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黃二人自程府出來,累了半夜,正想回客店安歇,忽聽馬蹄聲響,一騎馬自南而北奔來,正漸漸馳近,蹄聲斗然停息。黃蓉心道:“又有了甚麼奇事?倒也熱鬧。”當即展開輕功,過去要瞧個究竟,郭靖也就跟在身後。走到臨近,都頗出於意外,只見楊康牽着一匹馬,站在路旁和歐陽克說話。兩人不敢再走近前。黃蓉想聽他說些甚麼,但隔得遠了,兩人說話聲音又低,只聽到歐陽克說甚麼“岳飛”“臨安府”,楊康說“我爹爹”,再想聽得仔細些,只見歐陽克一拱手,帶着衆姬投東去了。楊康站在當地呆呆出了一會神,嘆了一口長氣,翻身上馬。郭靖叫道:“賢弟,我在這裡。”楊康忽聽得郭靖叫喚,吃了一驚,忙下馬過來,叫道:“大哥,你也在這兒?”郭靖道:“我在這兒遇到黃,又跟那歐陽克打了一架,是以耽擱了。”楊康臉上一陣熱,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自己適才與歐陽克說話,是否已給兩人聽到,瞧郭靖臉色無異,心下稍安,尋思:“這人不會裝假,若是聽見了我說話,不會仍然這般對我。”於是問道:“大哥,今晚咱們再趕路呢,還是投宿?黃姑娘也跟咱們同上去嗎?”
黃蓉道:“不是我跟你們,是你跟我們。”郭靖笑道:“那又有甚麼分別?咱們同到那祠堂去歇歇,明兒晚上要吃了丐幫的酒才走。”黃蓉在他耳邊悄聲道:“你別問他跟歐陽克說些甚麼,假裝沒瞧見便是。”郭靖點了點頭。
三人回到祠堂,點亮了蠟燭。黃蓉手持燭臺,把剛纔發出的鋼針一枚枚撿起。此時天氣炎熱,三人各自卸下門板,放在庭前廊下睡了。剛要入夢,遠處一陣馬蹄聲隱隱傳來,側耳傾聽,只聽得奔馳的非止一騎。又過一陣,蹄聲漸響,黃蓉道:“前面三人,後面似有十多人在追趕。”郭靖自小在馬背上長大,馬匹多少一聽便知,說道:“追的共有一十六人,咦,這倒奇了!”黃蓉忙問:“怎麼?”郭靖道:“前面三騎是蒙古馬,後面追的卻又不是。怎麼大漠中的蒙古馬跑到了這裡?”
黃蓉拉着郭靖的手走到祠堂門外,只聽得颼的一聲,一枝箭從兩人頭頂飛過,三騎馬已奔到祠前。
忽然後面追兵一箭飛來,射中了最後一騎的馬臀,那馬長聲悲嘶,前腿跪倒。馬上乘客騎術極精,縱躍下馬,身手甚是矯健,只是落地步重,卻不會輕功。其餘二人勒馬相詢。落地的那人道:“我沒事,你們快走,我在這裡擋住追兵。”另一人道:“我助你擋敵,四王爺快走。”那四王爺道:“那怎麼成?”三人說的都是蒙古話。
郭靖聽着聲音好熟,似是拖雷、哲別和博爾忽的口音,大是詫異:“他們到這裡幹甚麼?”正想出聲招呼,追騎已圍將上來。三個蒙古人發箭阻敵,出箭勁急,追兵不敢十分逼近,只是遠遠放箭。一個蒙古人叫道:“上去!”手向旗杆一指。三人爬入旗鬥,居高臨下,頗佔形勢。追兵紛紛下馬,四面圍住。只聽得有人發令,便有四名追兵高舉盾牌護身,着地滾去,揮刀砍斬旗杆。黃蓉低聲道:“你錯啦,只有十五人。”郭靖道:“錯不了,有一個給射死了。”語音甫畢,只見一匹馬慢慢踱過來,一人左足嵌在馬鐙之中,被馬匹在地下拖曳而行,一枝長箭插在那人胸口。郭靖伏在地下爬近屍身,拔出羽箭,在箭桿上一摸,果然摸到包着一圈熟鐵,鐵上刻了一個豹頭,正是神箭手哲別所用的硬箭,比尋常羽箭要重二兩。郭靖再無懷疑,叫道:“上面是哲別師傅、拖雷義弟、博爾忽師傅嗎?我是郭靖。”旗鬥中三人歡呼叫道:“是啊,你怎麼在這裡?”郭靖叫道:“甚麼人追你們?”拖雷道:“金兵!”郭靖舉起那金兵屍身,搶上幾步,用力向旗杆腳下擲去。那屍身撞倒了兩兵,餘下兩兵不敢再砍旗杆,逃了回來。
突然半空中白影閃動,兩頭白色大鳥直撲下來。郭靖聽得翅翼撲風之聲,擡起頭來,見到正是自己在蒙古與華箏所養的兩頭白雕,雕兒的眼光銳敏之極,雖在黑夜之中也已認出主人,歡聲啼叫,撲下來停在郭靖肩上。
黃蓉初與郭靖相識,即曾聽他說起過射鵰、養雕之事,心中好生羨慕,常想他日必當到大漠去,也養一對雕兒玩玩,這時忽見白雕,也不顧追兵已迫近身前,叫道:“給我玩!”伸手就去撫摸白雕的羽毛。那頭白雕見黃蓉的手摸近,突然低頭,一口啄將下來,若非她手縮得快,手背已然受傷。郭靖急忙喝止。黃蓉笑罵:“你這扁毛畜生好壞!”但心中究竟喜歡,側了頭觀看。忽聽郭靖叫道:“蓉兒,留神!”便有兩枝勁箭當胸射來,黃蓉不加理會,伸手去搜那被箭射死的金兵身邊。兩枝箭射在她身上,哪裡透得入軟蝟甲去,斜斜跌在腳旁。黃蓉在金兵懷裡摸出幾塊乾肉,去喂那雕兒。郭靖道:“蓉兒,你玩雕兒吧,我去殺散金兵!”縱身出去,接住向他射來的一箭,左掌翻處,喀喇一聲,已打折了身旁一名金兵的胳膊。黑暗中一人叫道:“哪裡來的狗賊在這裡撒野?”說的竟是。郭靖一呆,心想:“這聲音好熟。”金刃劈風,兩柄短斧已砍到面前,一斬前胸,一斬小腹。郭靖見來勢兇狠,不是尋常軍士,矮身反打出掌,正是一招“神龍擺尾”。那人肩頭中掌,肩胛骨立時碎成數塊,身子向後直飛出去,只聽他大聲慘叫,郭靖登時想起:“這是黃河四鬼中的喪門斧錢青健。”他雖自知近數月來功力大進,與從前在蒙古對戰黃河四鬼時已大不相同,但也想不到這一掌出去,竟能將對方擊得飛出丈許,剛自愕然,左右金刃之聲齊作,一刀一槍同時砍將過來。
郭靖原料斷魂刀沈青剛,追命槍吳青烈必在左近,右手反鉤,已抓住刺向脅下的槍頭,用力一扯,吳青烈立足不定,向前直跌過來。郭靖稍向後縮,沈青剛這一刀正好要砍在師弟的腦門。郭靖飛起左腿,踢中沈青剛右腕,黑夜中青光閃動,一柄長刀直飛起來。郭靖救了吳青烈一命,順手在他背上按落。吳青烈本已站立不穩,再被他借勁按捺,咚的一聲,師相互猛撞,都暈了過去。
黃河四鬼中的奪魄鞭馬青雄混入太湖盜幫,已被陸冠英用重手震死,餘下這三鬼正是這一隊追兵中的好手。黑暗之中,衆金兵沒見到三個首領俱已倒地,尚在與拖雷、哲別、博爾忽箭戰。郭靖喝道:“還不快走,都想死在這裡麼?”搶上去拳打腳踢,又提人丟擲,片刻之間,把衆金兵打得魂飛魄散,四下裡亂逃。沈青剛與吳青烈先後醒來,也沒看清對頭是誰,只覺得頭痛欲裂,眼前金星飛舞,撒腿就跑。兩人竟然背道而馳,那喪門斧錢青健口中哼哼唧唧,腳下倒是飛快,奔的卻又是另一個方向。哲別與博爾忽箭法厲害,從旗鬥之中颼颼射將下來,又射死了三名金兵。拖雷俯身下望,見義兄郭靖趕散追兵,威不可當,心中十分歡喜,叫道:“安答,你好!”抱着旗杆溜下地來。兩人執手相視,一時都高興得說不出話。接着哲別與博爾忽也從旗鬥中溜下。哲別道:“那三個漢人以盾牌擋箭,傷他們不得。若非靖兒相救,我們再也喝不到斡難河的清水了。”郭靖拉着黃蓉的手過來與拖雷等相見,道:“這是我義妹。”黃蓉笑道:“這對白雕送給我,行不行?”拖雷不懂漢語,帶來的通譯又在奔逃時給金兵殺了,只覺黃蓉聲音清脆,說得好聽,卻不知其意。郭靖問拖雷道:“安答,你怎麼帶了白雕來?”拖雷道:“爹爹命我去見宋朝皇帝,相約南北出兵,夾攻金國。妹子說或許我能和你遇上,要我帶了雕兒來給你。她猜得對,這可不是遇上了嗎?”郭靖聽他提到華箏,不禁一呆。他自與黃蓉傾心相愛,有時想起華箏,心頭自覺不妥,只是此事不知如何相處纔是,索性不敢多想,這時聽了拖雷之言,登時茫然,隨即心想:“一月之內,我有桃花島之約,蓉兒的父親非殺我不可,這一切都顧不得了。”向黃蓉道:“這對白雕是我的,你拿去玩罷。”黃蓉大喜,轉身又去用肉喂雕。
