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瑾聽說劉巴來投,唯恐劉備被什麼驚世駭俗的策略帶偏了,連忙收拾了一下衣冠,直奔鑄幣廠的簽署。
一腳剛踏進簽署廳的大門,劉備就注意到他了,還親自從案後站起身,給諸葛瑾介紹:
“子瑜辛苦了,來得正好,孤爲你引見一下,這位是零陵名士、劉巴劉子初。孤與景升兄,原先都各自徵辟過他一次。子初先生當初可是清高得很呢,一直不曾應就,如今終於來了。”
劉備說這番話,倒也沒什麼惡意,只是坦蕩實言、把話徹底說開。
畢竟劉巴此前確實是拒絕過劉表、劉備的兩次徵辟。如果不把話說清楚的話,藏著掖著在心裡疑忌,那反而不好。還不如大大方方說清楚,給劉巴一個自己解釋的機會。
諸葛瑾順著劉備指的方向看去,便見到一個留著一小撮三角形山羊鬍的枯瘦中年人,顯然就是劉巴了。
他雖然年紀看著不大,皮膚也有點光澤,但皺紋尤其是法令紋卻很深,一看就是心思深沉、做事之前都會好好想清楚後果的人。
那劉巴見到諸葛瑾,果然稍稍面露慚愧之色,但很快恢復如常,先對他拱了拱手,隨後解釋:
“零陵野人,拜見諸葛司徒。在下生性閒散,不諳軍務戰策。昔年荊州未定,局勢駁雜。在下初居零陵,身陷張羨僞逆治下,只好閉門讀書,治學自勵。
其後太尉平定荊南,然愚以爲荊州牧乃是景升公,但荊南偏偏又在太尉治下。形勢依然晦暗不明,在下只好繼續閉門謝客。”
劉巴稍微幾句話,也算是解釋了他這幾年閒居觀望的理由。他把自己描繪成不關心軍事、也看不懂軍事,不想在荊州歸屬未定的時候就輕易下注、以免投錯人的人設。
這番話雖然略顯牽強,但也算講得通。不過以諸葛瑾的敏銳,他還是輕易就抓到了劉巴話中的一個小漏洞,便微笑著調侃敲打:
“哦?聽子初這意思,當初是看不清荊州歸屬,以至於‘遠人惶惑。不知所歸’。那現在呢?莫非是看清楚了?”
劉巴連忙以更恭敬地姿態拱手:“聽聞景升公已經病重,他雖然仍居荊州牧之位,但顯然無力行使職權了。
將來無論是順利傳接權柄給劉琦公子,還是由荊州羣僚重新向朝廷推舉州牧。荊州必然會在太尉治下得到更好的發展。在下若是再猶豫,豈不是有眼如盲。”
諸葛瑾微微點頭,示意對方不必緊張,過去的都過去了。
他內心,也是微微有些感慨。因爲諸葛瑾知道,歷史上劉巴可是一度非常看不上劉備。劉備控制荊南後,他就跑了,逃到益州寧可投劉璋。最後劉璋也被劉備征服了,劉巴才被迫投劉備。
不過,這一世劉備的名聲、威望,顯然不是歷史同期可比的。
由此也可以看出,劉巴這人沒別人說的那麼清高,他只是不願意也沒能耐跟著弱者從開創階段一步步做起來——
歷史上,曹操攻打劉表佔據荊北後,到赤壁之戰戰敗之間那一年,劉巴就眼巴巴跑去朝見曹操。曹操就給他“招降荊南四郡”的任務,但赤壁之後荊南四郡被劉備打下來了,劉巴沒法覆命才入蜀的。
可見只要實權者足夠強,劉巴連曹操都肯投,何況是劉備呢。
雙方一番拉扯,也算是把“來投何其遲也”的尷尬化解了。
隨後劉備就切入正題,主動把話題引到了財政上:
“子瑜,此番前來,也是因爲前日子初到武昌拜見時,向孤獻了一策,孤正好與你一併切磋商討,看看是否可行。子初,你自己說說你的想法吧。”
劉巴如今還沒有正式的官職,只是一個來投的客士,自然要劉備發話他才能闡述。所以他說話的姿態也放得非常低:
“久聞司徒遠見卓識,治國理政之能更是當世無雙。在下這些粗淺之見,想必不能入司徒之眼。
我聽聞太尉因給羣臣重賞厚賜、銅錢短缺,亟待加大開礦鑄錢。故而想到一策,以解此急:
太尉與司徒可令鄂縣的鑄幣廠,改鑄沉重的大錢。比如一枚新式大錢,當舊錢十枚或二十枚的重量,但鑄印的幣值,卻可當百錢使用。如此一來,用同樣分量的銅,可鑄造相當於原本五到十倍的錢幣。”
