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曹操的地位,馬屁他早就聽多了。
他屬下的諂諛之臣,向來都是拿伊尹周公來比喻他的。
哪有人敢說項梁之擁挾義帝、申商之法術——在漢朝人看來,這些可不是什麼好人。在儒家價值觀下,申商那都是法家的禽獸。
但孫權這番話,雖然有點大逆不道,卻也是關起門來、左右沒有外人的情況下拍的馬屁。
而且孫權出言中肯,又是從一個剛剛及冠的年輕人口中說出,而非老於世故的諂諛之徒。曹操一想,便覺得自己好像確實是這樣的人。
如果自己真是一個加強版的項梁、在挾天子的大局觀以外,還兼顧了法術、奇策,那確實是最有機會問鼎天下的,劉邦再世跟他搶都沒戲。
而順著孫權隱喻的思路往下想,孫權把孫策比作項羽,把劉備比作劉邦,把袁術比作陳勝,也都各自貼切。
看來這孫權,不管其他文武才能如何,至少政治見識不錯。
想開了對軍情的憂慮後,曹操知道眼下緊張也沒用。
袁紹會不會最終中計,決定權已不在他,要看最後這幾天袁譚反應是否足夠慢。
曹操這人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當下也不再爲無法控制的事情多焦慮,反而豁達起來,玩味地追問孫權:
“你以孤比項梁、以令兄比項羽。這麼說來,你倒是覺得,令兄在世之日,當以叔事孤了?那文臺豈不是成了吾兄?孤記得文臺與孤同歲,不知日月幾何?”
孫權連忙說了他父親的出生日月,曹操一聽孫堅月份比他大,倆人都是漢桓帝永壽元年生人,也就沒再計較。
曹操被孫權勾起了談興,又跟孫權聊了一番諸葛瑾當初在皇帝劉協那兒主張的正統論學術、“有德者居之”的德之始末。
發現孫權確實對於這些東西挺有見地,對於權力穩定性的來源頗有認識,不是那種相信“兵強馬壯者居之”的魯莽匹夫,應該平時也有苦學過諸葛瑾的政治理論。
曹操不由感慨,自己的幾個兒子,於文采、武藝方面都各有所長,但似乎對於這些天道德行、統治合法性來源,不怎麼感興趣。
這方面表現最好的,也就是如今十五歲的曹丕,但認識也比孫權要淺。
至於十歲的曹植,如今只能看出他文采談吐遠超同齡人。十三歲的曹彰,已經身強體健有習練武藝,但別的什麼都不懂。
當然這也跟他們年紀太小有關,以後或許能有改觀吧,曹操對自己的兒子還是很期待的。
將來要是能讓孫權成爲自己兒子們的師友,影響他們形成這方面的意識,似乎也不錯。
曹操便嘆道:“生子當如孫仲謀,孤之諸子,除了戰死於宛城的子修,其他皆不如孫郎之見識。你可願拜孤爲……算了,孤有一女,即將成年。令兄有大功於國,你可願做孤的女婿?”
曹操這也不是一時衝動,他想得更深,知道孫策爲朝廷如此出力,自己必須重酬孫策的弟弟,作爲垂範,以後其他偏遠之人如馬騰韓遂士燮等輩,纔會繼續爲朝廷賣命。
孫權人在矮簷下,自然不可能拒絕,但他也不敢託大,當下只是私下表達了謝意,這也是給曹操留下後悔的餘地——否則萬一自己壞了曹操的事兒,還咬著曹操要兌現承諾,這不是嫌自己活得長麼?
先口頭答應一下,但不宣揚,把後續主動權交給曹操,纔是最穩妥的。
曹操於是就口頭把後來該被封爲清河公主的那個女兒,許給了孫權——也就是歷史上後來嫁給夏侯楙那個。
清河公主是跟曹昂同母,所以年紀比較大,很快就夠年紀出嫁了。歷史上曹操一開始是跟司隸校尉丁衝一家議親,想把女兒嫁給丁衝的兒子丁儀。
但丁儀是曹植黨羽,曹丕不希望丁儀變成自己姐夫,就勸說曹操另外籌劃。恰好丁衝在建安四年喝酒喝得胃穿孔死了,由鍾繇接任司隸校尉、纔有了後來張楊、楊醜一系列案子,引發袁曹官渡開戰。
因爲丁衝之死,丁儀要守孝三年之久,好在當時丁儀跟曹操之女議親纔剛剛開始,還未納彩。曹操不希望女兒等三年,原本歷史上就聽了曹丕的建議,另選了夏侯楙。
曹丕質疑姐姐婚事的時候,才十四歲,這麼小年紀就知道攻訐丁儀、還提防當時年僅九歲的弟弟曹植,這用心之深遠,也是沒誰了。
但如今,這個窗口期卻是被孫權截胡了。
曹丕對丁家的提防、給夏侯楙創造的條件,也都剛好便宜了孫權。
曹操跟孫權初次會晤,就在孫權精巧而貼切的拍馬屁中,安然度過。
第二天開始,曹操就沒心思關心孫權的事兒了,他也沒宣揚孫權的來投,依然就此事保持了低調。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操心。
在無法避免的忐忑中又等了三四天,直到四月初九,曹操終於等來了東北邊東阿、範縣被袁軍由倉亭津渡河攻打的消息。
消息是程昱在被圍城前派人送出來的,看到這一板上釘釘的事實,曹操才徹底鬆了口氣。
他對孫權感官中的狐疑成分,也是直到這一刻,才徹底消散。
隨後,就是按計劃執行荀攸爲他設計的包圍圈,三面迂迴,包抄渡河的袁軍!