拖雷說起緣由。原來成吉思汗攻打金國獲勝,可是金國地大兵衆,多年經營,基業甚固,死守住數處要塞,一時倒也奈何他不得。於是成吉思汗派遣拖雷南來,要聯合宋朝出兵夾攻,途中遇到大隊金兵阻攔,從人衛兵都被殺盡,只剩下三人逃到這裡。郭靖想起當日在歸雲莊中,曾聽楊康要穆念慈到臨安去見史彌遠丞相,請他殺害蒙古使者,當時不明其中緣故,這時才知金國得到了訊息,命楊康爲大金欽使南來,便是爲了阻止宋朝與蒙古結盟聯兵。
拖雷又道:“金國說甚麼都要殺了我,免得蒙古與宋朝結盟,這次竟是六王爺親自領人阻攔。”郭靖忙問:“完顏洪烈?”拖雷道:“是啊,他頭戴金盔,我瞧得甚是清楚,可惜向他射了三箭,都被他的衛士用盾牌擋開了。”郭靖大喜,叫道:“蓉兒、康弟,完顏洪烈到了這裡,快找他去。”黃蓉應聲過來,卻不見楊康的影蹤。郭靖心急,叫道:“蓉兒,你向東,我向西。”兩人展開輕功,如飛趕將下去。郭靖追出數裡,趕上了幾名敗逃的金兵,抓住一問,果然是六王爺完顏洪烈親自率隊,卻不知他這時在哪裡。一名金兵道:“我們丟了王爺私逃,回去也是殺頭的份兒,大夥只好逃到四鄉,躲起來做老百姓了。”
郭靖回頭再尋,天色漸明,哪裡有完顏洪烈的影子?明知殺父仇人便在左近,卻是找尋不到,好生焦躁,一路急奔,突見前面林子中白影閃動,正是黃蓉。兩人見了面,眼瞧對方神色,自是無功,只得同回祠堂。
拖雷道:“完顏洪烈帶的人馬本來不少,他快馬追趕我們,離了大隊,這時必是回去帶領人馬再來。安答,我有父王將令在身,不能延擱,咱們就此別過。我妹子叫我帶話給你,要你儘早回蒙古去。”郭靖心想這番分別,只怕日後難再相見,心下悽然,與拖雷、哲別、博爾忽三人逐一擁抱作別,眼看着他們上馬而去,蹄聲漸遠,人馬的背影終於在黃塵中隱沒。黃蓉道:“咱們躲將起來,等完顏洪烈領了人馬趕到,就可碰到他了。要是他人馬衆多,咱倆悄悄躡着,到晚上再去結果他性命,豈不是好?”郭靖大喜,連稱妙策。黃蓉甚是得意,笑道:“這是個‘移岸就船’之計,也只尋常。”郭靖道:“我去將馬匹牽到樹林子中隱藏起來。”走到祠堂後院,忽見青草中有件金光燦爛之物,在朝陽照射下閃閃發光,俯身看時,卻是一頂金盔,盔上還鑲着三粒龍眼般大的寶石。郭靖伸手拾起,飛步回來,悄聲對黃蓉道:“你瞧這是甚麼?”黃蓉喜道:“完顏洪烈的金盔?”郭靖道:“正是!多半他還躲在這祠堂裡,咱們快搜。”
黃蓉回身反手,在短牆牆頭上一按,輕飄飄的騰空而起,叫道:“我在上面瞧着,你在底下搜。”郭靖應聲入內。黃蓉在屋頂上叫道:“剛纔我這一下輕功好不好?”郭靖一呆,停步道:“好得很!怎樣?”黃蓉笑道:“怎麼你不稱讚?”郭靖跺腳道:“唉,你這頑皮孩子,這當口還鬧着玩。”黃蓉咭的一聲笑,手一揚,奔向後院。
楊康當郭靖與金兵相鬥之際,黑暗中已看出了完顏洪烈的身形,這時雖然已知自己非他親生,但受他養育十餘載,一直當他父親,眼見郭靖殺散金兵,完顏洪烈只要被他瞧見,哪裡還有性命?情勢緊急,不暇多想,縱身出去要設法相救,正在此時,郭靖提起一名金兵擲了過來。完顏洪烈忙勒馬閃避,卻未讓開,被金兵撞下馬來。楊康躍過去一把抱起,在完顏洪烈耳邊輕聲道:“父王,是康兒,別作聲。”郭靖正鬥得性起,黃蓉又在調弄白雕,黑夜之中竟無人看到他抱着完顏洪烈走向祠堂後院。楊康推開西廂房的房門,兩人悄悄躲着。耳聽得殺聲漸隱,衆金兵四下逃散,又聽得三個蒙古人嘰哩咕嚕的與郭靖說話。完顏洪烈如在夢中,低聲道:“康兒,你怎麼在這裡?”楊康道:“那也當真湊巧,唉,都是給這姓郭的壞了大事。”過了一會,完顏洪烈聽得郭靖與黃蓉分頭出去找尋自己,剛纔他見到郭靖空手擊打黃河三鬼與衆金兵,出手凌厲,若是給他發現,那還得了?思之不寒而慄。楊康道:“父王,這時出去,只怕給他們撞見了。咱們躲在這裡,這幾人必然料想不到。待他們走遠,再慢慢出去。”完顏洪烈道:“不錯……康兒,你怎麼叫我‘父王’,不叫‘爹’了?”楊康默然不語,想起故世的,心中思潮起伏。完顏洪烈緩緩的道:“你在想你媽,是不是?”伸手握住他的手,只覺他掌上冰涼,全是冷汗。楊康輕輕掙脫了,道:“這郭靖武功了得,他要報殺父之仇,決意要來害您。他結識的高手很多,您實在防不勝防。在這半年之內,您別回北京罷。”完顏洪烈想起十九年前臨安牛家村的往事,不由得一陣心酸,一陣內疚,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良久才道:“唔,避一避也好。你到臨安去過了麼?史丞相怎麼說?”楊康冷冷的道:“我還沒去過。”
完顏洪烈聽了他的語氣,料他必是已知自己身世,可是這次又是他出手相救,不知他有何打算。兩人十八年來父慈子孝,親愛無比,這時同處斗室之中,忽然想到相互間卻有深恨血仇。楊康更是心中交戰,思量:“這時只須反手幾拳,立時就報了我父母之仇,但怎麼下得了手?那楊鐵心雖是我的生父,但他給我過甚麼好處?媽媽平時待父王也很不錯,我若此時殺他,媽媽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喜歡。再說,難道我真的就此不做,和郭靖一般的流落草莽麼?”正自思潮起伏,只聽得完顏洪烈道:“康兒,你我父子一場,不管如何,你永遠是我的愛兒。大金國不出十年,必可滅了南朝。那時我大權在手,富貴不可限量,這錦繡江山,花花世界,日後終究盡都是你的了。”楊康聽他言下之意,竟是有篡位之意,想到“富貴不可限量”這六個字,心中怦怦亂跳,暗想:“以大金國兵威,滅宋非難。蒙古只一時之患,這些只會騎馬射箭的蠻子終究成不了氣候。父王精明強幹,當今金主哪能及他?大事若成,我豈不成了天下的共主?”想到此處,不禁熱血沸騰,伸手握住了完顏洪烈的手,說道:“爹,孩兒必當輔你以成大業。”完顏洪烈覺得他手掌發熱,心中大喜,道:“我做李淵,你做李世民罷。”楊康正要答話,忽聽得身後喀的一響。兩人嚇了一跳,急忙轉身,這時天色已明,窗格子中透進亮光來,只見房中擺着七八具棺材,原來這是祠堂中停厝族人未曾下葬的棺木之所。聽適才的聲音,竟像是從棺材中發出來的。完顏洪烈驚道:“甚麼聲音?”楊康道:“準是老鼠。”只聽得郭靖與黃蓉一面笑語,搜尋進來。楊康暗叫:“不妙!原來爹爹的金盔落在外面!這一下可要糟。”低聲道:“我去引開他們。”輕輕推開了門,縱身上屋。
黃蓉一路搜來,忽見屋角邊人影一閃,喜道:“好啊,在這裡了!”撲將下去。那人身法好快,在牆角邊一鑽,已不見了蹤影。郭靖聞聲趕來,黃蓉道:“他逃不了,必定躲在樹叢裡。”兩人正要趕入樹叢中搜尋,突然忽喇一聲,小樹分開,竄出一人來,卻是楊康。郭靖又驚又喜,道:“賢弟,你到哪裡去了?見到完顏洪烈麼?”楊康奇道:“完顏洪烈怎麼在這裡?”郭靖道:“是他領兵來的,這頂金盔就是他的。”楊康道:“啊,原來如此。”黃蓉見他神色有異,又想起先前他跟歐陽克鬼鬼祟崇的說話,登時起了疑心,問道:“咱們剛纔到處找你不着,你到哪裡去了?”楊康道:“昨天我吃壞了東西,忽然肚子痛,內急起來。”說着向小樹叢一指。黃蓉雖然疑心未消,但也不便再問。郭靖道:“賢弟,快搜。”楊康心中着急,不知完顏洪烈已否逃走,臉上卻是不動聲色,說道:“他自己來送死,真是再好也沒有了。你和黃姑娘搜東邊,我搜西邊。”郭靖道:“好!”當即去推東邊“節孝堂”的門。黃蓉道:“楊大哥,我瞧那人必定躲在西邊,我跟着你去搜罷。”楊康暗暗叫苦,只得假裝欣然,說道:“快來,別讓他逃了。”當下兩人一間間屋子挨着搜去。
寶應劉氏在宋代原是大族,這所祠堂起得規模甚是宏大,自金兵數次渡江,戰火橫燒,鐵蹄踐踏,劉氏式微,祠堂也就破敗了。黃蓉冷眼相覷,見楊康專揀門口塵封蛛結的房間進去慢慢搜撿,更是明白了幾分,待到西廂房前,只見地下灰塵中有許多足跡,門上原本積塵甚厚,也看得出有人新近推門關門的手印,立時叫道:“在這裡了!”
