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句公道話,夏侯淵最後臨陣反罵關羽的那幾句撐場面話,倒也不能算錯。
這一世的關羽,截至如今爲止,其“威名”確實有很大的侷限性。
原本的歷史上,因爲劉備丟了徐州後,有數年投靠曹操的經歷,所以關羽也連帶著積攢了不少和呂布軍、袁紹軍大戰的戰績。還斬了顏良,名聲在許都圈子裡傳得很響,“程昱等鹹稱羽、飛萬人之敵也”。
而如今的關羽,自從諸葛瑾幫劉備在廣陵力挽狂瀾後,雖然一路順風順水,但也因此找準了路線,一心尋找一塊穩固的大後方。
六年來先滅笮融,後降伏祖郎,隨後與袁術、黃祖、張羨、孫策力戰,將他們一一擊滅。關羽在這個過程中也是戰功赫赫,但這些敵人,無一例外都是南方的諸侯。其中袁術算勢力最大的,但他是弱智稱帝以致被天下羣雄圍毆而亡,不能全算劉備陣營的功勞。
所以關羽的軍功,對於那些自詡中原強者的北方諸侯而言,含金量還是存疑的。
至今爲止,關羽個人指揮的、萬人規模以上的以少勝多戰役,也就五場:
六年前的廣陵之戰,和劉備一起帶著八千餘人,破了紀靈、劉勳的兩萬多人。
五年半前的豫章之戰,以數千正規軍,破了笮融的數萬丹陽賊魚腩。隨後又以數千之師,擊潰了數萬人的丹陽賊祖郎。
五年前的春谷之戰,那是長江上的水戰,與甘寧、太史慈合力,統兵一萬多人,擊敗了劉勳、橋蕤的三萬人。
三年前的江陰之戰,與太史慈、陸議合力,統兵兩萬人,擊破了孫策、周瑜的三萬多人——但那一戰太史慈纔是首功,關羽只是統帥之功。
除此之外,關羽還指揮過三場大規模的攻堅勝仗,但都不能算以少勝多。
分別是五年前的攻合肥殺劉勳之戰,和四年前的攻夏口滅黃祖之戰。
還有兩年前的秣陵句容之戰,最終殲滅孫策。但那一仗關羽同樣不是首功,他的貢獻還不如張遼、趙雲。
所以,關羽迄今爲止的畢生履歷,就是五場萬人以上的以少勝多野戰、水戰、山地戰。加上三場萬人以上的勢均力敵攻堅戰。
至於他再往前那十幾年的摸爬滾打,哪怕有勝仗,指揮的兵力規模也太小,已經沒有參考價值了。
夏侯淵對於關羽“五次以少勝多”也是有點忌憚的,他唯一能倚仗的心理優勢,就只是這五次都是打南方人取得的。
今天這一戰能否創造歷史,打出關羽對北方諸侯的以少勝多首勝,猶未可知。
夏侯淵心浮氣躁,急不可耐地叫嚷“要戰便戰”,想激關羽主動進攻。
但關羽卻依然非常沉得住氣,今日這一戰之前,他已經在後方充分和諸葛瑾推演了各種情況。對於戰局可能的變化,他內心的把握要比夏侯淵強得多。
關羽很清楚,夏侯淵有騎兵之利,如果自己主動進攻,還是不能確保讓勝利機率最大化。
如果夏侯淵發現情況不對,想撤退,其騎兵部隊肯定是可以跑掉的,自己最多留下對方一部分步兵部隊。
所以,一定要激怒夏侯淵主動進攻,要製造一個夏侯淵非攻不可的局面,讓夏侯淵的軍隊先被粘滯住。
於是,關羽拿出了最後的罵陣殺手鐗,他把青龍刀一揮,示意罵陣手們喊出了早就交代過的臺詞:
“曹賊匪軍聽著!夏侯匹夫和郭嘉小兒的計策,早就被伏波將軍看穿了,你們能死撐到今日,肯定是夏侯淵許諾你們,破城後不封刀,可以屠盡朐縣,掠奪盡糜府君賞賜給我軍將士們的萬萬家財。
可惜你們都被騙了!糜府君根本沒有在朐縣城內留那麼多財寶,他大部分的財富,都在戰前由周公瑾海路搶運到後方了!至於那些被俘後又逃回去的曹賊俘虜,也是糜府君按伏波將軍戰前交代的計策,故意放回去的!
