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都第幾次了?一直這麼假裝運糧、實際空跑下去,怕是將士們的士氣都要懈怠了。每隔三五天,就要徒步折返一百多里路,這日子是人過的?
要是一直沒有敵人來劫糧,也不知諸侯有沒有別的計策補救?這次再回去,一定要問問。”
這天傍晚,取慮縣以北的睢水河面上,又一支百十艘艨艟大小糧船組成的船隊,逆水行舟,緩緩西去。
船上的陳到,心情也是忐忑猶疑,有一搭沒一搭地胡思亂想著,總覺得自己在做無用功。要不是對諸葛瑾神機妙算的信任,他都懷疑自己能不能堅持到現在。
太沒有成就感了。
就在陳到昏昏欲睡的時候,船隊最前面的兩艘船,突然發出了一些動靜,隨後後面的船都緊急選擇了停船避讓。
靠得近的幾艘船,還不得不拋下了碇石以求儘快減速,以免相撞,船上的引航水手也都高聲吆喝,通知後面的船趕緊停下。
這麼大的動靜,陳到自然是第一時間一激靈,整個人都重新警醒了:
“怎麼回事?”
負責瞭望的軍官立刻過來回報:“回稟校尉,是前面的船又觸礁了,不會是這幾日,郭嘉又偷偷讓人在水底重新堆填了暗礁吧?要不要派弟兄們上岸、學上次的法子再把這些暗礁鏟了?”
陳到一揮手:“不可輕動!郭嘉明明白忙活了一次,如今又來故技重施,必有其他準備。岸上肯定是有敵軍埋伏,不能上岸!船隊後隊改前隊,這趟糧食不運了,立刻撤回睢陵!”
麾下軍官並沒有人質疑或者抗命,都選擇了乖乖遵照軍令,船隊立刻開始掉頭。
也多虧了陳到的船隊,此番是逆水行舟,所以想停船非常快,沒有發生後船剎不住相撞的事情。
一番短暫的混亂之後,陳到的船隊看起來就要完成前後隊調換的掉頭動作了,即將重新往東順流而下、原路返回。
“這劉備麾下的賊將,果然怯懦,發現河底被暗伏的沙洲堵了,居然連下船上岸勘察疏浚的念頭都不敢起!機不可失,不能等他全軍完成掉頭,諸位速速隨我衝殺、燒船劫糧!”
睢水北岸的一處密林中,被郭嘉派來的朱靈,正聚精會神地觀察著眼前的這一幕幕進展。
看到陳到居然這麼慫,直接就下令船隊掉頭,朱靈也就沉不住氣了,趕緊率領來燒船的截擊部隊一齊殺出。
遲了就來不及了!
船隊掉頭的時候,永遠都是最混亂最薄弱的,這時候殺過去,還不是一陣火箭一堆火把,就直接手到擒來?聽說敵船每艘護航士兵連二十個都不到,這支船隊估計也就一千餘人,自己全殲他們綽綽有餘了。
“殺!降者免死!”
洶涌的曹軍士兵蜂擁著朝睢水河邊衝去。睢水本就不寬,郭嘉和朱靈挑選的這一段截擊河道,更是隻有二十幾丈寬度,陳到的船隊被逼成了一字長蛇陣,看上去就像一塊肥美的魚腩,讓人慾罷不能。
“放箭!”陳到眼看著把朱靈放到了近處,這才一聲大喝,糧船上舷窗齊開,強弩紛紛伸出,對著北岸就是一陣狂射。
岸上的步兵和躲在船艙裡的弩手對射,本來就是非常吃虧的。
朱靈敢這麼衝,也是建立在兵力絕對優勢的預設條件下的,他還以爲陳到只是一支運糧隊,沒有多少戰力。
現在忽然看到敵軍火力這麼密集,每條船上的強弩數量都遠遠不止二十把了,但凡不是傻子的,也都知道是中了誘敵之計了。
陳到帶領的士兵,也恰到好處地按照戰前指示,齊聲吶喊起來:
“賊將中了諸侯之計了!”
“謝郭嘉又送諸侯一場軍功!”
