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兄長遠來援助,一路勞苦,請先受小弟一拜。”
“賢弟過謙了。關山阻隔、戎馬倥傯,你我兄弟早就該勠力同心、共扶漢室,竟多年無緣一見。如今方得相會,真是大慰平生。”
劉備、劉璋一見面,劉璋就搶先上前行禮,劉備也自然回禮,一時氛圍融洽,看不出絲毫緊張。
兩人都是一身華服,裝束上最大的差別,只在於劉璋闇弱不武,沒有攜帶任何兵刃。而劉備習慣了走到哪裡都是腰懸雙劍,此時也沒覺得需要刻意避嫌。
一番寒暄之後,劉備就給劉璋介紹他帶來的文武,先從諸葛亮介紹起,然後是張飛,再輪到龐統。
劉璋看到諸葛亮時,內心油然生出一股敬仰之心,見到張飛和龐統時,又忍不住微微一驚。
“久聞孔明先生與令兄都是天下大賢,有神仙之資,今日一見,不虛此行矣。”
劉璋主動對諸葛亮示好,諸葛亮也不卑不亢地還禮。
然後,劉璋也給劉備介紹了他帶來的文武。除了前述今日來護衛的張任、嚴顏,和本就居中奔走的張鬆以外,劉璋在文官班子裡還帶了黃權赴約——劉璋只是闇弱,但並不傻,他也知道兼聽則明,黃權雖然曾經反對過他引劉備入川,但也正好用黃權查漏補缺。
雙方介紹完畢,劉璋心情熱切,就請劉備、諸葛亮趕緊入席。
今日劉備等人是渡江到南岸來赴約,場地是劉璋提供的,宴席自然也要劉璋準備。
後世的朝天門碼頭附近,如今本就有一座港口市鎮,屋舍都是現成的,也不用露天設宴,劉璋就請衆人到臨時被徵用的邸店內飲宴。
席上,劉璋免不了問起劉備打算如何退敵,還主動介紹了巴西戰局的近況,
只聽他無奈長嘆道:“三峽艱險,兄行軍入川,便花了月餘。就在八月間,閬中、宕渠二城先後失守,巴西郡大部都落入了夏侯淵掌控。
爲今之計,只有懇求玄德兄先分兵北上、守住墊江縣,穩住巴西、巴東局面,再徐圖回覆。不知兄此番帶了多少兵馬……”
劉璋問出這話時,還有些不好意思,似乎也意識到,劉備帶多少兵,他根本沒資格過問——人家來幫你就不錯了,你還能嫌兵少不成?
要飯就不能嫌餿,給多給少都是人情。
但劉璋確實非常關心這個問題,又不能不問,最後就強忍著尷尬硬問。
劉備本就是仁人君子,也不會讓人難堪,當下就要正面回答。
但他這幾年,已經習慣了遇事先看看諸葛亮、龐統有沒有意見,如果諸葛瑾在身邊的話,那就更得細細諮詢。所以此時此刻,劉備開口前,也下意識瞥了諸葛亮、龐統一眼。
諸葛亮沒有輕舉妄動,只是輕搖羽扇笑而不語——這倒不是諸葛亮不想獻策,而是他發現,劉璋在入席後,全程都不時偷看他。
可能是諸葛亮的神仙之姿過於飄然,太引人注目,他也就只能收斂點。否則,諸葛亮但凡有點暗示劉備的小動作,就被旁人看見了。
而另一旁的龐統,則是非常自然地給劉備使了個眼色,微微搖頭,示意劉備別回答劉璋的這個問題。
劉備見狀心中一動,也就暫時笑而不語。
以龐統和張飛的長相,也就一開始互相介紹認識的時候,別人會看他們幾眼。等介紹完後敞開吃喝的過程中,旁人根本懶得再多看一眼,龐統有再多小動作也不會被注意到。
而劉璋見劉備不回答他,也陷入了尷尬,暗暗懊悔自己問得操切了。
這時,諸葛亮才微笑著說話圓場:“季玉公,蜀道艱險,我軍第一批來援的兵力或許不多,但暫時擋住夏侯淵,那是綽綽有餘的。