他們看到的假象,也都是伏波將軍早就想讓他們看的!糜府君只是依計而行,玩了一手唱籌量沙!而且就算城破了,糜府君也會把所有絹帛燒燬!
把所有金銀錢財投入護城河投入枯井,你們有本事就慢慢找好了!想爲錢財而戰,最後什麼都得不到!今日便是你們的死期!
六年前,伏波將軍出山第一策,便唱籌量沙穩住了淮陰軍心,助車騎將軍擊滅紀靈、劉勳。爾等鼠輩,也配死在伏波將軍的成名之策下,死後到泰山府君那兒也能吹噓了!”
關羽軍的罵陣手這番話一出,對夏侯淵的士氣殺傷力尤其大。
畢竟夏侯淵的軍隊最近這十幾天來,撐下去的那口氣,就是指望打贏了能搶劫到海量的財富。
現在突然聽說這一切都是從頭子虛烏有的,是唱籌量沙的詭計,軍心焉能不動搖?
而且敵軍那同仇敵愾的氣勢,也把原本耀武揚威的曹軍狠狠壓了下去。
敵人都說了“哪怕沒有援軍,城破之前也會玉石俱焚,把能毀掉的財物都毀掉,死也不給你們留”。這對於一些強盜性質的軍隊來說,打擊是巨大的,因爲他們真正看到了受害者搏命的決心。
這正是“橫的怕不要命的”的最真實寫照。
更何況,夏侯淵這些日子鼓舞士氣的說辭,大家早就反覆聽過了,知道夏侯淵就是這麼宣傳的。而敵人的預判,卻跟夏侯淵做過的事情高度吻合,這還不夠可怕麼?這不就說明一切都被敵人算到了麼?
大戰在即,一方士卒突然被籠罩上“我們中計了”的心理陰影,這本身就會導致士氣極大的動搖。
夏侯淵本人,在聽這段話聽了前三四句後,就已經坐不住了,他知道絕對不能讓關羽的罵陣手把話喊完。
所以夏侯淵還沒等對方說出“唱籌量沙、玉石俱焚”那些橋段時,就氣急敗壞下令臧霸、孫觀立刻組成第一梯隊,發起正面衝鋒猛攻!
只可惜兩軍軍陣相距至少三四百步,哪怕臧霸、孫觀得令後立刻衝鋒,在步兵衝過三百步距離的這段時間裡,也足夠關羽軍的罵陣手罵完全部打擊對方軍心的話語了。
而關羽軍的其他各部也是嚴陣以待,一萬五千餘人的部隊,由關羽本人帶領八千餘人居中。張遼在左翼,帶著僅有的兩千騎兵和一千多步兵策應,其中騎兵準備迂迴包抄。另有三千餘人的右側,由經過改造的江東降將韓當率領。
此外,關羽軍今天其實還有一隊援軍,規模也在三四千人之間,由周瑜率領,副將還是蔣欽徐盛,但此刻還隱匿在朐縣東北邊的海面上,並未直接登陸參戰。
關羽知道把周瑜的水軍挪到岸上參加決戰效果不大,不如留在海面上,等正面戰場曹軍動搖後,再側背登陸攔截,擴大戰果。
至於朐縣城內的糜竺、田豫,如果把守城任務都丟給丁壯鄉勇的話,也能湊出四千多野戰士卒在適當的時機出城夾擊曹軍。
而關羽年僅十四歲的兒子關平,今日也得到了第一次上陣的機會。關羽只是把他留在身邊,歷練歷練,並沒有派出去。關羽知道這種數萬大軍的決戰機會非常難得,還是讓兒子稍微開開眼界,對於將來的成長有好處。
對面的夏侯淵部,入境的時候有六萬多人的大軍,如今折損了一萬多,只剩四萬六七千之間。還有三四千傷病員無法出戰,要守衛營壘,所以參加野戰的也就四萬兩千人。
其中臧霸、孫觀帶領的瑯琊賊、泰山賊一共有一萬多人,張郃和夏侯淵本人分統的騎兵,有一萬四五千。還有李典等將領率領的一萬多曹軍嫡系步兵。
匆匆發動進攻之時,夏侯淵連忙讓李典居於左翼,頂住劉備軍那邊韓當的攻勢。
(注:曹軍的左對應劉備軍的右,同理曹軍右對劉備左)
而張郃帶的那部分騎兵居右,也正好頂住張遼,他的騎兵人數也是張遼的三倍多,這也是曹軍優勢最大的一個方向。
夏侯淵自己坐鎮中軍,率領餘下的預備隊跟在臧霸孫觀身後。
這種時候,一切思考都成了多餘,所有人都被本能驅使著,大腦一片空白,只知道衝殺。
“殺!殺!”