聽著河面上此起彼伏的吶喊,來劫糧的曹軍士兵徹底慌了神,拋射火箭的密度連預期的三成都不到,無數弓箭手直接抱頭鼠竄,根本不敢站樁對射。
那些拿著火把和燕尾炬的士兵,看到袍澤被射得人仰馬翻,也是紛紛膽怯避走——這燕尾炬,也是曹軍在孫策被滅後,從逃亡歸曹的孫家降將那兒學來的,不難。
此前劉備和袁尚作戰時,袁尚一方消息極爲閉塞,在渤海戰役時連燕尾炬都不會用,燒船效率極低,在太史慈周瑜手下吃了個大虧。
曹操陣營好歹是把這個短板補上了,只可惜,此次軍械倒是趁手,但作戰時機太背運了。
劫糧還一腳踢到了鐵板上,運糧隊反而是優勢兵力一方,這還怎麼打?再趁手的縱火工具,也是無用武之地。
一番混戰廝殺之後,陳到看清了朱靈部的虛實,還果斷分兵靠岸追殺,掩殺了朱靈五六裡地,又額外斬獲了數百人,抓了千餘俘虜和傷兵。
只恨陳到的士卒都是徒步,登陸也要時間,而岸上的曹軍好歹是有一些戰馬的。陳到終究無法追太遠,只能見好就收。
朱靈並非身先士卒的勇將,陳到也就沒機會斬殺他,只是亂戰中有陳到部曲以弩箭射了朱靈一箭。朱靈受傷昏迷,被其他曹軍騎兵擡回去了。
陳到大勝,立刻飛馬回去向關羽和諸葛瑾報捷,同時讓船隊就近休整,等待進一步的命令。
“關將軍!諸侯!終於等到郭嘉派人來劫糧了!我軍大勝!累計殺傷俘敵,約有兩千!”
陳到平時不善言辭,但今日也是頗爲激動,把戰馬騎得飛快,直奔後方的睢陵大營,一進門就跟關羽、諸葛瑾報喜。
關羽對於這個殺敵數字,並不覺得欣喜,畢竟殲敵兩千這種程度,在他看來沒什麼大不了的。
但他知道諸葛瑾布這個局,遠不只是爲了這點殺傷。關羽也就撚須微笑以示鼓勵,並不開口評價。
一旁的諸葛瑾,倒是不吝褒獎贊美之辭,先誇了陳到幾句,然後輕搖摺扇地追問:“可有查明來劫糧的曹軍帶兵將領是何人?總不會是張郃親自來的吧?”
陳到剛纔跟朱靈廝殺時,並不知道對方是朱靈,畢竟劫糧這種活兒,也沒人會大張旗鼓打著旗號來的。
但陳到知道這個問題的重要性,戰前諸葛瑾就關照過他的。所以打掃戰場時,陳到就抓緊拷問了幾個俘虜,從他們嘴裡撬出了帶兵敵將的信息。
此刻陳到才能應聲回答:“來劫糧的乃是朱靈,聽說這朱靈雖然無能,但地位不在張郃之下。還是郭嘉協調,才讓他出馬的,沒想到這麼不堪一擊。”
諸葛瑾很滿意:“是朱靈就好,朱靈就好——要是來的是個比張郃地位低得多的,我們還不好說張郃嫉賢妒能。雖說路招、馮楷帶兵,這計也能用下去,效果卻不如朱靈來得好了。”
諸葛瑾也不是神,郭嘉和張郃派路招、馮楷去增援曹仁,這一點諸葛瑾是不知道的。他的情報工作還沒這麼細,只知道張郃有分兵增援曹仁,但具體有多少人、誰帶兵,此前並沒有探聽到。
諸葛瑾隨口點評了幾句,忽然神色一肅,立刻轉身對身邊的其他幕僚文官下令:“來人,立刻修密書一封,感謝張郃提醒我們提防劫糧之恩。
再跟張郃深入分析一下‘曹賊用人如積薪、後來者居上’的道理,提醒他連昌豨這種人都能位在他之上、帶兵入彭城郡作戰、卻不聽他調遣,這如何能忍?
