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了。
烏魯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二十年過去了,自己的家還在這裡,他也沒有想到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回到家。
明明在白天,在眼睛還能看得到的時候,他沒有找到家的位置,但到了晚上,一片漆黑,喪失了視野,他卻靠着本能回到了這個地方。
蜷縮在這廢墟之中,他不敢回頭,他不敢去想那廢墟之下是否還掩埋着……他不敢去想,只能不斷的在心裡告誡着自己:“這裡不是我家,我的家早就沒了,這是錯覺。”
烏魯心中震盪的聲音實在是太大,讓白維聽得一清二楚,他有些驚訝的擡起小頭看了烏魯一眼,又看了看周遭的廢墟,但什麼話都沒有說。
老實說,“回家”這一條確實不在白維的計劃之中,畢竟他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知道烏魯的家在哪裡,但烏魯此時的反應還是在白維的預料之中的。
今天一天的所有經歷已經讓烏魯到了情緒徹底崩潰的臨界點。
就像是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
就只差最後一步了。
而這最後一步……白維將“目光”投向了不遠處的那座小木屋,沉默的等待着。
不多時,一陣嘈雜聲從烏魯來的方向傳來,烏魯轉過頭,看到騎士們舉着火把向這邊走來。
烏魯連忙將自己的身體藏得更深了些,整個人都躲在了這廢墟之下。
這些破落的焦炭給了烏魯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心感,就如它還沒成廢墟的時候。
烏魯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而後他連連搖頭,努力的將這些東西從大腦裡甩出去。
……
凱爾塞站在那幾十幢房屋前,彷彿想起了什麼,輕輕的挑了挑眉毛:“這個地方……”
站在他身邊的騎士轉頭看着他:“騎士長大人,您發現什麼了?”
“不。”凱爾塞搖了搖頭,“我只是覺得這個地方,有點熟悉。”
他略微回憶了一下,而後想了起來。
“啊,這不就是烏魯那個傢伙以前住的地方嗎?我以前聽路吉那個老混蛋提起過,鎮子外的幾十戶人家,看來就是這裡了。”
想到這,凱爾塞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浮現出了一個輕蔑的弧度。
“在這種時候回家找媽媽了嗎?可惜啊,你媽早就死了啊。”
騎士們面面相覷,不知道凱爾塞是什麼意思,而凱爾塞也懶得解釋,只是擺了擺手,說道:“我知道這個村子,它確實沒有外路,就只有這一條通向鎮子裡的路。這樣吧,我就守在這裡,你們分成幾路進去搜索,挨家挨戶的找。看看那個傢伙到底躲到哪裡去了,一旦發現了他,立刻給我發信號,你們不一定能對付的了他,但我可以。”
“是!騎士長大人!”
所有的騎士都聽了令,包括被騎士們抓來的那兩個家僕,他們雖然很不想幫忙,但在凱爾塞的威懾下,還是心驚膽戰的跟着騎士們進了這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小村子。
那一道道火光就這樣突兀的闖進了這個安靜的村子,彷彿要將其整個點燃一樣。
而看到這一幕,烏魯反倒是鬆了口氣。
因爲他的家……不對,因爲他所在的這個廢墟周遭根本就沒有人家,所以那些騎士根本就沒有往這邊走。
而他的位置又是在村子的前端,只有騎士們全部進入村子,他就有機會從來的路上跑回鎮子。
唯一的問題是,在來路上守着的,是凱爾塞。
凱爾塞就靜靜的矗立在那裡,雙手按在聖劍的劍柄上,猶如一座高山,一座讓烏魯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高山。
所以烏魯就只能寄希望於這個村子能夠引起一些動靜,讓凱爾塞找過去,這樣一來他就能趁機逃跑了,但這個小小的,只有幾十戶人家,而且還在災年死掉了至少一半人的村子,真的能有能夠吸引到凱爾塞注意的存在嗎?