臧霸和孫觀等賊軍被軍令所迫,也是腦子一熱,激發起了兇頑之性,很快涌到了關羽中軍面前。
論人數,其實光是臧霸、孫觀的部隊,就已經比關羽的中軍多了,何況背後還有夏侯淵本人的預備隊。
但關羽一方也是早就想好了對策,今日就是要激怒敵軍主動進攻,所以前排都是長槍盾牌方陣,機動性很差,攻防卻都很堅挺。
正常的野戰,爲了確保部隊的機動性,是很少給槍矛方陣配備大盾的。
因爲長杆兵器本身就需要雙手握持,才能比較快速地跑動。如果一手持矛,一手持盾,就只能把長矛舉得筆直朝天,防止重心不穩,士兵的負重也大增,只能小心翼翼慢步行軍。
關羽一方,是篤定了自己可以打防守戰,纔給前軍如此配屬。臧霸和孫觀越衝越近,也越發覺得頭皮發麻,卻無法騰挪。
兩軍硬生生撞在了一起,血肉飆飛,殘肢斷臂隨著長槍鐵戟的捅刺破空,散落一地。
關羽軍前排士卒強大的灌鋼劄甲,輕易抵擋了曹軍衝鋒途中那零零散散的步弓放箭。
而灌鋼一體鍛造的長戟,卻又輕易捅穿、啄穿曹軍士兵的皮甲。
夏侯淵因爲前段時間的連番猛攻,兵力和軍械折損都非常多。田豫和糜竺一方可以掌握打掃戰場的機會,曹軍的生鐵劄甲是損失一套少一套,以至於臧霸等非嫡系部隊,前排都難以湊出鐵甲了。
原本長戟只有奮力捅刺的威力,纔有可能從鐵劄甲的甲縫處破甲。而橫刃小枝的鉤啄猛掃,因爲力量不夠,無法滑入甲縫,在面對著甲兵時基本是無效的。
也正是因爲後世正規軍士兵的著甲率越來越高,雙方纔漸漸發現戟兵的橫刃小枝有點多餘,無用武之地。到了隋唐時,戟才漸漸從普通士兵的武器中被淘汰,節約成本只用槍矛。
但現在曹軍因爲連番消耗導致著甲率下降,正好給了戟兵發揮的空間。反正是對付無甲兵,捅到了固然是必死,而橫掃掃到了一樣會死傷。
有效攻擊的方式增加後,關羽軍的廝殺效率提升簡直是倍增。
而關羽軍後排的弓弩手,也因爲是防守一方的關係,可以盡情拋射箭雨。而不用擔心射程和機動性問題,反正敵人會源源不斷衝上來送死。
“誅殺國賊!誅殺國賊!”關羽麾下的士卒喊著震天響的口號,氣勢如虹地把臧霸和孫觀的前軍一排排殺退,一排排殺崩。
那種一往無前的冷峻,那種毫無利己目標,只是令行禁止廝殺的肅殺之氣,讓盜賊出身的臧霸和孫觀軍愈發被壓得死死的。
而這種賊軍出身的部隊,是最沒有韌性可言的,他們喜歡的只是打順風仗,站在強者那邊,分些好處。
在戰事順利時,他們內心的動搖都可以被掩蓋,而一旦不利了,剛纔那些士氣打擊和動搖,就都會被放大。
關羽立於陣後,表情始終沒什麼變化,眼神卻是越瞇越緊,覺得火候差不多了,就揮手示意加緊擂鼓,並且讓後排士卒用更大的嗓門齊聲吶喊。
“漢室必興!國賊必亡!漢室必興!國賊必亡!”