而曹軍開始包抄袁軍後不久,大約是孫權途徑瑯琊郡袁控區後將近半個月。劉備派來向袁譚示警的使者諸葛均,也終於抵達了諸縣——
說來也巧,諸葛均走的路,跟孫權當初走過那條,只相隔了幾十裡。
只能說當地的地理環境,決定了要從徐州去青州治所臨淄,多半會路過諸縣。
而對諸葛均而言,諸縣是天子劉協冊封給他大哥諸葛瑾的封地。哪怕原本規劃的路線不用經過諸縣,但他特地來繞路轉一圈,別人也不好說什麼。
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諸葛瑾被天子明詔封爲諸侯,卻從沒回過自己的封地,讓他親弟弟來巡視一下怎麼了?這很合理。
聽說劉叔派人來了,袁譚當然是非常重視,遠比當初聽說韓當來投重視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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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沒有在臨淄城內等待,而是帶著護衛和幕僚、親自東行百餘里,到與齊郡接壤的北海郡治平壽縣,接見了諸葛均。
四年前諸葛亮來訪時,幫了他太多,以至於袁譚有了過高的期待,覺得只要是個姓諸葛的來,肯定對自己大有裨益。
諸葛均年僅十八,壓根兒沒見過這樣的陣仗,又是第一次出任務,差點被袁譚嚇住。
好在他基本的待人接物還不至於失禮,看袁譚如此重視,他也非常鄭重地把劉備軍在徐州彭城下邳方向發現的曹軍“雷聲大雨點小”異動,以及從荊州南陽郡前線打探到的劉表與曹操媾和消息,以最快速度對袁譚徹底交底,毫無保留。
袁譚聽完後頓時大驚:“什麼?不但曹操在彭城集結兵力、施壓下邳是佯攻,連曹軍在宛城方向都已經跟劉表議和了?
那豈不是說曹操在北線兵力根本就不空虛?爲何他在東阿、範縣一帶的防守還如此鬆懈?莫非有詐?”
袁譚想到這兒,終於意識到不對勁,連忙命令身邊一個幕僚:“不好!辛毗,你立刻快馬加鞭趕去倉亭,向我父親示警,曹賊在東阿、範縣示弱,必然有詐!再把車騎將軍的書信也一併帶去!”
“屬下遵命!”