這四字一呼出,郭靖與楊康同時聽見,一個大喜,一個大驚,同時奔到。黃蓉飛腳將門踢開,卻是一怔,只見屋裡放着不少棺材,哪裡有完顏洪烈的影子?楊康見完顏洪烈已經逃走,心中大慰,搶在前面,大聲喝道:“完顏洪烈你這奸賊躲在哪裡?快給我滾出來。”黃蓉笑道:“楊大哥,他早聽見咱們啦,您不必好心給他報訊。”楊康給她說中心事,臉上一紅,怒道:“黃姑娘何必開這玩笑?”
郭靖笑道:“賢弟不必介意,蓉兒最愛鬧着玩。”向地下一指,說道:“你瞧,這裡有人坐過的痕跡,他果真來過。”黃蓉道:“快追!”剛自轉身,忽然後面喀的一聲響,三人嚇了一跳,一齊回頭,只見一具棺材正自微微晃動。黃蓉向來最怕棺材,在這房中本已周身不自在,忽見棺材晃動,“啊”的一聲叫,緊緊拉住郭靖的手臂。她心中雖怕,腦子卻轉得快,顫聲道:“那奸賊……奸賊躲在棺材裡。”
楊康突然向外一指,道:“啊,他在那邊!”搶步出去。黃蓉反手一把抓住了他脈門,冷笑道:“你別弄鬼。”楊康只感半身痠麻,動彈不得,急道:“你……你幹甚麼?”郭靖喜道:“不錯,那奸賊定是躲在棺材裡。”大踏步上去,要開棺揪完顏洪烈出來。
楊康叫道:“大哥小心,莫要是殭屍作怪。”黃蓉將抓着他的手重重一摔,恨道:“你還要嚇我!”她料知棺材中必是完顏洪烈躲着,但她總是膽小,生怕萬一真是殭屍,那可怎麼辦?顫聲道:“靖哥哥,慢着。”郭靖停步回頭,說道:“怎麼?”黃蓉道:“你快按住棺材蓋,別讓裡面……裡面的東西出來。”郭靖笑道:“哪裡會有甚麼殭屍?”眼見黃蓉嚇得玉容失色,便縱身躍上棺材,安慰她道:“他爬不出來了!”黃蓉惴惴不安,微一沉吟,說道:“靖哥哥,我試一手劈空掌給你瞧瞧。是殭屍也好,完顏洪烈也好,我隔着棺材劈他幾掌,且聽他是人叫還是鬼哭!”說着一運勁,踏上兩步,發掌就要往棺上劈去。她這劈空掌並未練成,論功夫遠不及陸乘風,因此上這一掌徑擊棺木,卻非凌空虛劈。楊康大急,叫道:“使不得,你劈爛了棺材,殭屍探頭出來,咬住你的手,那可糟了!”黃蓉給他嚇得打個寒噤,凝掌不發,忽聽得棺中“嚶”的一聲,卻是女人聲音。黃蓉更是毛骨悚然,驚叫:“是女鬼!”忙不迭的收掌,躍出房外,叫道:“快出來!”郭靖膽大,叫道:“楊賢弟,咱們掀開棺蓋瞧瞧。”楊康本來手心中捏着一把冷汗,要想出手相救,卻又自知不敵郭、黃二人,正自爲難,忽聽棺中發出女人聲音,不禁又驚又喜,搶上伸手去掀棺材蓋,格格兩聲,二人也未使刀,棺蓋便應聲而起,原來竟未釘實。郭靖早已運勁於臂,只待殭屍暴起,當頭就是一拳,打她個頭骨碎裂,一低頭,大吃一驚,棺中哪裡是殭屍,竟是個美貌少女,一雙點漆般眼珠睜得大大的望着自己,再定睛看時,卻是穆念慈。楊康更是驚喜交集,忙伸手將他扶起。
郭靖叫道:“蓉兒,快來,你瞧是誰?”黃蓉轉身閉眼,叫道:“我纔不來瞧呢!”郭靖叫道:“是穆家姊姊啊!”黃蓉左眼仍是閉着,只睜開右眼,遙遙望去,果見楊康抱着一個女子,身形正是穆念慈,當即放心,一步一頓的走進屋去。那女子卻不是穆念慈是誰?只見她神色憔悴,淚水似兩條線般滾了下來,卻是動彈不得。
黃蓉忙給她解開穴道,問道:“姊姊,你怎麼在這裡?”穆念慈穴道閉得久了,全身痠麻,慢慢調勻呼吸,黃蓉幫她在關節之處按摩。過了一盞茶時分,穆念慈才道:“我給壞人拿住了。”黃蓉見她被點的主穴是足底心的“涌泉穴”,中土武林人物極少出手點閉如此怪異的穴道,已自猜到了八九分,問道:“是那個壞蛋歐陽克麼?”穆念慈點了點頭。原來那日她替楊康去向梅超風傳訊,在骷髏頭骨旁被歐陽克擒住,點了穴道。其後黃藥師吹奏玉簫爲梅超風解圍,歐陽克的衆姬妾和三名蛇奴在簫聲下暈倒,歐陽克狼狽逃走。次晨衆姬與蛇奴先後醒轉,見穆念慈兀自臥在一旁動彈不得,於是帶了她來見主人。歐陽克數次相逼,她始終誓死不從。歐陽克自負才調,心想以自己之風流俊雅,絕世武功,時候一久,再貞烈的女子也會傾心,若是用武動蠻,未免有失白駝山少主的身分了。幸而他這一自負,穆念慈才得保清白。來到寶應後,歐陽克將她藏在劉氏宗祠的空棺之中,派出衆姬妾到各處大戶人家探訪美色,相準了程大,卻被丐幫識破,至有一番爭鬥。歐陽克匆匆而去,不及將穆念慈從空棺中放出,他劫掠的女子甚多,於這些事也不加理會。若非郭靖等搜尋完顏洪烈,她是要活生生餓死在這空棺之中了。楊康乍見意中人在此,實是意想不到之喜,神情着實親熱,說道:“妹子,你歇歇,我去燒水給你喝。”黃蓉笑道:“你會燒甚麼水?我去。靖哥哥,跟我來。”她有心讓兩人私下一傾相思之苦。哪知穆念慈板起了一張俏臉,竟是毫無笑容,說道:“慢着。姓楊的,恭喜你日後富貴不可限量啊。”楊康登時滿臉通紅,背脊上卻感到一陣涼意:“原來我和父王在這裡說的話,都教她聽見啦。”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穆念慈看到他一副狼狽失措的神態,心腸登時軟了,不忍立時將他放走完顏洪烈之事說出,只怕郭、黃一怒,後果難料,只冷冷的道:“你叫他‘爹’不是挺好的麼?這可親熱得多,幹麼要叫‘父王’?”楊康無地自容,低下了頭不說話。黃蓉不明就裡,只道這對小鬧彆扭,定是穆念慈心中責怪楊康沒來及早相救,累得她如此狼狽,當即拉拉郭靖的衣襟,低聲道:“咱們出去,保管他倆馬上就好。”郭靖一笑,隨她走出。黃蓉走到前院,悄聲道:“去聽聽他們說些甚麼。”郭靖笑道:“別胡鬧啦,我纔不去。”黃蓉道:“好,你不去別後悔,有好聽的兒,回頭我可不對你說。”躍上屋頂,悄悄走到西廂房頂上,只所得穆念慈在厲聲斥責:“你認賊作父,還可說是顧念舊情,一時心裡轉不過來。哪知你竟存非份之想,還要滅了自己的父母之邦,這……這……”說到這裡,氣憤填膺,再也說不下去。楊康柔聲笑道:“妹子,我……”穆念慈喝道:“誰是你的妹子?別碰我!”拍的一聲,想是楊康臉上吃了一記。
黃蓉一愕:“打起架來了,可得勸勸。”翻身穿窗而入,笑道:“啊喲,有話好說,別動蠻。”只見穆念慈雙頰漲得通紅,楊康卻是臉色蒼白。黃蓉正要開口說話,楊康叫道:“好哇,你喜新棄舊,心中有了別人,因此對我這樣。”穆念慈怒道:“你……你說甚麼?”楊康道:“你跟了那姓歐陽的,人家文才武功,無不勝我十倍,你哪裡還把我放在心上?”穆念慈氣得手足冰冷,險些暈去。黃蓉插口道:“楊大哥,你別胡言亂道,穆姊姊要是喜歡他,那壞蛋怎會將她點了穴道,又放在棺材裡?”楊康這時已然老羞成怒,說道:“真情也好,假意也好,她給那人擒去,失了貞節,我豈能再和她重圓?”穆念慈怒道:“我……我……我失了甚麼貞節?”楊康道:“你落入那人手中這許多天,給他摟也摟過了,抱也抱過了,還能是玉潔冰清麼?”穆念慈本已委頓不堪,此時急怒攻心,“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向後便倒。