兵貴精不貴多,既然我主插手了益州戰事,就遲早會讓曹賊鎩羽而歸的。等到將來反攻階段,我們自然也會再增兵力。”
劉璋連忙表態:“先生誤會了,我豈敢嫌玄德兄派來的兵力不足?玄德兄肯來,已是大恩大德……”
劉璋也是老實人,被諸葛亮稍一擠兌,就尷尬得不行,內心升起一股羞愧之感。
旁邊隨行的黃權和張任,看主公有些不成體統,失了臉面,黃權只好強行插話幫他圓場:
“玄德公勿怪,我主仁厚寡言,平素不善言辭。方纔所問,並無他意,只是想知道貴軍計劃動用多少人馬、花費多少時日才能擊退曹軍。如此,我軍也好籌措糧草,供貴軍支用——
長江三峽艱險,總不能讓貴軍從荊州自籌糧草來益州作戰?好在我益州別的不敢說,錢糧還勉強夠支應,但也需要提前籌劃。”
黃權這番話有禮有節,立刻把劉璋嫌劉備兵少的嫌疑輕輕揭過,只說是擔心“待客不周、供應的軍糧不足”。
既然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劉備當然也不能再瞞,諸葛亮也直接給劉備當嘴替,幫他回答:
“實不相瞞,我軍此番帶來戰兵三萬,今年之內,擋住夏侯淵、穩守墊江是絕無問題的。後續待道路易行、後方再陸續添兵,總數可過五萬,明年必能發動反攻。
恕我直言,這個方略也是經過我主深思熟慮的:曹操進入漢中後,不可能長期指望從關中運糧補給漢中,否則光是翻越秦嶺的損耗,就能把曹操拖死。
所以,持久戰之下,曹操只能指望漢中郡本地的產糧、來維持夏侯淵的消耗。而漢中總共不過十幾萬戶百姓,加上巴西,總數也到不了二十萬戶,這點產糧,能維持多少軍隊?
相比之下,益州總人口百萬戶,除了漢中和巴西,其餘都在季玉公手中,靠巴蜀、廣漢的產糧,長期來看至少能維持三四倍於漢中的駐軍,時日一久,曹操必然不支。因此,從軍事上看,對我軍而言,緩戰比急戰更有利。”
諸葛亮這也是幫劉備直接攤牌,公開挑明瞭己方“緩戰”的理由,跟黃權那句“擔心供給大軍太久、軍糧不濟”的說辭針鋒相對。
劉璋陣營當然是算經濟帳的,希望儘快擊退敵人。而劉備陣營當然是算軍事帳和政治帳的,不可能完全被人當槍使、那麼賣力去速戰速決。
而且雙方都找到了冠冕堂皇的說辭,把真正的決策動機掩蓋起來。
你劉璋總不能爲了少吃點糧食、就讓劉備軍主動進攻、多死人吧?糧食和人命,這個帳是算不過來的。
作爲劉璋嘴替的黃權,面對諸葛亮嚴密的分析,也是啞口無言,不好再糾纏這個問題。
而另一邊,原本頗爲緊張、唯恐談判和睦氣氛被破壞的張鬆,見黃權終於閉嘴,也連忙出來圓場:
“孔明先生所見甚是!曹軍兇頑,如今士氣正銳,確實需要消耗疲敵,從長計議。縱然要多支應些軍糧,我蜀中士庶也必然能理解。”
“對對對,是我不該提這事兒的,玄德兄來多少兵馬,都是情分,來來來,還是喝酒!喝酒!”劉璋也連忙借坡下驢,不再聊尷尬話題。
然而,就在大夥兒都以爲這件事情過去了的時候,諸葛亮卻突然主動代表劉備、稍稍退了一步。
只見他搖著摺扇,悲天憫人地說:“季玉公與張別駕所言,也不無道理。雖然軍事上我軍確實應該先相持消耗曹軍銳氣,但蜀中百姓的負擔也不能不體恤。
要貴軍長期提供三五萬戰兵的糧草,甚至更多,百姓確實苦了些。好在,我主素來仁德,入川前與我商議時,也想到過這一點。