烏魯不知道,所以他只能祈禱,只能等待,等待命運眷顧自己,等待萊茵之神……啊,他已經背棄了萊茵。
就在烏魯又被這樣奇奇怪怪的想法困擾住的時候,第一隊騎士已經闖進了離烏魯最近的那個房子,而後從房內拖出了兩個人。
烏魯下意識的朝那邊看了一眼,而後立刻瞪大了眼睛。
因爲被騎士拖出來的人,他很熟悉……正是那個小男孩和他的妹妹。
這時烏魯才猛然意識到,那個離他最近的房子,竟然就是那個小鬼的家!
這一刻,烏魯的心臟“砰砰砰”的直跳。
怎麼會是那個小鬼的家?!怎麼會是那個小鬼的家?!
……
“小鬼!”一名騎士很不耐煩的用聖劍拍了拍小男孩的臉,那銳利的劍鋒瞬間將小男孩的臉劃破了,“我問你,有沒有看到一個神甫。”
小男孩擡起頭,有些茫然的看了一眼問話的騎士,又看了看另外的幾名騎士,接着緩慢的搖了搖頭:“沒有。”
“是沒有還是不想說!”騎士惡狠狠的說道,“你要是敢隱瞞,我就殺了你!所以給我想清楚了!”
小男孩被騎士嚇了一跳,但還是弱弱的說道:“確,確實沒有。”
接着騎士又轉頭看向了他的妹妹,用同樣的方法拍了拍妹妹的臉:“有沒有見過一個神甫啊?”
妹妹也是呆呆的看着騎士,她要比哥哥更呆,像是連騎士的話都沒有聽懂似的。
“嘖,一個傻子。”這名騎士很是嫌棄的收回了劍,而後擺了擺手,“下一家吧,但你們不準回去,就先在這裡等着!”
看着這幾個騎士沒有對小鬼兄妹做出更出格的事情,烏魯那懸着的心稍稍放鬆了一些。
雖然烏魯不知道小鬼爲什麼說沒有見過自己,他明明可以說白天見過……可能這個小鬼也不傻吧,知道要是說見過了就會很麻煩吧。
也只能是這個原因了,要不然還能是什麼?
烏魯並不願意多想,就只是安靜的看着,等待着事態的變化。
而隨着騎士們的深入,一戶又一戶的人家被從房子裡拽了出來,一個接着一個的問話。
而這些人也確實沒有見過烏魯,就算見過那也是白天了,剛纔烏魯跑過來的時候,是沒有被任何人發現的,所以自然也不可能會有人知道烏魯正躲在這廢墟里看着。
所有的村民都問過了一遍,大家都說沒見過烏魯,那這樣就結束了嗎?
同樣是萊茵神職人員的烏魯知道這自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接下來纔是真正的搜查。
騎士們挨家挨戶的進入,將這些村民家裡的一切都搗碎,甚至連那些土碗土盆都不放過,似乎生怕烏魯會躲在這裡面。
面對這樣的暴行,村民們也不敢反抗,或者說沒有力氣反抗了,他們早就已經麻木了。就只是在那呆呆的坐着,和那小鬼的妹妹一樣,眼裡毫無生機。畢竟連吃的都沒有了,其他的東西又有什麼用呢?
躲在廢墟里的烏魯也在心中瘋狂盤算着該如何逃離,要是村民們的房子搜完了也搜不出來,那他們勢必會擴大搜索的範圍,到時候,他這裡也就藏不住了。
而此時的凱爾塞依舊站在入口處,雖然表情已經有些許的不耐煩,但他還是等着。
快,誰都好,只要把他引開,只要把他引開!
烏魯再一次的在心裡祈禱着。
也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有人興奮的大喊:“我找到了,我找到了,那個傢伙確實來過這裡!”
烏魯一愣,下意識的循聲看去,而後瞪大了眼睛。
因爲他看到先前被他毆打過的那個地主家僕,手裡正拿着一包帶血的糧食。
從那小鬼的家裡。
……
“怎麼回事?”看着那名家僕手中的糧袋,騎士的眉頭微皺,“這是什麼東西?”