楊康自覺出言太重,見她如此,心中柔情一動,要想上前相慰,但想起自己隱私被她得知,黃蓉先前又早有見疑之意,若給穆念慈泄露了真相,只怕自己性命難保,又記掛着父王,當即轉身出房,奔到後院,躍出圍牆,徑自去了。黃蓉在穆念慈胸口推揉了好一陣子,她才悠悠醒來,定一定神,也不哭泣,竟似若無其事,道:“妹子,上次我給你的那柄匕首,相煩借我一用。”黃蓉高聲叫道:“靖哥哥,你來!”郭靖聞聲奔進屋來。黃蓉道:“你把楊大哥那柄匕首給穆姊姊罷。”郭靖道:“正是。”從懷中掏出那柄朱聰從梅超風身上取來的匕首,見外面包着一張薄革,革上用針刺滿了細字,他不知便是下卷《九陰真經》的秘要,隨手放在懷內,將匕首交給了穆念慈。黃蓉也從懷中取出匕首,低聲道:“靖哥哥的匕首在我這裡,楊大哥的現下交給了你。姊姊,這是命中註定的,一時吵鬧算不了甚麼,你可別傷心,我和爹爹也常吵架呢。我和靖哥哥要上北京去找完顏洪烈。姊姊,你如閒着沒事,跟我們一起去散散心,楊大哥必會跟來。”郭靖奇道:“楊兄弟呢?”黃蓉伸了伸舌頭,道:“他惹得姊姊生氣,姊姊一巴掌將他打跑了。穆姊姊,楊大哥倘若不是喜歡你得要命,你打了他,他怎會不還手?他武功可強過你啊。這比武……”她本想說“這比武招親的事,你兩個本就是玩慣了的”,但見穆念慈神色酸楚,這句玩笑就縮住了。
穆念慈道:“我不上北京,你們也不用去。半年之內,完顏洪烈那奸賊不會在北京,他害怕你們去報仇。郭大哥,妹妹,你們倆人好,命也好……”說到後來聲音哽住,掩面奔出房門,雙足一頓,上屋而去。
黃蓉低頭見到穆念慈噴在地下的那口鮮血,沉吟片刻,終不放心,越過圍牆,追了出去,只見穆念慈的背影正在遠處一棵大柳樹之下,日光在白刃上一閃,她已將那柄匕首舉在頭頂。黃蓉大急,只道她要自盡,大叫:“姊姊使不得!”只是相距甚遠,阻止不得,卻見她左手拉起頭上青絲,右手持匕向後一揮,已將一大叢頭髮割了下來,拋在地下,頭也不回的去了。黃蓉叫了幾聲:“姊姊,姊姊!”穆念慈充耳不聞,愈走愈遠。黃蓉怔怔的出了一回神,只見一團柔發在風中飛舞,再過一陣,分別散入了田間溪心、路旁樹梢,或委塵土、或隨流水。她自小嬌憨頑皮,高興時大笑一場,不快活時哭哭鬧鬧,從來不知“愁”之爲物,這時見到這副情景,不禁悲從中來,初次識得了一些人間的愁苦。她慢慢回去,將這事對郭靖說了。郭靖不知兩人因何爭鬧,只道:“穆世姊何苦如此,她氣性也忒大了些。”黃蓉心想:“難道一個女人給壞人摟了抱了,就是失了貞節?本來愛她敬她的意中人就要瞧她不起?不再理她?”她想不通其中緣由,只道世事該是如此,走到祠堂後院,倚柱而坐,癡癡的想了一陣,閤眼睡了。
當晚黎生等丐幫羣雄設宴向洪七公及郭、黃二人道賀,等到深夜,洪七公仍是不來。黎生知道幫主脾氣古怪,也不以爲意,與郭靖、黃蓉二人歡呼暢飲。丐幫羣雄對郭、黃二人甚是敬重,言談相投。程大小姐也親自燒了菜餚,又備了四大罈好酒,命僕役送來。宴會盡歡散後,郭靖與黃蓉商議,完顏洪烈既然不回北京,一時必難找到,桃花島約會之期轉眼即屆,只好先到嘉興,與六位師父商量赴約之事。黃蓉點頭稱是,又道:“最好請你六位師父別去桃花島了。你向我爹爭賠個不是,向他磕幾個頭也不打緊,是不是?你若心中不服氣,我加倍磕還你就是了。你六位師父跟我爹爹會面,卻不會有甚麼好事。”郭靖道:“正是。我也不用你向我磕還甚麼頭。”次晨兩人並騎南去。
時當六月上旬,天時炎熱,江南民諺雲:“六月六,曬得鴨蛋熟。”火傘高張下行路,尤爲煩苦。兩人只在清晨傍晚趕路,中午休息。不一日,到了嘉興,郭靖寫了一封書信,交與醉仙樓掌櫃,請他於七月初江南六俠來時面交。信中說道:弟子道中與黃蓉相遇,已偕赴桃花島應約,有黃藥師愛女相伴,必當無礙,請六位師父放心,不必同來桃花島云云。他信內雖如此說,心中卻不無惴惴,暗想黃藥師爲人古怪,此去只怕凶多吉少。他恐黃蓉擔心,也不說起此事,想到六位師父不必甘冒奇險,心下又自欣慰。
兩人轉行向東,到了舟山後,僱了一艘海船。黃蓉知道海邊之人畏桃花島有如蛇蠍,相戒不敢近島四十里以內,如說出桃花島的名字,任憑出多少金錢,也無海船漁船敢去。她僱船時說是到蝦峙島,出畸頭洋後,卻逼着舟子向北,那舟子十分害怕,但見黃蓉將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指在胸前,不得不從。船將近島,郭靖已聞到海風中夾着撲鼻花香,遠遠望去,島上鬱鬱蔥蔥,一團綠、一團紅、一團黃、一團紫,端的是繁花似錦。黃蓉笑道:“這裡的景緻好麼?”郭靖嘆道:“我一生從未見過這麼多,這麼好看的花。”黃蓉甚是得意,笑道:“若在陽春三月,島上桃花盛開,那才教好看呢。師父不肯說我爹爹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但爹爹種花的本事蓋世無雙,師父必是口服心服的。只不過師父只是愛吃愛喝,未必懂得甚麼纔是好花好木,當真俗氣得緊。”郭靖道:“你背後指摘師父,好沒規矩。”黃蓉伸伸舌頭,扮了個鬼臉。
兩人待船駛近,躍上岸去,小紅馬跟着也跳上島來。那舟子聽到過不少關於桃花島的傳言,說島主殺人不眨眼,最愛挖人心肝肺腸,一見兩人上岸,疾忙把舵回船,便欲遠逃。黃蓉取出一錠十兩重的銀子擲去,噹的一聲,落在船頭。那舟子想不到有此重賞,喜出望外,卻仍是不敢在島邊稍停。黃蓉重來故地,說不出的喜歡,高聲大叫:“爹,爹,蓉兒回來啦!”向郭靖招招手,便即向前飛奔。郭靖見她在花叢中東一轉西一晃,霎時不見了影蹤,急忙追去,只奔出十餘丈遠,立時就迷失了方向,只見東南西北都有小徑,卻不知走向哪一處好。他走了一陣,似覺又回到了原地,想起在歸雲莊之時,黃蓉曾說那莊子佈置雖奇,卻哪及桃花島陰陽開闔、乾坤倒置之妙,這一迷路,若是亂闖,定然只有越走越糟,於是坐在一株桃樹之下,只待黃蓉來接。哪知等了一個多時辰,黃蓉固然始終不來,四下裡寂靜無聲,竟不見半個人影。他焦急起來,躍上樹巔,四下眺望,南邊是海,向西是光禿禿的岩石,東面北面都是花樹,五色繽紛,不見盡頭,只看得頭暈眼花。花樹之間既無白牆黑瓦,亦無炊煙犬吠,靜悄悄的情狀怪異之極。他心中忽感害怕,下樹一陣狂奔,更深入了樹叢之中,一轉念間,暗叫:“不好!我胡闖亂走,別連蓉兒也找我不到了。”只想覓路退回,哪知起初是轉來轉去離不開原地,現下卻是越想回去,似乎離原地越遠了。小紅馬本來緊跟在後,但他上樹一陣奔跑,落下地來,連小紅馬也已不知去向。眼見天色漸暗,郭靖無可奈何,只得坐在地下,靜候黃蓉到來,好在遍地綠草似茵,就如軟軟的墊子一般,坐了一陣,甚感飢餓,想起黃蓉替洪七公所做的諸般美食,更是餓得厲害,突然想起:“若是蓉兒給她爹爹關了起來,不能前來相救,我豈不是要活活餓死在這樹林子裡?”又想到父仇未復,師恩未報,母親孤身一人在大漠苦寒之地,將來依靠何人?想了一陣,終於沉沉睡去。