辛毗領命,當天就立刻啓程,從平壽縣一路往東,快馬加鞭,直奔倉亭。
平壽在如今的山東濰坊,而倉亭是山東聊城莘縣,直線距離六百餘里。辛毗畢竟不是六百里加急的專業信使,加上平壽縣周邊還有些山區,需要稍稍繞路,並不能直線奔馳。
所以不管辛毗怎麼趕路,大腿肉都磨爛了,一路換馬,最後還是花了兩天兩夜趕到倉亭。
而袁紹早已渡河五六天了,對東阿、範縣發動攻城戰也已有三四天。
曹操的軍隊已經迂迴到位,程昱堅守城池,中心開花。
曹仁、夏侯淵各自帶著張郃、高覽爲副將,以荀攸、賈詡爲隨軍參謀,形成了鐵鉗攻勢的兩翼,從東西兩個方向直插黃河岸邊,把南渡的袁紹軍三面包圍在這片黃河岸邊的戰場上。
袁紹發現中計,連忙退兵,讓蔣奇、韓猛在外抵擋曹仁、夏侯淵,自領中軍想要重新北渡黃河逃走。
在部將拚死斷後保護登陸場/渡口的前提下,袁紹還是逃脫了,但相當一部分斷後掩護友軍撤退的部隊,最終在南岸被曹軍追擊殘殺。
尤其是最後試圖奪船渡河時,發生了自相踐踏的混亂,先上船的士兵怕船被後面的人擠翻,直接抽刀砍攀船者的手,砍得“舟中指可掬”。
曹軍從背後掩殺,韓猛、蔣奇或戰死,或被俘投降。
袁紹花了幾個月時間,在倉亭重新聚集起來的部隊,再次被打得折損過半,而且至少有兩三萬人又投降了曹操。
曹操在黃河南岸沉重削弱了袁紹的實力後,這才乘勝追擊,渡過黃河,隨後在倉亭與袁紹又戰一場。
這次是袁紹防守營壘、曹軍進攻,按說袁紹好歹能佔一點地利。但此前的失敗讓他兵無戰意,軍心惶惶,兵力不濟。
最終袁紹在四月下旬至五月初,第三次戰敗,帶著騎兵逃回鄴城,氣得一病不起。
原本歷史上,曹操通過官渡之戰和倉亭之戰,兩戰打得袁紹絕望。
現在因爲蝴蝶效應,前後打了三戰,其中第二戰東阿範縣之戰,與第三戰倉亭之戰,幾乎是連在一起的,前半場是防守,後半場是反擊追擊。
隨後,曹操就趁著北方農曆五月、剛好是前一年冬天種下的冬小麥收穫季節,從倉亭一路北進,剽掠冀州中部的清河郡、平原郡、安平郡,一度逼近河間郡。
把整個華北平原中部的麥產區收割掠奪了一遍,以戰養戰,徹底緩解了曹軍從前年以來的軍糧短缺問題。
而袁紹在河北平原上至少三個郡的地區、去年種下的冬小麥,一大半都等於是幫曹操種的了,雙方的糧草後勤形勢直接被扭轉。
更要命的是,袁紹連番慘敗氣病後,躺在病牀上,還在怨念自己爲什麼沒看出曹操的虛實誘敵之策。
他很快想到,這次讓他“趁曹操空虛,機不可失”發起進攻的,正是那討人嫌的田豐!
田豐自己倒是耿介,也不打算推卸責任。
但跟田豐同爲冀州派的審配,卻不能坐視田豐坐以待斃、把冀州派謀士的集體名聲敗壞掉。
於是審配找到田豐,一方面跟田豐說“事急矣”,讓田豐緊張起來,用心自謀生路。
一邊又趕緊給田豐瞌睡遞枕頭:“元皓先生!主公被騙失利,這不該是你的錯!雖然是伱勸主公出兵的,但你可不能坐以待斃啊!應該自辯!
我事後打探到,早在主公渡河之前數日,青州大公子處,就已經截獲了從揚州北逃而來的江東孫氏少主孫權,他當時便帶來了孫策覆亡於劉備的消息!
但孫權假裝韓當僕從,騙過了大公子,偷越瑯琊郡沂東之地,才逃到曹操地界投奔!可見大公子治理地方不用心!韓當來降這樣的大事,他爲何沒有立刻盤查韓當身邊的部將、士卒?
如若多問幾個人,就算韓當刻意隱瞞,也肯定會露出破綻,不可能連那些基層軍官個個都知道保密!而且大公子受降韓當後,居然把韓當直接納爲自己的私人部曲,都不立刻向主公上報,這跟蓄養私兵有什麼區別?如果他立刻上報,主公親自聽說韓當之事,說不定會更爲重視。
後來劉備也派出了使者諸葛均向大公子示警,但是大公子磨磨蹭蹭,不夠重視,纔沒能及時警告到主公!辛毗趕到倉亭時,主公先鋒已經兵敗,已經被曹軍包圍。
先生你獻策之前,也勸過主公要注意哨探偵查,剛纔那兩個異動,但凡大公子提前注意到了其中一個,有足夠的重視,主公都來得及抽身撤兵!
所以我軍此次連番慘敗,首罪在於大公子!他拖延不報,坐視陷父,是何居心?如此不孝忤逆之人,豈能在主公重病時團結我袁氏衆臣僚?我等當向主公勸諫,正式立三公子爲嗣!”
田豐聽了審配盛意拳拳爲他保命的說辭,卻是直接瞠目結舌。
他當然意識到,按審配教的辦法去推卸責任,袁紹確實大概率不會殺他了。
但這不是故意甩鍋給大公子,製造主公諸子更加兄弟不和麼?
“我……害得主公兵敗,是我之罪,我不能爲求生而陷害大公子,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吧。”田豐終究還是要臉的,他丟不起這個人。
審配恨得直跺腳,暗忖這廝既想活命還要臉,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
明明是爲了幫田豐保命,但這話還得他出面去跟病重的袁紹說,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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