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九年十一月初五,晨。
遼東郡治襄平縣城內,武威將軍兼平州牧的幕府中,一位六十出頭鬢髮斑白的老者,略顯聲嘶氣喘地詢問左右幕僚:
“咳咳……趙雲此番突然來襲、兵圍昌黎,雖然打了我軍一個措手不及。但這等卑鄙之徒,爲求突然,不顧兵家大忌,必然不能持久——根矩、彥方二位先生可有良策退敵?”
這老者正是自封平州牧的公孫度,今年虛歲六十一。說起來,他比劉表還年輕兩三歲,但常年住在苦寒的北方,對他的健康造成了不小的負擔。
以至於他的面容看起來溝壑縱橫,法令紋深峻。如果讓他跟劉表當面會晤的話,旁觀者肯定會誤以爲他比劉表還老。
不過相比於劉表的“座談客”屬性,公孫度毫無疑問能算是雄主。哪怕如今衰老重病,他說話依然帶著一股不怒自威的自信。
所以他一上來就給部下和幕僚鼓勁,指出趙雲的來襲不足爲懼,遼東軍最終必然能勝。
說完鼓勵的話後,公孫度便看向下面跪坐的幕僚,左手邊坐的是他的長子公孫康,右手邊的則是兩個文官王烈、邴原。
王烈是他的頭號心腹,也是平州長史、兼武威將軍府長史。王烈比公孫度還年老一些,時年已六十四歲,是公孫度治理遼東的左臂右膀。
邴原則是從中原來遼東避禍的大名士,早年跟管寧、華歆並稱。
後來華歆早早回中原求官,管寧則繼續在遼東閉門治學、只收徒教學而不肯做官,公孫度也不能相逼。邴原沒有管寧那麼堅貞不屈,被公孫度逼了幾次,也不得不出來做官,幫公孫度出點主意。
此時此刻,被公孫度問及,王烈率先獻策,語氣持重:“主公,趙雲此來,雖然犯了兵家大忌,孤軍冒進,重前權而輕後路。但劉備派了諸葛瑾坐鎮青、幽,以諸葛瑾之謀,豈會讓趙雲冒無把握的險?
以我之見,說不定諸葛瑾另有奇謀,不得不防啊。所幸如今天氣漸寒,攻堅不易。我軍還是持重固守,拖過這幾個月,靜觀其變。
若是趙雲能撐到明年正月還沒糧儘自潰,也必然疲敝不堪。我們再舉重兵爲昌黎解圍,也爲時不晚,還能以逸待勞。”
公孫度聽了王烈的見解,眉頭緊皺,久久沉默不語。
冬天不適合攻堅,趙雲要攻破昌黎城不會很容易,這點公孫度當然也知道。
但是王烈的建議,卻少算了一點——而這一點,只有公孫度自己心裡最清楚。
在此次聽說趙雲來襲之前,公孫度其實已經有幾個月不理政務了。他對外假意宣稱遼東太平、州務繁瑣但不疑難,讓兒子公孫康鍛鍊鍛鍊,遇到疑難不決的,就請教王烈、邴原。
從八月份交權之後,公孫度最多每隔十天八天稍稍過問一下兒子,看看公孫康有沒有什麼決定難以拍板的。但自從十月份以來,他精力越來越不濟,已經大半個月沒有問過哪怕一句政務。
只有公孫度自己最清楚,他的健康狀況應該是出了嚴重的問題。要是再拖下去,拖到明年開春再想退敵……自己能活到明年開春麼?
這一點,是連王烈都不知道的。
公孫度作爲一方雄主,他對自己的健康情況保密得非常好。今天接見幕僚商討軍機之前,公孫度還特地用熱巾敷了頭臉手臂,好讓自己的皮膚看起來紅潤一些,不至於太過蒼白。
公孫度心中不由暗忖:“爲今之計,久拖可不是辦法,要是現在不果斷擊退趙雲,等真有個三長兩短,恭兒那種懦弱的性子,怎麼可能堅守得住昌黎?一旦趙雲散播噩耗,到時候遼東各地怕是要連環崩潰。
蒼天待我何薄!爲何趙雲會偏偏挑選在這個節骨眼上進攻遼東!都已經冬天了,他不知道這是兵家大忌嗎?他就忍不到明年再來嗎?”
有那麼一瞬間,公孫度內心確實產生了對天意無情的絕望。
敵人的進攻時機,選得太刁鑽了。
他又哪裡知道,對面就是有一個開了天眼開了透視的存在,專門瞅準了歷史上他公孫度就該今年病亡、所以特地挑這個節骨眼上門捅刀子的。
公孫度內心悲涼了半晌,最終決定還是搏一把,不信命,咬牙道:“彥方之謀,何其懦也!趙雲初到,必然立足未穩,只要斷他糧道,又何須遷延數月來耗到他師老兵疲?
最多半個月,他就行糧耗盡了!現在你們該想的,是如何儘快集結我遼東各地兵馬,立刻前去昌黎救援,趁著趙雲援軍未到,將其堅決擊退!”