睡到中夜,正夢到與黃蓉在北京遊湖,共進美點,黃蓉低聲唱曲,忽聽得有人吹簫拍和,一驚醒來,簫聲兀自縈繞耳際,他定了定神,一擡頭,只見皓月中天,花香草氣在黑夜中更加濃冽,簫聲遠遠傳來,卻非夢境。
郭靖大喜,跟着簫聲曲曲折折的走去,有時路徑已斷,但簫聲仍是在前。他在歸雲莊中曾走過這種盤旋往復的怪路,當下不理道路是否通行,只是跟隨簫聲,遇着無路可走時,就上樹而行,果然越走簫聲越是明徹。他愈走愈快,一轉彎,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片白色花叢,重重疊疊,月光下宛似一座白花堆成的小湖,白花之中有一塊東西高高隆起。這時那簫聲忽高忽低,忽前忽後。他聽着聲音奔向東時,簫聲忽焉在西,循聲往北時,簫聲倏爾在南發出,似乎有十多人伏在四周,此起彼伏的吹簫戲弄他一般。他奔得幾轉,頭也昏了,不再理會簫聲,奔向那隆起的高處,原來是座石墳,墳前墓碑上刻着“桃花島女主馮氏埋香之冢”十一個大字。郭靖心想:“這必是蓉兒的母親了。蓉兒自幼喪母,真是可憐。”當下在墳前跪倒,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當他跪拜之時,簫聲忽停,四下闃無聲息,待他一站起身,簫聲又在前面響起。郭靖心想:“管他是吉是兇,我總是跟去。”當下又進了樹叢之中,再行一會,簫聲調子鬥變,似淺笑,似低訴,柔靡萬端。郭靖心中一蕩,呆了一呆:“這調子怎麼如此好聽?”只聽得簫聲漸漸急促,似是催人起舞。郭靖又聽得一陣,只感面紅耳赤,百脈賁張,當下坐在地土,依照馬鈺所授的內功秘訣運轉內息。初時只感心旌搖動,數次想躍起身來手舞足蹈一番,但用了一會功,心神漸漸寧定,到後來意與神會,心中一片空明,不着片塵,任他簫聲再蕩,他聽來只與海中波濤、樹梢風響一般無異,只覺得丹田中活潑潑地,全身舒泰,腹中也不再感到飢餓。他到了這個境界,已知外邪不侵,緩緩睜開眼來,黑暗之中,忽見前面兩丈遠處一對眼睛碧瑩瑩的閃閃發光。他吃了一驚,心想:“那是甚麼猛獸?”向後躍開幾步,忽然那對眼睛一閃就不見了,心想:“這桃花島上真是古怪,就算是再快捷的豹子狸貓,也不能這樣一霎之間就沒了蹤影。”正自沉吟,忽聽得前面發出一陣急促喘氣之聲,聽聲音卻是人的呼吸。他恍然而悟:“這是人!閃閃發光的正是他的眼睛,他雙眼一閉,我自然瞧不見他了,其實此人並未走開。”想到此處,不禁自覺愚蠢,但不知對方是友是敵,當下不敢作聲,靜觀其變。這時那洞簫聲情致飄忽,纏綿宛轉,便似一個女子一會兒嘆息,一會兒呻吟,一會兒又軟語溫存、柔聲叫喚。郭靖年紀尚小,自幼勤習武功,對男女之事不甚了了,聽到簫聲時感應甚淡,簫中曲調雖比適才更加勾魂引魄,他聽了也不以爲意,但對面那人卻是氣喘愈急,聽他呼吸聲直是痛苦難當,正拚了全力來抵禦簫聲的誘惑。
郭靖對那人暗生同情,慢慢走過去。那地方花樹繁密,天上雖有明月,但月光都被枝葉密密的擋住了,透不進來,直走到相距那人數尺之地,才依稀看清他的面目。只見這人盤膝而坐,滿頭長髮,直垂至地,長眉長鬚,鼻子嘴巴都被遮掩住了。他左手撫胸,右手放在背後。郭靖知道這是修練內功的姿式,丹陽子馬鈺曾在蒙古懸崖之頂傳過他的,這是收斂心神的要訣,只要練到了家,任你雷轟電閃,水決山崩,全然不聞不見。這人既會玄門正宗的上乘內功,怎麼反而不如自己,對簫聲如此害怕?簫聲愈來愈急,那人身不由主的一震一跳,數次身子已伸起尺許,終於還是以極大的定力坐了下來。郭靖見他寧靜片刻,便即歡躍,間歇越來越短,知道事情要糟,暗暗代他着急。只聽得簫聲輕輕細細的耍了兩個花腔,那人叫道:“算了,算了!”作勢便待躍起。
郭靖見情勢危急,不及細想,當即搶上,伸手牢牢按住他右肩,右手已拍在他的頸後“大椎穴”上。郭靖在蒙古懸崖上練功之時,每當胡思亂想、心神無法寧靜,馬鈺常在他大椎穴上輕輕撫摸,以掌心一股熱氣助他鎮定,而免走火入魔。郭靖內功尚淺,不能以內力助這老人抵拒簫聲,但因按拍的部位恰到好處,那長髮老人心中一靜,便自閉目運功。郭靖暗暗心喜,忽聽身後有人罵了一聲:“小畜生,壞我大事!”簫聲突止。郭靖嚇了一跳,回頭過來,不見人影,聽語音似是黃藥師的說話,轉念之間,不禁大爲憂急:“不知這長鬚老人是好是壞?我胡亂出手救他,必定更增蓉兒她爹爹的怒氣。倘若這老人是個妖邪魔頭,豈非鑄成了大錯?”只聽長鬚老人氣喘漸緩,呼吸漸勻,郭靖不便出言相詢,只得坐在他的對面,閉目內視,也用起功來,不久便即思止慮息,物我兩忘,直到晨星漸隱,清露沾衣,才睜開眼睛。
日光從花樹中照射下來,映得那老人滿臉花影,這時他面容看得更加清楚了,鬚髮蒼然,並未全白,只是不知有多少年不剃,就如野人一般毛茸茸地甚是嚇人。突然間那老人眼光閃爍,微微笑了笑,說道:“你是全真七子中哪一人的門下?”郭靖見他臉色溫和,略覺放心,站起來躬身答道:“弟子郭靖參見前輩,弟子的受業恩師是江南七俠。”那老人似乎不信,說道:“江南七俠?是柯鎮惡一夥麼?他們怎能傳你全真派的內功?”郭靖道:“丹陽真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內功,不過未曾令弟子列入全真派門牆。”
那老人哈哈一笑,裝個鬼臉,神色甚是滑稽,猶如孩童與人鬧着玩一般,說道:“這就是了。你怎麼會到桃花島來?”郭靖道:“黃島主命弟子來的。”那老人臉色忽變,問道:“來幹甚麼?”郭靖道:“弟子得罪了黃島主,特來領死。”那老人道:“你不打誑麼?”郭靖恭恭敬敬的道:“弟子不敢欺瞞。”那老人點點頭道:“很好,坐下罷。”郭靖依言坐在一塊石上,這時看清楚那老人是坐在山壁的一個巖洞之中。那老人又問:“此外還有誰傳過你功夫?”郭靖道:“九指神丐洪恩師……”那老人臉上神情特異,似笑非笑,搶着問道:“洪七公也傳過你功夫?”郭靖道:“是的。洪恩師傳過弟子一套降龍十八掌。”那老人臉上登現欣羨無已的神色,說道:“你會降龍十八掌?這套功夫可了不起哪。你傳給我好不好?我拜你爲師。”隨即搖頭道:“不成,不成!做洪老叫化的徒孫,不大對勁。洪老叫化沒傳過你內功?”郭靖道:“沒有。”那老人仰頭向天,自言自語:“瞧他小小年紀,就算在娘肚子裡起始修練,也不過十八九年道行,怎麼我抵擋不了簫聲,他卻能抵擋?”一時想不透其中原因,雙目從上至下,又自下至上的向郭靖望了兩遍,右手伸出,道:“你在我掌上推一下,我試試你的功夫。”
郭靖依言伸掌與他右掌相抵。那老人道:“氣沉丹田,發勁罷。”郭靖凝力發勁。那老人手掌略縮,隨即反推,叫道:“小心了!”郭靖只覺一股強勁之極的內力涌到,實是抵擋不住,左掌向上疾穿,要待去格他手腕,哪知那老人轉手反撥,四指已搭上他腕背,只以四根手指之力,便將他直揮出去。郭靖站立不住,跌出了七八步,背心在一棵樹上一撞,這才站定。那老人喃喃自語:“武功雖然不錯,可也不算甚麼了不起,卻怎麼能擋得住黃老邪的《碧海潮生曲》?”