關羽的中軍隨著喊殺聲,開始奮力往前擠壓,不再是一開始持盾架矛戟死守之狀。對面的臧霸和孫觀也愈發混亂,陣腳開始鬆動後退。
夏侯淵在遠處見狀,也連忙讓身邊剩餘的步軍預備隊投入上去,試圖頂住戰線。同時也飛速傳令要求張郃全軍出擊,趁著臧霸孫觀黏住關羽軍正面的良機,從側翼迂迴把關羽鑿穿。
張郃的六千多騎兵立刻啓動了,而對面的張遼也絲毫不怵,雖然他只有兩千多騎,只有張郃的三分之一,但還是往更側翼的方向迂迴,攔截張郃。
試圖在張郃試圖鑿擊關羽側翼的時候、鑿擊張郃的側翼。
雙方的騎兵很快在互相延伸側翼的過程中,滾滾殺做一團,各自衝鋒對刺,騎弓飛射,場面好不混亂。
張遼悍勇更勝張郃一籌,他麾下的騎兵也更加堅定,無奈人數處於絕對劣勢,顯然只能是疲於招架。
用不了多久,張郃還是能分兵拖住張遼、然後用另一部分騎兵去側擊關羽的側翼。
但是,就在張郃試圖頂住並擺脫張遼的同時,關羽那邊也動了。
關羽的中軍,大多是步兵,騎兵只有千餘人,而且已經算上了軍官和親衛的戰馬。他敏銳注意到了張遼對張郃的糾纏拖延,也注意到了夏侯淵要派出預備隊頂住臧霸孫觀的後背。
關羽知道時不我待,一旦夏侯淵的援軍投入到位,或是張郃擺脫了張遼,局面就更難打了。
所以關羽選擇了孤注一擲,他看到臧霸和孫觀已經有所鬆動,前排的士兵越退越散,以至於臧霸和孫觀本人都不得不親自持刀揮砍、執行軍法,強令部隊不許後退。
“不許擅自撤退!夏侯將軍的預備隊已經上來了!現在擅退者斬!”臧霸聲嘶力竭地維持著軍紀,不惜砍死了兩個逃兵,但身邊的士卒卻驚恐得躲得離他越來越遠。
哪怕是那些並沒有打算逃跑的、還在奮戰的士兵,也不願意站在一個已經靠殺自己人維持軍法的將領身邊,唯恐主將情緒不穩定,隨便亂借腦袋立威。
關羽看準時機,軍旗一揚,正面由長戟大盾構成的己方陣列便稍稍變陣,留出一條甬道,供關羽和身邊的嫡系騎兵隊突擊。
這一次,關羽完全沒有吶喊,沒有額外擂鼓,一切如常,他最大的殺招拿出來的那一刻,反而是安靜得可怕,似乎並沒有意外要發生。
關羽青龍刀揮舞,旁邊的騎兵也都一聲不吭地揮刀、刺殺,殺人如草不聞聲,只有節奏輕快的馬蹄作爲伴奏。
正在維持陣線的臧霸忽然覺得心中一寒,再看前面時,雖然並沒有看見特別有威脅的敵人,但本能已經讓他意識到情況不對,也連忙組織身邊的親衛騎兵集結抵擋。
這個時代還沒有雙側馬鐙,以關羽之武藝,自然也玩不了鐙裡藏身,所以只能是相對伏低身體,把上半身大部分掩藏在戰馬脖子後面。
一路上遇到敵騎小兵,關羽也犯不著起身,就這樣半趴著一隻手都能一刀一個,犀利了結。
而這樣壓低身姿,也讓臧霸在百步之外根本看不到他,一直殺到四五十步,臧霸才注意到迎面來的敵騎隊伍極爲兇猛犀利,所當無前,連忙集結全部衛隊與之搏殺。
這也是沒辦法的,畢竟現在的關羽,已經名聲大振,誰能不提防他?想要徹底偷襲得手,已經不可能了。
關羽也不糾結自己的突襲意圖被發現,反正已經足夠近了,偷襲隨時轉換爲強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賊將受死!”關羽在暴露身份後,也不再伏低身體,改爲雙臂掄刀,招式也從閃轉騰挪切換回大開大闔,手下自然無一合之敵。
一道凌冽青光忽閃而過,臧霸奮盡全力連看都沒看清,只是靠肌肉記憶胡亂格擋。
一聲大響之後,只覺頭暈目眩,手臂痠麻。臧霸雙臂根本像是不受大腦控制,左支右絀奮力狂舞遮擋。
不過多久,臧霸還是被一道青光劃過,頭顱已然不知去向,而雙臂還在慣性和神經反射地支配下狂舞了幾秒,這才鬆弛墜下。
渾如生物實驗室裡被手術刀齊顎揮過的青蛙,四肢還能靠脊神經束的非條件反射,再抽搐自衛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