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到底幫我吹了多大的牛,如此禮遇,不拿點本事出來可不好交代吶。”
回到船艙內,稍稍平復了一下心情後,諸葛亮居然還有些緊張。
雖說劉備親自遠迎,是有充分理由的——因爲豫章和廣陵屬於飛地,中間被敵意諸侯間隔了,爲了確保安全而提供護航,很合情合理,並非一味矯情示好。
但不管怎麼說,數千人的水軍,逆長江而上航行三天迎接,着實是很大的陣仗。
好在入艙之後,劉備倒也沒忙着請教正事。他眼光老辣,已經看出來諸葛亮不想欠人人情,所以就一張一弛,只拿些無關緊要的話來閒聊,緩和氣氛。
還讓陳到取來好酒,說起當初諸葛瑾助他渡過危機的往事,顯得諸葛家有恩於他。
然後又說起他曾經名義上的舅舅宋信、這幾個月在揚州當客曹從事的表現,都是些家務事,試圖稍稍淡化諸葛亮內心的壓力。
諸葛亮終於完全調整好情緒,這纔開口:“將軍報國之志、禮賢之心,亮從家兄處,便多有耳聞,今日一見,更勝過家兄轉述。只恨亮年幼才疏,有誤將軍下問。”
劉備溫言應對:“令兄、令堂所言,豈是虛妄?”
諸葛亮微笑道:“倒也不算虛妄,亮年幼時,確實略有急智,家母、家兄也多有期待。但聞孔少府曾言:少時了了、大未必佳,人智再強,終究限於年齒閱歷,並非天授。
家兄常以‘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訓示於我,我亦時常引以爲戒。近年來專攻,不過算術理財、天文地理、工巧治水之類小道,對匡世濟民並無大用。
至於天下大略、兵法奇謀、治國識人、定策立法,亮實有不知矣,這些方面目前也着實不如家兄。”
諸葛亮趕緊先強調,他和大哥如今屬於各自“術業有專攻”的狀態,大哥和繼母哪怕原先說過“十倍於瑾”,那也只是在諸葛亮剛纔提到的那幾個專長領域十倍。
其他他沒敢說的領域,就讓劉備別抱太大期待,默認他不如諸葛瑾,或者最多水平相近。
然而,劉備仔細聽完這些話,不但沒有失望,反而更加興奮了。
以他的情商,原本也猜到諸葛亮不可能真有十倍之才,能比諸葛瑾強就已經很好了。
畢竟年紀擺在那兒,若是歷練十年八年之後,再說他全面超越諸葛瑾,甚至數倍,那倒是不讓人意外。
但聽了諸葛亮剛纔親口承認的話,顯然他已經自信在某些方面,如今就已經比大哥強了。
那劉備肯定要用其所長,這幾年先在這些領域多多請教纔是。
至於其他不擅長的領域,避開不就行了,劉備又不是完全無人可用,什麼事兒都要來請教諸葛家人。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說得好,果然像是子瑜說出來的話。”劉備誠懇讚美了一句,隨後就順着對方的話往下接,
“既如此,將來在算術理財、治水工巧等方面,還要多多請教先生了。不過,子瑜此番派先生前來,應該不僅僅是爲了他和陳長文之約吧?可另有賜教?”
諸葛亮見對方已經調整好了原本過高的期待,這才徹底放鬆,進入了正常交流的節奏。
他立刻想起大哥的囑託,回身從艙櫃裡取出一個封好的竹筒,用小刀當面拆開封印,遞給劉備:“此乃家兄手書,有些機要事宜與將軍商議。
”
劉備接過,從竹筒裡抽出寫在絲綿紙上的信,簡單看了一下。
諸葛瑾在信裡當然寫得非常簡單,只是把後續計劃的梗概提了一下。而那些可能引起劉備道德猶豫的細節,則一個都沒說,完全要靠弟弟轉述。
劉備幾眼瀏覽完,微微有些驚訝:“子瑜勸我進一步結好劉繇?勸他離開丹徒孤縣,轉進它處,不可與孫策爭一日之長短?這是爲何?”
諸葛亮便解釋道:“家兄信中,有些言語不曾寫明——不知將軍可知許劭許子將爲何人?”
劉備脫口而出:“許劭許子將?天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曉,不就是當年辦月旦評、說曹操‘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之人麼。”
諸葛亮:“許子將便是去年死在豫章,而且可以說是間接死於笮融之手,他曾與劉繇、朱皓交好,結伴南下避禍。朱皓被笮融所殺後,許子將也被軟禁、而後死於貧病交迫之中。
他死前大恨朱皓、劉繇有眼無珠,引狼入室,飲鴆止渴,天下不智之至。所以家兄以爲,劉繇或許無顏再久居其位了——此天以揚州授將軍也,將軍豈有意乎?”