郭靖深深吸了口氣,才凝定了胸腹間氣血翻涌,向那老人望去,甚是訝異:“此人的武功幾與洪恩師、黃島主差不多了,怎麼桃花島上又有這等人物?難道是‘西毒’或是‘南帝’麼?”一想到“西毒”,不禁心頭一寒:“莫要着了他的道兒?”舉起手掌在日光下一照,既未紅腫,亦無黑痕,這才稍感放心。那老人微笑問道:“你猜我是誰?”郭靖道:“弟子曾聽人言道:天下武功登峰造極的共有五位高人。全真教主王真人已經逝世,九指神丐洪恩師與桃花島主弟子都識得。前輩是歐陽前輩還是段皇爺麼?”那老人笑道:“你覺得我的武功與東邪、北丐差不多,是不是?”郭靖道:“弟子武功低微,見識粗淺,不敢妄說。但適才前輩這樣一推,弟子所拜見過的武學名家之中,除了洪恩師與黃島主之外確無第三人及得。”那老人聽他讚揚,極是高興,一張毛髮掩蓋的臉上顯出孩童般的歡喜神色,笑道:“我既不是西毒歐陽鋒,也不是段皇爺,你再猜上一猜。”郭靖沉吟道:“弟子會過一個自稱與洪恩師等齊名的裘千仞,但此人有名無實,武功甚是平常。弟子愚蠢得緊,實在猜不到前輩的尊姓大名。”那老人呵呵笑道:“我姓周,你想得起了麼?”
郭靖衝口而出:“啊,你是周伯通!”這句話一說出口,纔想起當面直呼其名,可算得大大的不敬,忙躬身下拜,說道:“弟子不敬,請周前輩恕罪。”
那老人笑道:“不錯,不錯,我正是周伯通。我名叫周伯通,你叫我周伯通,有甚麼不敬?全真教主王重陽是我師兄,馬鈺、丘處機他們都是我的師侄。你既不是全真派門下,也不用囉裡囉唆的叫我甚麼前輩不前輩的,就叫我周伯通好啦。”郭靖道:“弟子怎敢?”
周伯通在桃花島獨居已久,無聊之極,忽得郭靖與他說話解悶,大感愉悅,忽然間心中起了一個怪念頭,說道:“小,你我結義爲兄弟如何?”
不論他說甚麼希奇古怪的言語,都不及這句話的匪夷所思,郭靖一聽之下,登時張大了嘴合不攏來,瞧他神色儼然,實非說笑,過了一會,才道:“弟子是馬道長、丘道長的晚輩,該當尊您爲師祖爺纔是。”
周伯通雙手亂擺,說道:“我的武藝全是師兄所傳,馬鈺、丘處機他們見我沒點長輩樣子,也不大敬我是長輩。你不是我兒子,我也不是你兒子,又分甚麼長輩晚輩?”正說到這裡,忽聽腳步聲響,一名老僕提了一隻食盒,走了過來。周伯通笑道:“有東西吃啦!”那老僕揭開食盒,取出四碟小菜,兩壺酒,一木桶飯,放在周伯通面前的大石之上,給兩人斟了酒,垂手在旁侍候。
郭靖忙問:“黃姑娘呢?她怎不來瞧我?”那僕人搖搖頭,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自己的口,意思說又聾又啞。周伯通笑道:“這人耳朵是黃藥師刺聾的,你叫他張口來瞧瞧。”郭靖做個手勢,那人張開口來。郭靖一看,不禁嚇了一跳,原來他口中舌頭被割去了半截。周伯通道:“島上的傭僕全都如此。你既來了桃花島,若是不死,日後也與他一般。”郭靖聽了,半晌做聲不得,心道:“蓉兒的爹爹怎麼恁地殘忍?”周伯通又道:“黃老邪晚晚折磨我,我偏不向他認輸。昨晚差點兒就折在他的手裡,若不是你助我一臂,我十多年的要強好勝,可就廢於一夕了,來來來,小兄弟,這裡有酒有菜,咱倆向天誓盟,結爲兄弟,以後有福共享,有難共當。想當年我和王重陽結爲兄弟之時,他也是推三阻四的……怎麼?你真的不願麼?我師哥王重陽武功比我高得多,當年他不肯和我結拜,難道你的武功也比我高得多?我看大大的不見得。”郭靖道:“晚輩的武功比你低得太多,結拜實在不配。”周伯通道:“若說武功一樣,才能結拜,那麼我去跟黃老邪、老毒物結拜?他們又嫌我打他們不過了,豈有此理!你要我跟這又聾又啞的傢伙結拜?”說着手指那老僕,雙腳亂跳,大發脾氣。郭靖見他臉上變色,忙道:“弟子與前輩輩份差着兩輩,若是依了前輩之言,必定被人笑罵。日後若是遇到馬道長、丘道長,弟子豈不慚愧之極?”周伯通道:“偏你就有這許多顧慮。你不肯和我結拜,定是嫌我太老,嗚嗚嗚……”忽地掩面大哭,亂扯自己鬍子。郭靖慌了手腳,忙道:“弟子依前輩吩咐就是。”周伯通哭道:“你被我逼迫,勉強答應,那也是算不了數的。他日人家問起,你又推在我的身上。我知道你是不肯稱我爲義兄的了。”郭靖暗暗好笑,怎地此人如此爲老不尊,只見他拿起菜碟,向外擲去,賭氣不肯吃飯了。那老僕連忙拾起,不知爲了何事,甚是惶恐。郭靖無奈,只得笑道:“兄長既然有此美意,小弟如何不遵?咱倆就在此處撮土爲香,義結兄弟便是。”周伯通破涕爲笑,說道:“我向黃老邪發過誓的,除非我打贏了他,否則除了大小便,決不出洞一步。我在洞裡磕頭,你在洞外磕頭罷。”郭靖心想:“你一輩子打不過黃島主,難道一輩子就呆在這個小小的石洞裡?”當下也不多問,便跪了下去。周伯通與他並肩而跪,朗聲說道:“老頑童周伯通,今日與郭靖義結金蘭,日後有福共享,有難共當。若是違此盟誓,教我武功全失,連小狗小貓也打不過。”
郭靖聽他自稱“老頑童”,立的誓又是這般古怪,忍不住好笑。周伯通瞪眼道:“笑甚麼?快跟着念。”郭靖便也依式唸了一遍,兩人以酒瀝地,郭靖再行拜見兄長。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罷了,罷了。”斟酒自飲,說道:“黃老邪小氣得緊,給人這般淡酒喝。只有那天一個小姑娘送來的美酒,喝起來纔有點酒味,可惜從此她又不來了。”郭靖想起黃蓉說過,她因偷送美酒給周伯通被父親知道了責罵,一怒而離桃花島,看來周伯通尚不知此事呢。郭靖已餓了一天,不想飲酒,一口氣吃了五大碗白飯,這才飽足。那老僕等兩人吃完,收拾了殘餚回去。周伯通道:“兄弟,你因何得罪了黃老邪,說給哥哥聽聽。”郭靖於是將自己年幼時怎樣無意中刺死陳玄風、怎樣在歸雲莊惡鬥梅超風、怎樣黃藥師生氣要和江南六怪爲難、自己怎樣答應在一月之中到桃花島領死等情由,說了一遍。周伯通最愛聽人述說故事,側過了頭,眯着眼,聽得津津有味,只要郭靖說得稍爲簡略,就必尋根究底的追問不休。待得郭靖說完,周伯通還問:“後來怎樣?”郭靖道:“後來就到了這裡。”周伯通沉吟片刻,道:“嗯,原來那個美貌小丫頭是黃老邪的。她和你好,怎麼回島之後,忽然影蹤不見?其中必有緣由,定是給黃老邪關了起來。”郭靖憂形於色,說道:“弟子也這樣想……”
