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聽諸葛亮的意思,似乎他已經在運籌一項可以“既要又要還要”的稅賦財政改革之法。
能夠更好地理清未來數年本陣營的財源,還不至於過分變更大漢成法觸動太多人利益、也不至於導致荊北和成都平原的士民觀望離心。
如果真有這麼好的事兒,劉備當然是無條件支持了。
而一旁原本善意提醒的魯肅,見諸葛亮這麼胸有成竹,自然也不會再反對。
他本來就只是查漏補缺而已,又不是跟後世那些派系爭奪一般、爲了反對而反對。
如今劉備陣營內部的議事氛圍,還是非常好的,大家都能做到對事不對人。
態度初步統一後,劉備便示意諸葛亮說下去,概述一下細節。
諸葛亮便侃侃而談:“關於未來一兩年內,我軍稅賦財政爲何要整頓、該如何整頓,這個問題,我與家兄過去一個月,也偶有商討提及。
我注意到一個問題,那就是自從前年下半年、我軍入川助戰、幫劉璋抵擋曹賊以來,益州各郡士、民,對於我軍的態度,其實是很複雜的。
一方面,我軍宣揚仁義、推廣林邑稻,讓益州各地能夠多產糧食,還加大貿易,讓各種便利新穎之物能在成都平原漸漸普及,這都是惠民的地方。
另一方面,益州險峻,道路難行。我軍助戰期間,百姓不僅要納糧,更要組織人運糧。這其中,大部分的徵收和運輸,都是劉璋軍幫我們完成的。
但江州那一路,有些水運轉運,還是要我們自己施爲。陸路那一路,劉璋軍運到涪城、梓潼之後,後續也要我軍籌措當地百姓轉運。這一年多來,我等爲了確保前線不至有缺,竭盡全力,百姓徭役之苦頗重,甚至有爲躲避徭役而逃散。
只不過戰時當竭盡全力、無法顧及其餘,暫時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如今戰事停歇,自然要騰出手來,解決這些積弊。想出一些長久之法,緩解百姓的徭役之苦。”
諸葛亮一番話,雖然還沒說出解決之法,但至少已經把過去兩年積攢的問題、現狀弊端,大致說清楚了。
漢中之戰期間,劉備軍看似贏得風光,其實也暴露了非常多的問題,主要是後勤消耗方面的。只不過這些問題不像戰場上的勝負那麼顯性,所以不被太多人注意到。
當時諸葛亮要統籌全局軍需、確保足兵足食,更是得到了巨大的成長。歷史上漢中之戰時,益州全境都進入了“男子當戰、女子當運”的全體動員狀態,這一世,劉備家底厚一點,劉璋積蓄存貨多一點,雖說沒到那種程度,但百姓還是非常勞苦的。
這些問題,劉備和龐統當時身在益州,也是有所瞭解的,只是他們不統籌後勤,理解沒那麼深刻。
至於關羽、魯肅等人,當時都沒在關西,甚至他倆一輩子都沒親自入川,見過蜀道艱難,也就難以理解了——這也不能怪魯肅,主要是古人的地理見識和認知,是非常受限於親身經歷的。
哪怕一個人讀書再多,把《山海經》、《水經》都讀了,但只憑文字記載,只要他本人沒去四川親眼看過,就還是難以體會其中損耗。文字記錄時代,對地理的概括能力還是太淺表了,那時候又沒有照片。
倒是諸葛瑾,前世地理知識豐富,穿越前也跑過不少地方,見識過名山大川,還熟讀史書,哪怕這一世沒去過四川,他理解起來還是很容易。這次跟二弟重逢後,一個多月裡,也多次談及這方面的心得教訓,互相啓發,都頗有收穫。
此時此刻,劉備被勾起回憶,也心有慼慼焉地點頭:“當時的困苦,孤確實也感同身受,益州百姓運糧,實在是太不易了。那你們究竟想了什麼法子,來緩解其苦呢?這種策略,又能不能適用於其他州郡呢?”
