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己方被圍城的情況下、往江水裡丟刻了字的木牌,讓木頭順流而下給下游的友軍報信,這也不算什麼難想到的操作。
尤其是在嘉陵江或者長江這樣水流穩定、流速也足夠湍急的大河裡,這招的可靠性就更高了——歷史上一千二百年後,明朝開國的時候,傅友德、湯和攻滅蜀地明夏政權時,就用過這種傳訊方式,而且是相隔一千多裡都能收到。
如今魏延和後方只有一百五十里江面,還沒有支流分叉,就更容易實現了。
只不過,漂流瓶這種東西,越遠流散率越高。江流每一次拐彎,都有可能把木牌衝到岸邊擱淺。
要想千里傳訊,至少得放幾百塊木板纔能有一兩塊傳到。哪怕是一百多裡,放十塊最多也就一兩塊收到。
魏延爲了保險起見,就直接往嘉陵江裡丟了一百塊木板,這樣總有幾塊能到諸葛亮手上。
木牌丟下去後,魏延就不管了,繼續每天按部就班加固防禦工事,把釣魚城修得越來越不可能正面攻破。
就在魏延丟下木牌的第二天,諸葛亮倒是還沒收到消息,沿著涪江西南岸巡邏的曹軍斥候騎兵隊,卻在一次例行搜索中,撿到了一片衝到江邊的木牌。
那騎兵隊率不認識字,但也知道這東西可能有價值。他唯恐是計,又沿江搜索了個把時辰,把當日的偵查行程走完,結果又撿到一塊,對比一下後,發現兩塊木板上的字還基本一樣。他便不敢託大,決定全部拿回去交給將軍定奪。
這也沒辦法,釣魚城這處位置,本就是一個魚鉤狀的半島。三江匯流多漩渦,航道曲折七拐八彎,最初幾道彎就能折損掉一部分木牌。
被衝上岸的至少有十幾塊,曹軍巡邏隊只找到其中兩塊,已經算少的了,剩下的估計陷在了什麼犄角旮旯爛泥裡。
入夜時分,斥候隊回營,消息層層上報,木牌也很快到了夏侯淵手中。
夏侯淵大致看了一眼,就有些警覺,連忙讓人喊來賈詡。
“賈大夫,你看看這木牌所言,不會又是諸葛亮教魏延的詭計吧?”
夏侯淵在請到賈詡之前,甚至都不敢多想木牌上的內容,唯恐先入爲主有了自己的判斷。
他最近已經被諸葛亮嚇怕了,總覺得這一連串的敗仗,都是諸葛亮在背後遙控魏延。否則魏延一個二十五歲都不到的年輕將領,怎麼會這麼多層出不窮的誘敵手段?
賈詡也知道夏侯將軍的這種心態,所以剛拿起木牌,就神色凝重,全神貫注。
木牌上寫的內容,果然是魏延寫給諸葛亮的捷報。
上面歷數近期的戰果,還說自己雖然經過兩月血戰,但仗著地勢險要,兵力損失並不大。
讓主公和軍師不必擔心釣魚城的情況、不用急著給前方派援軍。
最後,魏延表示:城中餘糧也依然充足,可以按照原計劃最樂觀的情況,至少撐到明年二月底。
所以,請主公和軍師繼續按計劃堅守不戰即可,就這麼耗夏侯淵耗到明年二月,只要主力軍隊趕在二月底之前發起反攻、與他內外夾擊夏侯淵軍,爲釣魚城解圍,就不怕城中斷糧了。
賈詡看完後,稍稍捋了一下思路:這封信,捷報部分和戰損彙報部分,都沒文章可做。如果有詐,唯一使詐的空間,也就在於對釣魚城內餘糧的彙報了。
現在的情況,雙方基本上都明牌了。
夏侯淵強攻是拿不下釣魚城的,所有一切手段都窮盡想完了。他只能圍城斷糧。
所以城內究竟有多少糧、圍多久能斷,就成了雙方爭奪的核心,是最關心的問題。
如果存糧能支撐的時間短,曹軍就能鼓起士氣,堅持圍下去。
要是餘糧還很多,甚至劉備軍有突破包圍圈給守軍送糧食的渠道,那曹軍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圍城的士氣也會狂跌。
魏延怎麼敢在捷報裡,把餘糧數字這麼重要的信息,寫出來呢?就是爲了告訴諸葛亮、讓諸葛亮安心?
夏侯淵看賈詡呆滯半晌,眼神終於似有明悟,連忙抓著賈詡的手求教:“文和以爲如何?魏延居然自曝存糧,這是耍詐吧?”
賈詡默默點頭:“肯定有詐,但一時竟看不清,他到底想如何使詐——究竟是城中餘糧不足以支撐到二月、他卻非要說能支撐那麼久、想騙得我們沒有耐心,從而解圍放棄?
還是城中餘糧遠可以支撐得更久,他故意少報一點,想騙得我們願意撐下去、從而讓我軍越發疲憊,等劉備諸葛亮真想全力反擊時,我軍已無力再戰?