周伯通臉一板,厲聲道:“你說甚麼?”郭靖知道說錯了話,忙道:“做兄弟的一時失言,大哥不要介意。”周伯通笑道:“這稱呼是萬萬弄錯不得的。若是你我假扮戲文,那麼你叫我娘子也好,媽媽也好,女兒也好,更是錯不得一點。”郭靖連聲稱是。周伯通側過了頭,問道:“你猜我怎麼會在這裡?”郭靖道:“兄弟正要請問。”周伯通道:“說來話長,待我慢慢對你說。你知道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論劍較藝的事罷?”郭靖點點頭道:“兄弟曾聽人說過。”周伯通道:“那時是在寒冬歲盡,華山絕頂,大雪封山。他們五人口中談論,手上比武,在大雪之中直比了七天七夜,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個人終於拜服我師哥王重陽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你可知道五人因何在華山論劍?”郭靖道:“這個兄弟倒不曾聽說過。”周伯通道:“那是爲了一部經文……”郭靖接口道:“《九陰真經》。”
周伯通道:“是啊!兄弟,你年紀雖小,武林中的事情倒知道得不少。那你可知道《九陰真經》的來歷?”郭靖道:“這個我卻不知了。”周伯通拉拉自己耳邊垂下來的長髮,神情甚是得意,說道:“剛纔你說了一個很好聽的故事給我聽,現下……”郭靖插口道:“我說的都是真事,不是故事。”周伯通道:“那有甚麼分別?只要好聽就是了。有的人的一生一世便是吃飯、拉屎、睡覺,若是把他生平一件件雞毛蒜皮的真事都說給我聽,老頑童悶也給他悶死了。”郭靖點頭道:“那也說得是。那麼請大哥說《九陰真經》的故事給兄弟聽。”周伯通道:“徽宗皇帝於政和年間,遍搜普天下道家之書,雕版印行,一共有五千四百八十一卷,稱爲‘萬壽道藏’。皇帝委派刻書之人,叫做黃裳……”郭靖道:“原來他也姓黃。”周伯通道:“呸!甚麼也姓黃?這跟黃老邪黃藥師全不相干,你可別想歪了。天下姓黃之人多得緊,黃狗也姓黃,黃貓也姓黃。”郭靖心想黃狗黃貓未必姓黃,卻也不去和他多辯,只聽他續道:“這個跟黃老邪並不相干的黃裳,是個十分聰明之人……”郭靖本想說:“原來他也是個十分聰明之人”,話到口邊,卻忍住不說出來。
周伯通說道:“他生怕這部大道藏刻錯了字,皇帝發覺之後不免要殺他的頭,因此上一卷一卷的細心校讀。不料想這麼讀得幾年,他居然便精通道學,更因此而悟得了武功中的高深道理。他無師自通,修習內功外功,竟成爲一位武功大高手。兄弟,這個黃裳可比你聰明得多了。我沒他這般本事,料想你也沒有。”郭靖道:“這個自然。五千多卷道書,要我從頭至尾讀一遍,我這一輩子也就幹不了,別說領會甚麼武功了。”周伯通嘆了口氣,說道:“世上聰明人本來是有的,不過這種人你若是遇上了,多半非倒大黴不可。”郭靖心下又不以爲然,暗忖:“蓉兒聰明之極,我遇上了正是天大的福氣,怎會倒黴?”只是他素來不喜與人爭辯,當下也不言語。周伯通道:“那黃裳練成了一身武功,還是做他的官兒。有一年他治下忽然出現了一個希奇古怪的教門,叫作甚麼‘明教’,據說是西域的波斯胡人傳來的。這些明教的教徒一不拜太上老君,二不拜至聖先師,三不拜如來佛祖,卻拜外國的老魔,可是又不吃肉,只是吃菜。徽宗皇帝只信道教,他知道之後,便下了一道聖旨,要黃裳派兵去剿滅這些邪魔外道。不料明教的教徒之中,着實有不少武功高手,衆教徒打起仗來又人人不怕死,不似官兵那麼沒用,打了幾仗,黃裳帶領的官兵大敗。他心下不忿,親自去向明教的高手挑戰,一口氣殺了幾個甚麼法王、甚麼使者。哪知道他所殺的人中,有幾個是武林中名門大派的弟子,於是他們的師伯、師叔、師兄、師弟、師姊、師妹、師姑、師姨、師乾爹、師乾媽,一古腦兒的出來,又約了別派的許多好手,來向他爲難,罵他行事不按武林中的規矩。黃裳說道:‘我是做官兒的,又不是武林中人,你們武林規矩甚麼的,我怎麼知道?’對方那些姨媽乾爹七張八嘴的吵了起來,說道:‘你若非武林中人,怎麼會武?難道你師父只教你武功,不教練武的規矩麼?’黃裳說道:‘我沒師父。’那些人死也不信,吵到後來,你說怎樣?”郭靖道:“那定是動手打架了。”周伯通道:“可不是嗎?一動上手,黃裳的武功古里古怪,對方誰都沒見過,當場又給他打死了幾人,但他寡不敵衆,也受了傷,拚命逃走了。那些人氣不過,將他家裡的父母妻兒殺了個乾乾淨淨。”郭靖聽到這裡,嘆了口氣,覺得講到練武,到後來總是不免要殺人,隱隱覺得這黃裳倘若不練武功,多半便沒這樣的慘事。周伯通續道:“那黃裳逃到了一處窮荒絕地,躲了起來。那數十名敵手的武功招數,他一招一式都記在心裡,於是苦苦思索如何才能破解,他要想通破解的方法,然後去殺了他們報仇。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終於對每一個敵人所使過的招數,他都想通了破解的法子。他十分高興,料想這些敵人就算再一擁而上,他獨個兒也對付得了。於是出得山來,去報仇雪恨。不料那些敵人一個個都不見了。你猜是甚麼原因?”郭靖道:“定是他的敵人得知他武功大進,怕了他啦,都躲了起來。”周伯通搖頭道:“不是,不是。當年我師哥說這故事給我聽的時候,也叫我猜。我猜了七八次都不中,你再猜。”郭靖道:“大哥既然七八次都猜不中,那我也不用猜了,只怕連猜七八十次也不會中。”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沒出息,沒出息。好罷,你既然認輸,我便不叫你猜這啞謎兒了。原來他那幾十個仇人全都死了。”郭靖“咦”的一聲,道:“這可奇了。難道是他的朋友還是他的弟子代他報仇,將他的仇人都殺死了?”周伯通搖頭道:“不是,不是!差着這麼十萬八千里。他沒收弟子。他是文官,交的朋友也都是些文人學士,怎能代他殺人報仇?”郭靖搔搔頭,說道:“莫非忽然起了瘟疫,他的仇人都染上了疫病?”周伯通道:“也不是。他的仇人有些在山東,有些在湖廣,有些在河北、兩浙,也沒有一起都染上瘟疫之理?啊,是了,是了!對啦,有一項瘟疫,卻是人人都會染上的,不論你逃到天涯海角,都避他不了,你猜那是甚麼瘟疫?”
郭靖把傷寒、天花、痢疾猜了六七種,周伯通總是搖頭,最後郭靖說道:“口蹄疫!”一出口便知不對,急忙按住了嘴,笑了起來,左手在自己頭上拍了一下,笑道:“我真胡塗,口蹄疫是蒙古牛羊牲口的瘟疫,人可不會染上。”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你越猜越亂了。那黃裳找遍四方,終於給他找到了一個仇人。這人是個女子,當年跟他動手之時,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但黃裳找到她時,見她已變成了個六十來歲的老婆婆……”郭靖大爲詫異,說道:“這可真希奇。啊,是了,她喬裝改扮,扮作了個老太婆,盼望別讓黃裳認出來。”周伯通道:“不是喬裝改扮。你想,黃裳的幾十個仇人,個個都是好手,武功包含諸家各派,何等深奧,何等繁複?他要破解每一人的絕招,可得耗費多少時候心血?原來他獨自躲在深山之中鑽研武功,日思夜想的就只是武功,別的甚麼也不想,不知不覺竟已過了四十多年。”郭靖驚道:“過了四十多年?”