“騎士大人,這就是白天那個神甫從我們手裡搶走的糧食!”家僕很是興奮的嚷嚷着,“就是這一袋!從這個小鬼的家裡翻出來的,那個神甫肯定來過這裡。”
聽到這,騎士們的目光立刻聚焦在了小男孩的臉上。
“怎麼回事?”騎士平靜的問道,“你剛纔還說,你沒有見過那個神甫。”
小男孩立刻低下了頭,低聲說道:“是我撿來的。”
“撿來的?”騎士給家僕使了一個眼色。
那個家僕會意,立刻走上前,一腳踹在了小男孩的身上,將其踹倒。
“撿來的?直到這個時候你還在說瞎話?!”家僕用力的掐着小男孩的脖子,“在尊敬的騎士大人面前,你竟然還敢說瞎話?!”
那名騎士也冷冷的開口:“我再問你一次,這袋糧食是哪裡來的?還有,那個神甫到底在哪裡。”
小男孩還是搖頭:“這是我撿來的,我沒有見過什麼神甫。”
“……很好。”騎士點了點頭,對家僕擺了擺手,而後轉過了身。
那兩名家僕自然明白騎士們的意思,於是兩人再一次開始了對小男孩的拳打腳踢。
“該死的賤種,還不說實話是吧?!”
“別欺瞞騎士大人!你有沒有考慮過後果?!”
小男孩就這麼雙手抱頭,任由他們毆打,卻也沒有任何的反應。
而這一幕自然也被烏魯收入眼底。
“他……爲什麼不承認呢?”烏魯喃喃道,“爲什麼不承認自己見過我呢?”
烏魯完全沒有想不明白小男孩爲什麼不把白天見過自己的事情說出去,這種事情爲什麼要瞞着呢?
白維慢慢悠悠的說道:“因爲你幫他把他媽埋了吧。”
烏魯的身體輕輕的顫了一下,而後立刻搖頭:“不,這不可能,不會有人爲了這種事情就……”
下半句話他說不出來了,因爲小男孩確實就是在做這樣的事情,那兩名家僕下手很狠,才幾下就已經將他打的渾身是血,但他依舊固執的閉着嘴,一聲不吭。
可明明他只要把實話說出來了就可以了,說白天的時候見過烏魯,晚上的時候沒有見過,這樣就可以了啊。
爲什麼不說呢?
“蠢,蠢蛋……”烏魯用顫顫巍巍的聲音罵着小男孩,“真是個蠢蛋。”
聽着烏魯的罵聲,白維並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着那個小男孩,同時聽着烏魯在那努力的自圓其說:“哦不,他不蠢,他是聰明,他知道要是承認自己白天見過了我,那這些傢伙就肯定會讓他把我現在的位置找出來,那樣一來他的麻煩就更大了,所以他不如干脆說沒有見過我,這樣就可以……”
這個結論,烏魯自己都有些說不下去了。
而就在這時,他終於聽到了他期待已久的聲音。
“到底怎麼回事?”
是凱爾塞。
這位沒有什麼耐心的騎士長最終還是從路口處走到了小男孩的家,他看着被打的奄奄一息的小男孩,冷冷的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機會來了!
烏魯瞬間狂喜。
他抓住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立刻小心翼翼的從廢墟里爬了出來,準備在小男孩吸引凱爾塞注意的時候逃之夭夭。
因爲害怕引起動靜,所以烏魯的動作很輕,在這廢墟里輕手輕腳的攀爬,讓他看起來就像是一條……醜陋的蟲子。
“你要逃了嗎?”白維平靜的聲音響起。
“當然!這種時候不逃,什麼時候逃?!”烏魯理所當然的迴應着白維。
“那個孩子沒有關係嗎?”
烏魯的身體輕輕的顫了一下,但很快恢復了正常,讓他接着往前爬,同時在心裡說道:“和我有什麼關係?”
“他會死的。”
“那又怎麼樣呢?”烏魯咬着牙說道,“他會死是因爲他不知道我的下落,所以纔會被凱爾塞殺,這和我有什麼關係?他要是知道我的下落,死的就該是我了!”
“真的嗎?”