劉備臉色不自然地漲紅了一下,隨後又似乎羞恥之心作祟,最終天人交戰,嘆道:
“但劉正禮亦漢室宗親,備安忍奪同宗之基業。若是他自己無能,喪於孫策之手,並非被我所滅。我再匡扶漢室,攻附逆之孫策爲他報仇,倒也情有可原。”
諸葛亮原本沒接觸過劉備,所以說話還有所保留,兩人對於對方的人品和容忍度,都在一個試探熟悉的過程中。
聽了這話,諸葛亮也就大致理解對方的尺度了:倒也不是迂腐之人,但確實是有底限的,不忍直接奪同宗之基業。可如果同宗被外敵滅了,他還是可以去報仇的……
聽起來,似乎已經深受大哥去年在許都時宣揚的那套“直接奪不可取,不得長久,但正當防衛、當賞金獵人就可取。高祖爲義帝報仇,則奪天下毫無瑕疵”理論的影響了。
在揚州這一畝三分地上,或許又有一個劉項義帝的三方局擺在那兒了,劉備便是劉,孫策便是項,劉繇便是義帝。
或許整個天下,都可以用一層層大圈套小圈的“原正統者、篡逆者、討逆收割者”三方模型概括吧。
不過,諸葛亮也敏銳地意識到:劉備對他大哥的理論的套用,還是有點生硬,放不開手腳。
這時候,就需要他這個嫡傳親弟弟幫着解釋一下:“將軍仁德,劉繇若是得知,必然慚愧得無地自容。但家兄與我並非勸將軍奪同宗之基業,而是料定他久後必然無顏再任揚州牧,或許臨終時會自行上表請辭,這與將軍何干?
將軍若是不信,不如此番返程,順便去丹徒縣,與劉繇、太史校尉一晤。如此,也正好掩飾將軍以水軍出迎三百里的真意。不至於將來流傳到曹操耳朵裡,引發其對將軍與我們諸葛家的關係,有更多猜忌。”
劉備內心,其實還有那麼一絲怕“弄巧成拙”,他覺得劉繇目前這情況,用不了多久就有可能自行覆滅,自己要是插手了,對方死不掉怎麼辦?
不過諸葛兄弟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們和劉繇也素無交情,不可能是爲了劉繇好,鑑於子瑜原先多次幫助自己化險爲夷的信用,劉備也就全盤坦然接受了。
“既如此,返程時在江南靠岸,當面會一會劉正禮。”劉備終於拍板。
……
此後兩日,船隊順流而下,沿着長江安然航行了二百餘里,順路拐到了丹徒縣,也就是後世的鎮江附近。
如前所述,自丹陽郡被孫策大部佔領後,後世南京周邊,已經沒有劉繇的立足之地,他只剩這最後一座丹徒縣。
原本歷史上,當丹徒縣也撐不住後,劉繇幾乎是帶着太史慈和少數心腹衛軍,走長江逆流逃竄,想要以揚州牧的名頭去聯絡祖郎、再滅笮融,然後佔據丹陽南部六縣和豫章爲基地,再抗孫策。
只是劉繇沒能活到那時候,原本歷史上他打完笮融後,自己也憂憤病重而死,所以後續的任務就由太史慈獨力承擔了。
這一世,諸葛玄這個蝴蝶效應,也算是提前半路殺出,截胡了劉繇試圖二次再起的氣運。滅笮融取豫章的功勞,諸葛家照單全收了,後續打祖郎、獲取二次反擊孫策的跳板的計劃,諸葛家也要搶。
所以,如果諸葛家不來邀請他,當這次劉繇被攻破丹徒時,他怕是要當場死在城內,再無處可歸——除非他敢航海、沿着海岸線航行,去投奔依然忠於揚州牧的王朗。
而諸葛瑾囑咐弟弟攛掇這件事情,無非是見太史慈忠義可用,而且劉繇太史慈麾下終究有幾千心腹精兵,還有些許人才團隊可以接收,加上料定劉繇活不久了,這纔來提前結個善緣。
如此一來,劉繇死去之日,就是劉繇麾下團隊完全轉投效忠劉備之時。
三月初五,正午。
近萬人的水軍,分乘百餘條戰船,浩浩蕩蕩來到丹徒縣北門外的長江碼頭。劉備此番迎接諸葛亮,也算是又套上了一層掩護色。
城頭守軍已經非常疲憊,被三面包圍了半年多,要不是北面靠着長江還能進出,怕是此城軍心早就崩潰了。
看到大軍前來,守門軍官自然是非常震驚懼怕,立刻去通知了太史慈。
太史慈最近也很是憔悴,但他不辭辛勞,趕緊策馬來到北門,登樓瞭望。
“徵南將軍旗號?莫非是玄德公?當年在孔北海處,他曾與我並肩作戰援護孔北海,而後又援護陶恭祖,不曾想終於來援護我們了麼?準備幾艘戰船,待我出水門去迎擊探查。”太史慈看完後,立刻吩咐。
“校尉不可啊!若是那孫策狗賊假扮徵南將軍旗號,賺你出城,那可如何是好?”旁邊的小校嚇得不輕,連忙勸說。
太史慈一擺手:“無妨,若是賊將敢近我船,但憑我這張弓,一箭射殺便是,想脫身還是容易的。備船!”
不久之後,丹徒北水門的千斤閘便被吊起,一艘輕快的艨艟飛速駛出,就朝着劉備的坐船而來。
劉備倒也坦蕩,直接在船頭拱手:“子義?別來無恙否!愚兄雖爲袁術所迫,無力救援。然近日依然分兵抽出雲長,爲州牧平了豫章,還欲進取祖郎六縣。
想到正禮兄還困在丹徒小縣,恐此地不宜久守,便專程來勸正禮兄轉進豫章,再做打算,還請子義通傳!”
太史慈尚未見劉備之面,先聽了劉備的聲音,便信了幾分,放下了手中弓箭。
等劉備說完、露出臉來,太史慈連忙隔船恭敬下拜:
“玄德公大義,天下罕有。當年救孔北海,其後救陶恭祖,如今又救我家使君,便是齊之魯仲連,亦有所不及!請玄德公隨我入城,末將這便爲你引見使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