呢,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何方宇只覺得她是害羞,體貼地點點頭。爲什麼無論賀千回做什麼他都能包容呢?客客套套的女朋友,在他心裡,卻彷彿只是永遠的,人生若只如初見。
當賀千回剛剛覺得心裡開始滄海桑田的時候,張璟的郵件卻來了:“下個星期我們級的畢業晚會,我有一個節目,希望你能來觀看。”
賀千回的心又抽緊了。她看着這比她的那封郵件還要簡短的一行字,悲喜交加。去?不去?拋硬幣或者抓鬮,賀千回都從未試過,因而不是她所信任的決策手段。吳愷軒的頭像在□□上靜靜地亮着,卻是對他也不能說的話。宿舍的姐妹們?賀千回的頭搖得更快。何方宇在她們心目中是神,如果讓她們知道,她一定會被判上100年打入天牢!
最後賀千回決定去,只要一條理由就足夠:他要畢業了,這一別,說不定就是永遠。
賀千回出門前,端出了早已想好的理由:同一中學的師兄畢業,請她去捧場。她不敢說是師姐,生怕晚會後張璟堅持送她回來,被認識的人看見就無從解釋。衣服也不敢在穿衣鏡前試,生怕多在意幾眼就會引發姐妹們的懷疑:你剛跟何方宇在一起的時候都沒見這樣過呀?那個師兄是哪路神仙?
雖然不敢多求助鏡子,穿的什麼還是讓賀千回頗費周折想了好幾個晚上的結果。不能太漂亮,引人誤會,也不能太邋遢,顯得不尊重人。賀千回呀賀千回,穿成什麼樣的女孩子,才能光明坦蕩心無芥蒂地去赴非男朋友的約會?
最後賀千回選了一件白色半袖襯衫配軍綠及踝長裙,顯得素淨淡雅又莊重。她走下樓來,看見張璟穿一件潔白的短袖T恤,束在磨舊的淡藍色牛仔褲裡,露出勻稱健壯的身材。他一手提着一個扁長黑盒子,靠在一輛自行車上等她,有幾分孤獨的樣子,帶一副青春逼人的沉思表情。賀千回隔着玻璃門看見他,覺得自己的心嘩啦一下化成了一片眼淚湖——他所等待的女孩子,真是上天的寵兒,可偏偏這個女孩子,就是不配……
賀千回想要盡力表現得自然,迎上去就問:“薩克斯?”張璟點點頭。賀千回忽然有些高興,恍恍惚惚竟然想到,至少伊露那一關,她大概過得去。伊露最喜歡會吹薩克斯的男孩子,海巖的《你的生命如此多情》播出的時候,她被裡面的大男孩吳曉迷得神魂顛倒。
賀千回的座位挨着張璟一起。他上臺表演的時候,她比他還要緊張。張璟吹奏的曲目是《Forever in Love》,有一位高挑秀麗的師姐爲他鋼琴伴奏。賀千迴心想:我也可以坐在那張琴凳上的。
賀千回不懂薩克斯,但覺得他的演奏恰到好處地傳神,他表演時的樣子有一點點拘束,像朴樹剛剛出道、第一次站在舞臺上唱《白樺林》時的颱風,青澀的大男孩兒,真誠得無以復加。她原本也不迷薩克斯曲,但從沒有什麼時候,讓她覺得這支音樂宛如天籟。
賀千迴心想:他是吹給我一個人聽的……她心裡慢慢地柔和地痛了起來,罌粟一樣的痛,她不想停止。
張璟回到座位上的時候,舞臺上站出來了一名修長清麗的女生。她像一枝素荷那樣婷婷而立,一襲潔白簡約的無袖長裙,清水掛麪的一頭秀髮,沒有多餘的動作和表情,只是那樣靜靜地站着,任甜美的歌聲山泉一樣涌來,就酸酸地漲滿賀千回的心田,氤氳了她的眼底。賀千回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被溶化了,而不只是那顆心。
女生所唱的歌是《七月》,賀千回從沒有體驗過的這麼深刻的七月——
那一年的寒風中,我化了很濃的妝
第一次牽你的手啊,卻裝作老練的模樣
我等你說,等你說我漂亮
哦,真的,我真的很想
又一年的夜色中,你遮住星星的光
第一次吻我的臉啊,多少有些驚慌
你等我說,說我是你唯一的港
哦,真的,我真的很想
七月的無奈,我們儘量不去想
你說你的山,我說我的水鄉
七月的無奈,我們儘量不去講
哦,真的,也許真的很傻
那一年的大雪中,你輕輕敲我的窗
告訴我你堆的雪人,很像很像我的模樣
你等我說,說我真的感動啊
哦,真的,我真的很想
那一年的大雨中,我倚在你的肩上
讓雨水漸漸洗去,兩情很真的臉龐
我等你說,說你愛的好瘋狂
哦,真的,我真的很想
七月的無奈,我們儘量不去想
你說你的山,我說我的水鄉
七月的無奈,我們儘量不去講
哦,真的,七月真的很長
歌詞隨着悽美的曲調清晰地敲在賀千回的心上,讓她在一瞬之間驚覺自己的心跳。她悄悄環顧四周,看見不少面龐已經映在從舞臺散射下來的銀白的光裡淚涌如泉。有許多情侶緊緊擁抱,女生在男生懷裡,無論是不是要分開的,都淚流不止。
賀千回感動極了。她也很想找個懷抱大哭一場,可她偏偏沒有這樣一個懷抱。張璟的懷抱不是她所能要的,何方宇的懷抱卻並不屬於這裡。
賀千回忽然覺得無限失望。她也想要一份歌裡所唱的大學裡的愛情。何方宇的愛情卻不是。他甚至不跟她同校,更不必說他們中間銀漢迢迢隔了好幾年。她的心情他一定無法體會,她真正想要的,他給不了。等到明年,她也要這樣黯然離開,此後的一生,都沒有最親的人與她分享同一段本應最風花雪月的記憶。
賀千回咬着嘴脣,不好意思爲了不屬於自己的離別哭泣。她覺得自己真的寧願要這份七月的無奈,只要上天還她一段真正的,象牙塔裡白衣飄飄年代的愛情!
這些,張璟能給她。更確切地說是,本來能給她。但是到底是什麼,讓他們擦肩而過了三年,一錯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