魏延說的這個時間不長不短,看起來確實很合理,這纔是最讓我費解的地方。”
魏延到底是在示弱?還是在虛張聲勢?
夏侯淵聽賈詡絮絮叨叨半天,只是把各種可能性羅列了一遍,一時也頗感懊惱。
這老狐貍怎麼就不肯給個準信!也太明哲保身了!
但夏侯淵也沒辦法,他試圖出言逼迫賈詡下結論,賈詡就滿臉愁苦:
“若是尋常敵手,自然可以給將軍一個定論,但對面是諸葛亮,老夫也不敢定論。請將軍恕罪!依老夫之見,不管魏延是示弱還是示強,總之我軍這幾個月應該讓部隊保持放鬆,只留最低限度的警戒巡邏,以防不測。
讓將士們儘量保存精力、士氣,別因爲長期圍城而疲憊麻痹,一切以拖到來年二月時、以逸待勞等劉備來攻爲要。反正保存實力總是沒錯的。
另外,既然做好了長期圍困的準備,將軍也該設法趁著大雪封山秦嶺前的最後時機,把巴蜀的情況向司空彙報一下,好讓司空心中有數。
一來今年不可能打進巴郡腹地了,更不可能進入蜀郡平原,司空也要及時調整朝廷的態度。二來,也可以讓司空準備好來年開春融雪後,再組織援軍走陳倉道入川,跟劉備決戰。
至於這幾個月,千萬不能再增兵,否則在巴地過冬吃飯的嘴就會太多,糧草更加不濟了。即使是眼前這樣,我們也該想方設法另籌糧草,否則萬一魏延或者諸葛亮那裡有點變故,我們糧食短缺,大軍也會很危險。”
賈詡和夏侯淵說著說著,居然也陷入了燈下黑,只在思索魏延究竟是示弱還是示強,竟沒想到第三種可能性。但這也不能怪他,誰讓他的對手是諸葛亮呢。
而夏侯淵梳理了這些注意事項後,也終於不再糾結。
確實,想不明白的東西可以暫時不去想。但有些應對措施,卻是板上釘釘必須要做的。
夏侯淵當天就下定決心,給曹操寫了一封信,強調“今年是絕對不可能打進巴郡腹地了,劉備軍在巴郡找到了幾個非常險要堅固的咽喉之地,扼守不戰”。然後請朝廷根據情況,調整全局方略。
曹操可是一直期待著能在巴蜀地區取得重大進展的,那樣他之前安排的給馬騰昇官,以及讓馬騰勸進他自己等等一系列政治層面的操作,才能推進下去。
現在巴蜀之事未能盡全功,政治上的宣傳和造勢,也得跟著調整。
夏侯淵的快馬信使,即使在巴蜀山區,依然能日行兩三百里。
花了八天時間、搶在冬季大雪徹底封山前,翻越秦嶺進入關中,隨後又是四五天,一路趕到雒陽,再轉許都。
最終抵達許都的時候,已經是建安十年的臘月十五。
曹操這幾個月,也有關心巴蜀前線的戰事。但他知道蜀地的後勤補給困難,一直沒敢增兵太多,唯恐糧食不夠吃反而鬧出麻煩。
聽近侍稟報說夏侯淵送來了前線的最新戰報,曹操當然非常重視,不顧當時已是深夜,立刻就要細看。
“快把妙才的戰報呈上來!孤要連夜細讀!”
近侍很快把信轉呈上來,曹操檢查了一下火漆封印尚且完好,也不用刀拆封,只是簡單一撕,仔仔細細一個字一個字看起來。
“墊江小縣,居然還有如此險要地形,魏延於對岸江南山上新鑄一城,大軍圍攻兩三個月不能下?還折了尚兒和路招?還有高祚、楊昂戰死?張繡中箭受傷?
劉備麾下,善戰之將何以如此之多!雲長子龍已是難敵,張飛甘寧太史慈張遼高順周瑜也各有擅長,如今又冒出一個魏延!
諸葛亮真是詭計多端,他必是算準了魏延名聲不顯,才讓魏延守那釣魚城,好讓妙才輕敵猛攻,殺傷了朝廷那麼多精銳。可恨!”
曹操氣得不顧天氣寒冷,也沒穿外袍,就直接從牀上霍然而起,在屋裡來回踱步,目光中幾乎噴出火來,如同擇人而噬的野獸。
嚇得幾個近侍唯恐他著涼,連忙擁上去,一個給他披袍子,另一個撥旺取暖的炭火盆。
曹操一邊伸手入袖,一邊又焦躁地揮退那個穿衣服的近侍:“該忙的不忙!都什麼時候了,且去把文若、公達和奉孝請來議事!”
那近侍被袍袖抽了一下,也不敢喊疼,連忙無聲退下。
大約一刻鐘之後,荀彧荀攸和郭嘉就先後被喊到司空府,連帶著司馬朗和毛玠等幾個司空府曹掾也來了。
“你們都看看吧,妙才在巴郡進展不利,頓兵釣魚城下,猛攻數月,竟已折兵數萬!爲今之計,如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