既然蜀中存糧不足,愚以爲不但需要節流,也需要開源——我有一法,長期來看,可讓蜀中稻米增產數成,來之前,我已與我主商議,願意將此神農妙法,與益州士庶分享。如此,便不怕支應不起軍糧了。”
諸葛亮此言一出,劉璋、張鬆、黃權都是悚然一驚。連嚴顏、張任那些武將,也聞聲側目。
相比之下,劉備、龐統等人始終泰然自若,完全不覺得意外——顯然,諸葛亮說的話,是他入川之前,就已經跟劉備商量好的了。
益州諸文武中,張鬆是唯一去過劉備那兒的,他聽諸葛亮說得如此鄭重,心中已經隱隱然猜到了,不由聲音顫抖道:“孔明先生所言,莫非是……”
諸葛亮:“沒錯,正是我軍在荊、揚引種已有兩年的林邑稻!此物在早春時節,可比尋常稻米更早下種一個多月時間,而且可以用小田育秧、移插至大田之法,錯開大田生長時日。因此可以一年兩種。
當然,一年兩種之後,也需輔之以精耕細作、追水追肥,才能保持田地肥力,種上幾年後,還要輪種豆菽以肥田。但不管怎麼說,有了此物,讓稻田每年總產量增產三五成是絕無問題的!
我軍在荊、揚推廣兩年,因種子難得,第一年只有數鄉之地種植,第二年有三縣之地種植。今年秋收後,把收上來的糧食都儘量留作種子,便可種滿一郡之地。
我軍願意分出其中一個縣所需的種子,在明年春耕前、以大船運至蜀中。先在江州和成都周邊,各選半縣之地種植。如此代代繁衍,三四年後,便可覆蓋蜀郡、廣漢大部分稻田。讓蜀中百姓,皆受其利。”
劉璋、黃權聽了諸葛亮的話,徹底震驚了。
劉備居然肯拿出讓整個四川稻田總產量至少增產三四成的好東西,白送給益州士庶?他已經帶了幾萬士兵來幫助防守了,長遠來看,居然還打算幫助當地百姓增產,來彌補他們吃掉的軍糧?
如此一來,認真算帳的話,前兩年內,益州百姓確實還是虧的,因爲前兩年種子基數太少、推廣面積有限,增產的產糧肯定比不上五萬大軍吃掉的糧食多。
但是第三年起,益州軍民就是純賺了,再往後推廣面積越來越大,只會賺得更多。
劉備這是既幫益州軍民禦敵,還給良種教益州人民增產糧食,軍事和經濟上兩手一起扶持,兩手都要硬。
這是什麼節奏?劉備就是特地跑來做大善人的麼?
關鍵是,這樣的條件,劉璋根本沒有理由去拒絕,也不可能拒絕。
劉璋要是拒絕了,或者他身邊有誰提議拒絕的話,那麼他們立刻就會被憤怒的益州士民幹掉——玄德公給我們高產的良種,你們居然敢代表益州人拒絕?誰給你們的權力?
而劉璋陣營中,張鬆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他心中不由驚佩:“好計!此計看似對益州本地諸侯有巨利而無一害,三年後就可純賺不賠。
但玄德公如此播仁義於百姓,三年之後,怕是益州上上下下都要對他感恩戴德,謝他的活命之恩。就算三年後益州本地官府可以純賺不賠,恐怕也不是劉季玉坐在那個位置上享受其利了……”
很快,旁邊的黃權也意識到了,但他也同樣沒法開口反駁,甚至都不能開口提醒:這樣由著劉備收買人心,三年後益州人還會站在劉璋這邊麼?等益州建設得很好了,享受成果的怕是已經換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