若是來歸降我主,我主必然誠以待人,任人唯賢,秉公賞罰,絕無‘困急之時用人漫天開價,渡過困局後斤斤計較’之憂,我主信奉的,乃是‘上醫治未病’。”
諸葛瑾把離間信的主要內容,大致口述了一下。
此次跟隨他和關羽來彭城軍前的幕僚,乃是陳宮——陳宮也是去年東海戰役打夏侯淵時,才重新出來露臉的,當時也稍稍坑了夏侯淵張郃一把。
這次劉備軍要反攻彭城,張遼、陳宮這些在徐州駐紮過多年的老將和文官,當然也要利用起來,充分發揮他們熟悉當地情況的優勢。
陳宮聽了諸葛瑾的吩咐後,先大致記錄了一下書信的要點,然後追問:“信倒是好寫,但寫完之後,該如何送給張郃呢?若是直接派人去聯絡,怕是太容易被看穿了,就算落到郭嘉手上,他也不會信的。”
諸葛瑾想了想:“從朱靈麾下的俘虜中,找個願意歸順我軍的,而且要挑那種沒有家眷在彭城、但有其他親人被我們一同俘虜的。給他一筆金銀珠寶,讓他給張郃帶回去這封信。再明明白白告訴他,如果他敢耍花招,他留在我軍中的親屬,就會被處死。”
關羽和陳到乍一聽還沒聽明白,目露茫然之色。陳宮卻是反應快,立刻就抓住了重點,舉一反三道:“這倒是不難,曹賊徵兵,多有竭澤而漁,從十幾歲到五六十歲的兵源都不放過。要在千餘俘虜中,找出父子同在曹軍中服役的,也能找出好多對。
我就挑那種並無妻女在世、只有父子相依爲命、同在軍中的。然後扣下父親,給他一筆金銀珠寶,再給他們發兩個女人,讓他們受用一夜,隨後單獨放兒子回去報信,只說是朱靈麾下劫糧時被打散了、又千辛萬苦歸隊。彭城守軍在收攏朱靈殘兵時,必不懷疑。”
諸葛瑾微微皺眉,看來這陳宮做事情還是不講究,果然是狠辣之輩啊。
讓他諸葛瑾親自來操心這些細節的話,扣父放子他是想得到的。但是特地找光棍父子扣押、還給發女人讓他們多點羈絆念想,這事兒諸葛瑾這樣文明社會來的腦子,乍一想還真想不到。
諸葛瑾下意識厭煩地揮揮手,讓陳宮不用太過分,再打磨打磨,這事兒就交給他了。
陳宮告退去辦事後,關羽才湊上來追問:“子瑜此策,應該還是策反不了張郃吧?說張郃陷害朱靈,這點嫌疑,還不足以動搖他,郭嘉也不會信的。”
諸葛瑾:“我沒指望策反張郃,但我會在信的末尾,再加上‘多謝張將軍提供昌豨情報、且在我軍攻打昌豨時,找藉口按兵不動’,而且,我還會幫張郃想一個按兵不動的藉口。
到時候,我們再放棄攻打彭城縣,先攻彭城郡北部的傅陽、陰平二縣,先打昌豨。如果張郃要自證清白,他就得從彭城縣出兵去傅陽救援昌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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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則昌豨因爲沒有友軍援護而投了我軍,張郃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只要張郃從彭城這個烏龜殼裡鑽出來,以他現在不足一萬的兵力、我們在野戰中還不是手到擒來?
到時候,我軍水軍又掐斷了睢水泗水水路,讓曹仁的部隊也沒法回防彭城。張郃野戰兵敗後,彭城就形同空城了,省去了攻堅之苦。”
話說到這份上,關羽纔算是豁然開朗,把此前的鋪墊都串起來了。
諸葛瑾要的是這樣的效果:在信裡感謝張郃出賣朱靈、昌豨。而不管朱靈是不是張郃出賣的,現在朱靈就是中伏兵敗了,曹軍那邊總要有人承擔責任吧?
是有人泄露了朱靈劫糧的情報,還是別的原因?
這時候,再感謝一下張郃出賣昌豨,然後關羽就進攻昌豨。
張郃如果不救昌豨,他就是黃泥巴落在褲襠裡,不是s也是s了,這是無解的。
而且,諸葛瑾還有變招在後面。
他趁著關羽剛剛領會了計策精神的當口,趁熱打鐵接著分析道:“而且,這個計策是可以一體兩面使用的。我們既可以對著郭嘉誣陷張郃出賣了朱靈,也能對著昌豨誣陷張郃出賣了朱靈、再進一步誣陷張郃還要出賣他。
我們可以給昌豨去書一封,只說張郃不滿曹操用人如積薪、後來者居上,所以要陷害他。等他增援張郃抵達傅陽後,張郃誘導我軍越過彭城縣來攻傅陽,這才導致了昌豨被圍。
而且我們可以告訴他:張郃是絕對不會來救援他的,就是要用他昌豨的命爲曹軍拖延過這幾個月的時間。讓他想想去年臧霸、孫觀的下場,讓他想想曹賊的高官顯爵不是那麼好拿的,是要拿命去換的。
如此一來,我素知昌豨本就不服曹操,多有反心,我們給了這個臺階,又證明了‘他圖曹操的官,曹操要他賣命’,還證明了同僚不忿他後來居上,要陷害他,昌豨豈有不順勢投降之理?
只要昌豨有投降的可能,張郃就更是非派兵來救不可。否則的話,戰後就可以把髒水潑到張郃頭上,明明白白告訴曹軍一方:昌豨本來沒想投降我軍,就是因爲張郃嫉妒他後來居上,陷害他,他才投的——那樣張郃還能有活路?”
關羽此前已經有一部分思想準備了,現在聽諸葛瑾把最後的拚圖圓上,倒也不至於太過震驚。
而一旁的陳到,此前是完全矇在鼓裡的,直到這一刻纔算是瞭解全局,不由聽得目瞪口呆。
張郃明明有彭城堅城可以守,但是被諸侯這麼隨便一運作,似乎非得出兵野戰、救援友軍了。否則他身上的罪名,將多到難以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