諸葛亮立刻應聲答道:“已有一些淺見,今日正好說出來,大家一起參詳。我與家兄商討後,認爲益州百姓,自古喜歡閉門過日子,不願意爲朝廷出力,主要就是地勢太險要,而朝廷的徵發、收稅,又沒有充分考慮他們的運輸之苦。
比如很多時候徵糧,不僅要當地交上來那麼多糧食,還要他們自己運到指定的地方交。雖說一郡的徵收,往往只在本郡內交付,或者最遠送到鄰郡,不會讓他們千里轉運。但是,以蜀地的險峻,這幾百裡的損耗,也夠百姓額外付出至少倍增的精力、物力了。
我與家兄商議之後,便覺得,若是能讓益州百姓專注於產出物產、而少承擔運輸之苦。或是讓專人只負責運輸、不用繳稅,如此分工明確,則能既不增加百姓負擔,又不誤農時,還減少了流散無業之民。
然後,朝廷可以給運力單獨定一個計入徭役、稅賦的折價標準。讓某些特定地方的百姓,可以在選擇納糧、繳錢和服徭役之間選擇。比如每年該繳的田賦糧食,如果翻倍繳,當年就免除徭役。又或者交丁稅算賦時按五倍繳,就可以把納糧和服徭役都免了。
另外,如果是山區郡縣,需要把納糧陸路轉運的,可以定一個價,把當年繳納的糧食陸運二百里,就折抵當年徭役,不管當地承運糧食的人用什麼手段,還是百姓自行組織,只要把糧食運到朝廷指定的地方、運夠距離,當年就不用另外服役了。
水運的話,也可以定個價,但一般水運比陸運廉價至少十數倍,那把當年納的糧食正常水運三千里,才能折抵當年徭役。如果遇到長江三峽等險阻需要拉縴夫的、或是漢水逆流航運需要拉縴夫的,這些險阻河段都可以翻一定的倍數計算折抵。
比如在長江三峽、拉縴逆行一百里水路,折抵正常航行一千里水路的徭役。這些數字具體還能商議,後續如果能在個別郡縣先試行,再根據實情斟酌損益便是。”
諸葛亮一番話,洋洋灑灑說了不少,劉備和龐統都聽得略微有些懵懵懂懂,也就魯肅勉強能跟上節奏。
至於諸葛瑾,當然是毫無理解難度,這裡面相當一部分內容,本就是過去一個多月,他和二弟互相啓發時,他拿後世的法度教給二弟的。
當時,諸葛亮提到蜀地轉運困難、百姓苦於徭役,諸葛瑾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唐朝的租庸調法。
在徭役很苦的地方,允許百姓選擇花錢花糧食替代服役,本來就是一種善政。
漢朝的成法,以及歷史上後來魏晉六朝一直到隋,有一個比較大的弊端,就是每年繁瑣的交錢、納糧、服徭役,百姓每樣都得上,不能專注於其中一項。
按照後世的社會管理理論,比如亞當斯密《國富論》裡衆所周知的“社會分工帶來效率”,如果一個人能夠專注於做一項工作,他肯定會做得更精,更專,做的過程中損耗浪費最小。
擅長種田的,就專注於種田,把種田手藝練得更好,那肯定比種幾個月田後就去挖河拉車更有效率,什麼都乾的結果是什麼都不精。
人口勞動力富餘之後,需要那麼多的勞力去拉車跑船,那就培養專業的、一年四季都拉車跑船的人嘛,這樣生產力肯定會有所發展。
當然,漢朝以及更早的時候,之所以不能這麼幹,肯定也是有其道理的,有歷史和生產力的侷限性。
劉備手下能人不少,擅長內政算計的也大有人在,此刻屋內衆人中,魯肅就是其中高手。
所以魯肅很快意識到一個問題,連忙追問:“孔明之策、讓農夫專注耕作,讓車伕水手專注運輸,各自幹好本行折抵田賦/徭役,固然是好。
但自先秦以來,及於本朝,之所以一貫要百姓服徭役,而不是多納糧繳稅,那也是符合自然之理的——百姓務農,自然有農閒之時,閒著也是閒著,那兩個月如果不服徭役,反而讓百姓多繳錢糧來折抵,他們也交不出來啊。
而且先秦之時,也就是商鞅之前,沒有如此成法。當時一旦農閒,鄉間小民以豪強宗族爲依託,爲了爭奪水源也好,別的什麼也好,經常私鬥。這也是太史公在商君列傳裡明明白白記載過的。
每年兩個月非服徭役不可,也是避免百姓農閒時精力太多滋生事端,可不僅僅有穩定稅賦的好處,還利於地方的安定治理。”
魯肅一番話,非常穩妥,把歷史脈絡前因後果、前人的經驗教訓,都盤點了一番。
連劉備聽了,都覺得頭頭是道。
要不是對面是諸葛兄弟,讓他覺得肯定有解法,劉備幾乎都要讚賞魯肅的老成持重了。
不過,既然知道對面是諸葛兄弟,劉備又豈會急著下結論?他都不用開口,只是眼神掃視諸葛兄弟那邊。
諸葛瑾意識到了主公的垂詢,就溫文爾雅地開口辯析:“子敬所言,頗合人性。對古今利弊變革的理解,也算是傳承有序、鞭辟入裡。
不過,此一時,彼一時也。如今距離當初制定‘百姓農閒非服徭役不可’的古法思想,已經過去四五百年。當時天下‘重農抑商’,百姓稀少,朝廷要教化引導百姓,都注重本業,除了種田之外,沒什麼別的可幹,到了農閒時,不服徭役自然容易多有事端。
但先秦時,天下人口不過千餘萬,漢初高皇帝之時,人口最少時不過七八百萬。但到了先漢末年,人口已過四千萬,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本朝桓靈之時,人口也一度到了五千萬。
地廣人稀之時,只要百姓想種田,就能種更多的田。朝廷要擴張錢糧,自然要讓更多人專注耕作,所以錢糧徭役都必須定死,不許互相折抵。
但到了人多地少之世,百姓就算想敞開了種田,也沒有足夠的無主荒地供他們開墾了。這種時候,讓一部分人口可以專注於改行做別的,對朝廷又能有什麼損害?
哪怕是平時要種田的百姓,只要在一個工商相對寬鬆的環境下生活,到了農閒時,他們也可以做點別的零工,只要他們擅長做的事情,所得比服徭役的抵扣錢多,那他們就可以多條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