諸葛瑾聽到這兒,並沒有太意外,所以只是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別無其他表情。
果然是直百錢……劉巴啊劉巴,還是拿出了這樣的招數。
歷史上劉備入川后,直百錢的法子最初就是劉巴想到的。這東西斂財顯然是好的,但是也會壞了名聲,就是在讓民間原本儲蓄的銅錢貶值,搞通貨膨脹。
當然,歷史上直百錢經過了很多階段的發展,後來諸葛亮時期,是用了一些手段來穩定幣值和購買力的,但那是後話了。後期直百錢的問題得到了改善,不等於直百錢一開始剛拿出來時不與民爭利。
劉巴一直在擔心諸葛瑾直接反對,所以說話時很小心,也反覆觀察諸葛瑾的表情。見自己說完後,諸葛瑾只是嘴角微微抽動,並無其他不悅之色,劉巴才稍稍放心了些。
但他又哪裡知道,諸葛瑾完全是因爲提前預測了他會拿出的策略,所以才能一點都不驚訝不意外。
“司徒果然高深莫測,聽到這種乍一看與民爭利的惡法,竟也完全不動聲色……”劉巴心中如是暗忖,對諸葛瑾的氣度涵養認識,又提高了一層。
而諸葛瑾就這麼毫無表情地看著劉巴,等劉巴覺得沒什麼可說了、徹底住口了,場面陷入冷場,諸葛瑾又熬了他一會兒,這才緩緩開口:
“這不就是與民爭利麼,算什麼策略?當初王莽復古改制,重新鑄錢,廢除我大漢舊幣,不也是錢越鑄越小,幣額越改越大。”
古人雖然沒有經濟學常識,但是樸素的“通貨膨脹”概念還是能理解的。鑄錢只要面額鑄大了,物價肯定也會跟著上漲,最後就等於沒鑄,只是原本留下的舊錢變得更不值錢了。
但古代鑄幣的防僞技術差,民間存了大筆舊錢的,肯定不肯坐以待斃等著錢貶值。最後就會把舊錢重新熔了,另鑄新錢。
當然普通小民或許沒這個技術實力,能這麼搞的都是豪強世家有莊園有鑄坊的。但那些豪強會選擇以略高於舊銅錢面值的價格、向周邊百姓回收舊幣,然後由豪強統一鑄造。
諸葛瑾一言就點出了直百錢的根本問題,劉巴自然不得不應對。
不過,這次劉巴似乎是有備而來。或許是他已經知道諸葛兄弟的名聲和厲害,也不敢打無準備無把握之仗,來之前,劉巴已經反覆推演過了。
面對質疑,劉巴誠懇剖析道:“司徒果然一言切中此法之弊,如果只是用更少的銅料鑄大錢,一開始確實是在盤剝百姓,尤其是盤剝大量積蓄了銅錢的家族。
但是,將來還是可以用別的辦法,來穩定物價——聽說太尉如今安排了諸葛令君、在蜀中擴產蜀錦,廣辦織造。自古絲帛錦緞,也可作爲以物易物的價款之用。
我大漢當年經營西域,從張騫、班定遠開始,朝廷缺錢,便往玉門關大肆運輸絲帛,由西域駐軍以絲帛向當地胡人購買糧肉軍需。將來,太尉若是真實施了直百大錢,只要以朝廷名義兜底,允許大錢換購蜀錦,或是別的官營緊俏貨物,自然能穩住幣價,不至於盤剝百姓。”
劉巴這番話裡,也引經據典了一些歷史論據,包括漢朝時西域的駐軍是怎麼解決錢糧軍需短缺問題的。
當時的人都知道內幕——後世所謂的“絲綢之路”,其實主要就是漢朝把絲綢運到西域當軍費,然後慢慢花出去了,就一站站往西流通。基本上每一次單筆交易,絲綢的交付距離都不會超過五百公里,但反覆累積之後,就到了羅馬了。
一直要到唐朝,絲綢之路才發展到有直接把絲綢全程運到拜占庭的商隊。但即使如此,拜占庭買的絲綢裡,絕大部分還是波斯錦和塔夫綢等離拜占庭更近的西亞國家的仿製品。真正唐朝原產的絲綢,最多隻占拜佔庭總進口量的一成。
因爲有兩漢西域軍費方案的歷史經驗可以借鑑,劉巴這種熟讀史書、博聞廣識之人,也就不難想到用蜀錦來錨定新版大錢的購買力了。
而諸葛瑾在聽了劉巴這番建議後,心中也算是稍稍揭開了一個謎團:原來早在劉巴時期,他本人就已經想好了這種錨定法,或者有了這一思維雛形。只是歷史上劉巴死得早,這一招沒有在他活著的時候用上,最後是諸葛亮執政時,才慢慢補全。