“不然還能是……”在爬出廢墟的前一秒,烏魯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旋即感到心肺都要停止了。
他看到了小男孩,小男孩也看到了他。
所有騎士都背對着他,所有的人都是站着的,所以沒有人看到在泥濘裡攀爬着的烏魯,除了……被人毆打在地,所以同樣身處泥濘中的小男孩。
烏魯很確信小男孩看到了自己,因爲那個小男孩最有特點的就是那雙眼睛,能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所以,烏魯幾乎都要預見到小男孩會立刻擡起手指向他了。
這樣,小男孩就可以從泥濘裡站起來了,而他將永遠的死在泥濘裡,所以他心肺驟停。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小男孩在看了他一眼後,什麼話也沒有說,什麼動作也沒有做,甚至立刻收回了目光,再次抱起了頭,將自己深深的埋了下去。
震驚,不解,困惑……以及更多別樣的情緒同時涌現在了烏魯心中,讓他不由自主的張大了嘴巴,想要說些什麼,但又什麼都說不出來。
最終,這一切都被更爲強烈的求生欲所掩蓋,讓他立刻扭回了頭,接着連滾帶爬的從廢墟里鑽出,離開了這片泥濘之地,猛地向黑夜中逃生。
除了逃生,他什麼都不願意想,什麼都不願做,就只有逃。
離開這裡,永遠的離開這裡。
活下去,不顧一切的活下去。
其他的,都與他無關。
現在,就只要奔向黑夜。
而看着這樣的烏魯,白維知道,是時候了。
“你還真的就這樣跑了。”白維慢慢悠悠的開口。
烏魯沒有迴應。
“老實說,你做出這個決定並不讓我意外,你還記得幾個小時前我對你說的話嗎?或者說,你還記得你自己說過的話嗎?”
烏魯就像是沒有聽見,但白維能夠感覺到他的腳步稍微亂了一些。
“你說過的吧,你會變成這樣,是因爲你在生死關頭,遇到的人是路吉,而那個小鬼,遇到的人是你。你們本是同樣的人,只是遭遇的不同將你們變成了不同的樣子。”
“……閉嘴!”烏魯反駁的聲音在發抖,“不要再說了。”
“但我的看法和你不同,你還記得我對你說的話嗎?不同的物種在相同的環境下也會變成不同的東西,這是生來的。”
“我讓你閉嘴,我讓你閉嘴啊!”
這下白維就像是沒有聽到似的,還在自顧自的說着:“就比如說,同樣是從泥裡出來,有人天生就是花,就像是那個小鬼……”
“閉嘴啊!”烏魯停下了腳步,死死的抓着左手的中指,似乎是想要將白維就這樣拔出來。
但白維卻不動如山,甚至那只有指紋的小頭上,竟然給了烏魯一種在微笑的感覺,這讓烏魯感到了害怕,但不是害怕白維本身,而是……
“你是在害怕那個事實嗎?害怕我即將說出來的事實。”白維輕笑着說道,“但事實就是存在啊,有人天生就是花……”
“閉嘴啊啊啊啊!”烏魯已經快要瘋掉了。
而面對着即將暴走的烏魯,白維的語調也逐漸轉冷,說出了他最不願意聽到的話。
“但有人天生就是蟲子。”
“蟲子,就是蟲子。”
……
凱爾塞覺得很無趣。
這個小鬼莫名其妙的嘴硬,但他也懶得動手,直接對那兩名家僕說道:“把他妹殺了,看他說不說。”
“是,大人!”
小男孩立刻擡起了頭,驚恐的看着那兩根家僕獰笑着按住了他的妹妹。
“不,不要……”小男孩終於開了口,言語中滿是祈求,“求求你們,不要……”
“現在知道求饒了?晚啦!”那個家僕拿起了小刀,“誰讓你……嗯?”
他突然聽到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讓他下意識的轉過了頭,想要看看是誰在跑。
而後,他的腦袋就這樣飛了起來。
一把帶鏽的鐵鏟就這樣削斷了他的脖子,鮮血如噴泉般涌出。
所有人都呆住了。
他們看着那從黑夜中鑽出,穿着骯髒的神官服,卻宛如惡鬼的男人,在沐浴着鮮血的同時對着騎士長凱爾塞聲嘶力竭的狂吼。
“我!”
“不是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