王烈被公孫度當面否決了提議,一時也不好再說什麼。
倒是旁邊地位相對超然一些的邴原,此刻微微有些不忍,還堅持勸道:“請使君明鑑!趙雲此來,能擊潰速僕延、橫穿草原,兵勢必然不弱。
後方還有諸葛瑾運籌帷幄、統攬全局,更兼劉備近年聲勢日隆,以曹操之強,面對劉備也連敗兩場。使君此前雖然尊奉曹操,以至與劉備交惡,但終究無罪於漢室。
使君當年還曾與劉備軍的海船商旅貿易過,算是留了一點情分。如今若是覺得不敵,只要遣使伏辯,終究不過是一個‘遠人惶惑,不知正朔’的過錯,劉備必不至於褫奪使君一門官爵,還請使君三思!”
公孫度聽了邴原這番話,卻是法令紋抽搐,表情猙獰起來,胸口劇烈起伏了好幾下,纔沒下令拿下邴原。
這廝是公然要他歸降劉備!保住家族富貴了!這也太小看他公孫度了!
他們公孫家,好歹也是掌握一州之地,而且北破高句驪,東聯姻扶余,南破韓濊的存在。
其治下漢民一百餘萬,加上歸順的胡人和三韓東夷,治下人口總計二百萬以上。
這麼大的家業,地理又險遠,怎麼可能不戰而降!
袁譚的青州,眼下最多也就剩二百來萬人口!他公孫度的家業,跟袁譚的一個州人一樣多了!
不過,邴原畢竟是天下名士,公孫度也知道他並沒有背叛之心,也就不去懲處他,只是厲聲命令:
“今日此言,孤可以當你沒說過,下次再敢說,就嚴懲不貸!孤尊奉朝廷,何錯之有?還‘遠人惶惑、不知正朔’?
許都的陛下便是正朔!邴根矩,你也算天下名士,竟出此無君無父之言!還不速速退下!”
公孫度此言呵斥得貌似義正辭嚴,邴原也無法反駁,只好嘆息退下。
公孫度呵斥過後,精力消耗也過大,又有些搖搖欲墜,緩了好一會兒之後,才悲涼地轉向兒子公孫康,吩咐道:
“康兒,速速把此前攻破高句驪的兵馬都調集過來,與襄平本地駐軍一起,發往昌黎救援你二弟!
嗯,也不可冒進直接去昌黎,可先在遼河口的遼隧一帶觀望紮營、與趙雲保持距離,然後進一步打探敵情。”
公孫度說話有些猶豫,說了一半又改口、補充,看得出他已經病得決策能力都下降了,精力不濟難免有疏漏。
公孫康卻是知道父親的病情的,他不由憂慮地追問:“如此會不會導致襄平空虛?後方各處,又該如何籌軍駐防?”
公孫度喘了口氣,接著說:“可把去年攻破韓濊後、在帶方郡剿滅三韓餘賊的兵馬調回來,補足遼東腹地防禦兵力。”
原來,歷史上公孫一家,在207年左右,才攻破高句驪國都高句驪縣,然後連帶著周邊的西蓋馬縣等地,重新設置了玄菟郡。
又該在209年左右,攻破韓濊,也就是後世韓國的漢城周邊、漢江與大同江之間的流域,設置了帶方郡。
這一世,也是因爲諸葛瑾早些年勸劉備跟公孫度貿易,拿中原的先進生產力工具和鋼鐵原材料這些,問公孫度買戰馬。還把仿造後世朝鮮水師板屋船的近海海船賣給了公孫度。
導致公孫度軍沿著朝鮮半島沿海進兵的能力大大增強,翻越後世朝鮮邊境的長白山區時,也更加遊刃有餘,可以靠沿海海路補給後勤、軍糧。
所以,本時空公孫家對高句驪和韓濊的進攻,也各自提前了三五年。
此番趙雲打來時,高句驪的故都已經被公孫度攻破佔領了,但高句驪倒是沒有滅國,他們選擇了繼續往東北逃跑,另外擇地建國。
被公孫度佔領的高句驪故都,大約相當於後世的遼寧撫順、鐵嶺一帶。被公孫家擊潰抄家過一次的高句驪,等於是撤出了後世遼寧全境,逃到了吉林境內。
從這個角度來說,公孫家對於漢人的外戰還是有貢獻的,至少保住了遼地的漢人勢力不被胡人和夷人侵害。
所以歷史上陳壽寫《三國志》時,對公孫一家的評價,也是“雖有罪,然遼土之不壞,實度是賴。向不遭度,則民繫於虜廷矣。”
但不管怎麼說,眼下公孫度爲了割據自立,響應曹操,而且集結各部對抗趙雲、以及尚未出場的周瑜,那就沒什麼可說了。
諸葛瑾和趙雲唯一能做的,就是儘快結束戰鬥,拔掉公孫家,避免對遼東漢人的綜合實力形成太多負面影響。
遼東漢人的民力,不該浪費在內戰上,應該拿去對付高句驪和韓濊。
在公孫度的堅持和嚴令下,公孫康還是堅決執行了父親的軍令,在短短數日之內,就集結好了第一批援軍。
隨後,公孫度就堅持親自帶兵,先前出到遼河口的遼隧設防,跟趙雲相持。
公孫康苦勸:“父親,你病體已如此沉重,豈可輕動?”
公孫度卻厲聲呵斥:“我若不去,軍心更加不穩!你還年輕,如何鎮得住諸將用命?而且我去了,這一仗能勝,便能爲伱保數年太平。若是我死了,你自覺不敵劉備,將來也多條退路。”
說罷,公孫度便不顧勸阻,堅持扶病強行,坐船沿著遼河順流而下,帶兵抵達遼河口,跟趙雲相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