估計他也是爲了情況危急的時候先裝無辜收割一波,等浮財割得差不多了,再提出承兌的承諾、穩住長期信用底線。畢竟歷史上劉巴剛提出直百錢時,可是劉備剛打進成都的時候,隨後就爆發了漢中之戰,益州都打得“男子當戰、女子當運”了,如果不下點狠手,估計都挺不過那一波。
這一世,估計是因爲情況不同了,劉備軍沒捉襟見肘到那種程度,劉巴也知道原始的直百錢方案太荒謬,這才一上來就把後招也亮了。
用一種硬通貨來錨定信用貨幣的價值,就像“石油美元”那樣。這種招數,對於解決通脹和信用貨幣貶值,肯定是有幫助的。
諸葛瑾畢竟有豐富的經濟常識,這些道理他一瞬間就能想明白。
不過,以他的謹慎,以及對歷史的瞭解,他還是不贊同劉巴的想法,他覺得對方還是把問題想簡單了,需要進一步完善。
於是,在劉備和劉巴期待的眼神中,諸葛瑾依然斬釘截鐵地給出了否定意見:“主公,我以爲此法斷不可用,或者至少要進行重大的優化,改頭換面才能用。”
劉備對諸葛瑾的遠見,已經是見識多年了,屬於絕對信任。所以諸葛瑾一說不能用,劉備都沒猶豫,就直接表態:
“子瑜如此說,必然是有道理的,那此法就暫緩吧,且說說要如何優化。子初回去,也要再斟酌損益。”
相比之下,劉巴卻略有些不甘心,仍然堅持追問:“司徒神機妙算,我等凡俗自然萬不可及。但在下還是希望司徒能爲我解惑。”
諸葛瑾“啪”地一展摺扇,輕輕搖了幾下,雲淡風輕地說:“以官府信用擔保大錢能用於足價購買錦緞、鐵器,甚至是隻允許用大錢購買錦緞、鐵器,固然可以保障大錢被世人接受。
但是,如果有敵對諸侯,或是民間豪強,參與僞造大錢呢?到時候,他們豈不是用五分之一的銅,就白白僞造出了相當於大錢購買力的僞幣?二十錢的銅,熔鑄爲一枚直百大錢,買到相當於一百錢貨值的蜀錦,朝廷要承擔多大的損失?
你這個法子,想得還是太淺,連怎麼防僞,怎麼打擊都沒想到,一旦落實,必然會造成混亂。”
諸葛瑾短短几句話,就把歷史上直百錢配合“蜀錦硬通貨綁定”的政策,所存在的漏洞和侷限性,說得明明白白。
沒錯,歷史上劉巴想到的招、諸葛亮後來也優化了,實際上使用起來確實效果不錯。但那其實也是有運氣的成分的,而且要結合特定的時代背景。
這裡面一個最重要的運氣成分,就在於當時魏、吳兩家聽說季漢搞了直百錢後,覺得這果然是一個搜刮利器,然後他們也跟著搞了,甚至搞得比季漢更誇張。
東吳孫權歷史上後來鑄造的“大泉當千”,說是當一千枚五銖錢,但甚至重量都沒有比舊五銖重,就是原本一錢的分量——劉備的早期直百錢,好歹還相當於五到十錢的重量呢。
魏國也搞過類似的東西,只是沒孫權那麼不要臉。
這樣的情況下,變成了三方比爛,諸葛亮拿出“蜀錦直百”的硬通貨承兌,自然是起到了效果。
而且因爲三國都自建了國號年號,大家爲了正統性的考慮,沒人去僞造別國的貨幣。自己官鑄的銅錢都是本國年號的,所以季漢的直百錢也就沒被外來僞幣衝擊。
畢竟在封建帝王眼裡,賺錢是小事,外貿規模也就那麼一丁點,犯不著爲了外貿上賺點便宜,把自己的威望和正統性給丟了。
如果輕易鑄別國錢的僞幣,知道的人清楚你這是想佔小便宜。
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伱是尊奉鄰國爲正朔、用他們的年號呢。
但是如果這種情況,擱到後世不存在正統性考量的時期,發虛值鑄幣還不搞防僞的一方,絕對會被敵對方的僞幣衝爛的——
比如二戰時候的德意志銀行,就不存在正統性考慮了,他們用專業手段直接造假英鎊,一度海量花了出去。
當時倭寇也大肆僞造法幣,想要衝垮華夏,只是當時法幣本來就超發濫發了,倭寇那點量纔沒掀起風浪。
諸葛瑾知道那麼多後世教訓,他當然知道把這些漏都堵上。
直百錢的思路可以用,但不能是生搬硬套地真的發行直百錢。
你得專門搞一種防僞的大錢,讓其他諸侯沒法指望有材料就簡單僞造,要有技術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