周伯通道:“是啊。專心鑽研武功,四十多年很容易就過去了。我在這裡已住了十五年,也不怎樣。黃裳見那小姑娘已變成了老太婆,心中很是感慨,但見那老婆婆病骨支離,躺在牀上只是喘氣,也不用他動手,過不了幾天她自己就會死了。他數十年積在心底的深仇大恨,突然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兄弟,每個人都要死,我說那誰也躲不了的瘟疫,便是大限到來,人人難逃。”郭靖默然點頭。周伯通又道:“我師哥和他那七個弟子天天講究修性養命,難道真又能修成不死的神仙之身?因此牛鼻子道士我是不做的。”郭靖茫然出神。周伯通道:“他那些仇人本來都已四五十歲,再隔上這麼四十多年,到那時豈還有不一個個都死了?哈哈,哈哈,其實他壓根兒不用費心想甚麼破法,鑽研甚麼武功,只須跟這些仇人比賽長命。四十多年比下來,老天爺自會代他把仇人都收拾了。”郭靖點了點頭,心想:“那麼我要找完顏洪烈報殺父之仇,該是不該?”周伯通又道:“不過話說回來,鑽研武功自有無窮樂趣,一個人生在世上,若不鑽研武功,又有甚麼更有趣的事好幹?天下玩意兒雖多,可是玩得久了,終究沒味。只有武功,才越玩越有趣。兄弟,你說是不是?”郭靖“嗯”了一聲,不置可否,他可不覺得練武有甚麼好玩,生平練武實是吃足了苦頭,只是從小便咬緊了牙關苦挨,從來不肯貪懶而已。周伯通見他不大起勁,說道:“你怎麼不問我後來怎樣?”郭靖道:“對,後來怎樣?”周伯通道:“你如不問後來怎樣,我講故事就不大有精神了。”郭靖道:“是,是,大哥,後來怎樣?”周伯通道:“那黃裳心想:‘原來我也老了,可也沒幾年好活啦。’他花了這幾十年心血,想出了包含普天下各家各派功夫的武學,過得幾年,也染上了那誰也逃不過的瘟疫,這番心血豈不是就此湮沒?於是他將所想到的法門寫成了上下兩卷書,那是甚麼?”郭靖道:“是甚麼?”周伯通道:“唉,難道連這個也猜不到嗎?”郭靖想了一會,問道:“是不是《九陰真經》?”周伯通道:“咱們說了半天,說的就是《九陰真經》的來歷,你還問甚麼?”郭靖笑道:“兄弟就怕猜錯了。”周伯通道:“撰述《九陰真經》的原由,那黃裳寫在經書的序文之中,我師哥因此得知。黃裳將經書藏於一處極秘密的所在,數十年來從未有人見到。那一年不知怎樣,此書忽在世間出現,天下學武之人自然個個都想得到,大家你搶我奪,一塌裡胡塗。我師哥說,爲了爭奪這部經文而喪命的英雄好漢,前前後後已有一百多人。凡是到了手的,都想依着經中所載修習武功,但練不到一年半載,總是給人發覺,追蹤而來劫奪。搶來搶去,也不知死了多少人。得了書的千方百計躲避,但追奪的人有這麼許許多多,總是放不過他。那陰謀詭計,硬搶軟騙的花招,也不知爲這部經書使了多少。”郭靖道:“這樣說來,這部經書倒是天下第一害人的東西了。陳玄風如不得經書,那麼與梅超風在鄉間隱姓埋名,快快樂樂的過一世,黃島主也未必能找到他。梅超風若是不得經書,也不致弄到今日的地步。”
周伯通道:“兄弟你怎麼如此沒出息?《九陰真經》中所載的武功,奇幻奧秘,神妙之極。學武之人只要學到了一點半滴,豈能不爲之神魂顛倒?縱然因此而招致殺身之禍,那又算得了甚麼?咱們剛纔不說過嗎,世上又有誰是不死的?”郭靖道:“大哥那你是習武入迷了。”周伯通笑道:“那還用說?習武練功,滋味無窮。世人愚蠢得緊,有的愛做官,有的愛黃金美玉,更有的愛絕色,但這其中的樂趣,又怎及得上習武練功的萬一?”
郭靖道:“兄弟雖也練了一點粗淺功夫,卻體會不到其中有無窮之樂。”周伯通嘆道:“傻孩子,傻孩子,那你幹麼要練武?”郭靖道:“師父要我練,我就練了。”周伯通搖頭道:“你真是笨得很。我對你說,一個人飯可以不吃,性命可以不要,功夫卻不可不練。”郭靖答應了,心想:“我這個把兄多半爲了嗜武成癖,才弄得這般瘋瘋癲癲的。”說道:“我見過黑風雙煞練這《九陰真經》上的武功,十分陰毒邪惡,那是萬萬練不得的。”周伯通搖頭道:“那定是黑風雙煞練錯了。《九陰真經》正大光明,怎會陰毒邪惡?”郭靖親眼見過梅超風的武功,說甚麼也不信。
周伯通問道:“剛纔咱們講故事講到了哪裡?”郭靖道:“你講到天下的英雄豪傑都要搶奪《九陰真經》。”周伯通道:“不錯。後來事情越鬧越大,連全真教教主、桃花島主黃老邪、丐幫的洪幫主這些大高手也插上手了。他們五人約定在華山論劍,誰的武功天下第一,經書就歸誰所有。”郭靖道:“那經書終究是落在你師哥手裡了。”
周伯通眉飛色舞,說道:“是啊。我和王師哥交情大得很,他沒出家時我們已經是好朋友,後來他傳我武藝。他說我學武學得發了癡,過於執着,不是道家清靜無爲的道理,因此我雖是全真派的,我師哥卻叫我不可做道士。我這正是求之不得。我那七個師侄之中,丘處機功夫最高,我師哥卻最不喜歡他,說他耽於鑽研武學,荒廢了道家的功夫。說甚麼學武的要猛進苦練,學道的卻要淡泊率性,這兩者是頗不相容的。馬鈺得了我師哥的法統,但他武功卻是不及丘處機和王處一了。”郭靖道:“那麼全真教主王真人自己,爲甚麼既是道家真人,又是武學大師?”周伯通道:“他是天生的了不起,許多武學中的道理自然而然就懂了,並非如我這般勤修苦練的。剛纔咱倆講故事講到甚麼地方?怎麼你又把話題岔了開去?”郭靖笑道:“你講到你師哥得到了《九陰真經》。”周伯通道:“不錯。他得到經書之後,卻不練其中功夫,把經書放入了一隻石匣,壓在他打坐的蒲團下面的石板之下。我奇怪得很,問是甚麼原因,他微笑不答。我問得急了,他叫我自己想去。你倒猜猜看,那是爲了甚麼?”郭靖道:“他是怕人來偷來搶?”周伯通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誰敢來偷來搶全真教主的東西?他是活得不耐煩了?”
郭靖沉思半晌,忽地跳起,叫道:“對啊!正該好好的藏起來,其實燒了更好。”周伯通一驚,雙眼盯住郭靖,說道:“我師哥當年也這麼說,只是他說幾次要想毀去,總是下不了手。兄弟,你傻頭傻腦的,怎麼居然猜得到?”
郭靖漲紅了臉,答道:“我想,王真人的武功既已天下第一,他再練得更強,仍也不過是天下第一。我還想,他到華山論劍,倒不是爲了爭天下第一的名頭,而是要得這部《九陰真經》。他要得到經書,也不是爲了要練其中的功夫,卻是相救普天下的英雄豪傑,教他們免得互相斫殺,大家不得好死。”周伯通擡頭向天,出了一會神,半晌不語。郭靖很是擔心,只怕說錯了話,得罪了這位脾氣古怪的把兄。周伯通嘆了一口氣,說道:“你怎能想到這番道理?”郭靖搔頭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想這部經書既然害死了這許多人,就算它再寶貴,也該毀去纔是。”
周伯通道:“這道理本來是明白不過的,可是我總想不通。師哥當年說我學武的天資聰明,又是樂此而不疲,可是一來過於着迷,二來少了一副救世濟人的胸懷,就算畢生勤修苦練,終究達不到絕頂之境。當時我聽了不信,心想學武自管學武,那是拳腳兵刃上的功夫,跟氣度識見又有甚麼干係?這十多年來,卻不由得我不信了。兄弟,你心地忠厚,胸襟博大,只可惜我師哥已經逝世,否則他見到你一定喜歡,他那一身蓋世武功,必定可以盡數傳給你了。師哥若是不死,豈不是好?”想起師兄,忽然伏在石上哀哀痛哭起來。郭靖對他的話不甚明白,只是見他哭得淒涼,也不禁戚然。周伯通哭了一陣,忽然擡頭道:“啊,咱們故事沒說完,說完了再哭不遲。咱們說到哪裡了啊?怎麼你也不勸我別哭?”郭靖笑道:“你說到王真人把那部《九陰真經》壓在蒲團下面的石板底下。”周伯通一拍大腿,說道:“是啊。他把經文壓在石板之下,我說可不可以給我瞧瞧,卻給他板起臉數說了一頓,我從此也就不敢再提了。武林之中倒也真的安靜了一陣子。後來師哥去世,他臨死之時卻又起了一場風波。”郭靖聽他語音忽急,知道這場風波不小,當下凝神傾聽,只聽他道:“師哥自知壽限已到,那場誰也逃不過的瘟疫終究找上他啦,於是安排了教中大事之後,命我將《九陰真經》取來,生了爐火,要待將經書焚燬,但撫摸良久,長嘆一聲,說道:‘前輩畢生心血,豈能毀於我手?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要看後人如何善用此經了。只是凡我門下,決不可習練經中武功,以免旁人說我奪經是懷有私心。’他說了這幾句話後,閉目而逝。當晚停靈觀中,不到三更,就出了事兒。”郭靖“啊”了一聲。周伯通道:“那晚我與全真教的七個大弟子守靈。半夜裡突有敵人來攻,來的個個都是高手,全真七子立即分頭迎敵。七子怕敵人傷了師父遺體,將對手都遠遠引到觀外拚鬥,只我獨自守在師哥靈前,突然觀外有人喝道:‘快把《九陰真經》交出來,否則一把火燒了你的全真道觀。’我向外張去,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只見一個人站在樹枝上,順着樹枝起伏搖晃,那一身輕功,可當真了不起,當時我就想:‘這門輕功我可不會,他若肯教,我不妨拜他爲師。’但轉念一想:‘不對,不對,此人要來搶《九陰真經》,不但拜不得師,這一架還非打不可。’明知不敵,也只好和他鬥一鬥了。我縱身出去,跟他在樹頂上拆了三四十招,越打越是膽寒,敵人年紀比我小着好幾歲,但出手狠辣之極,我硬接硬架,終於技遜一籌,肩頭上被他打了一掌,跌下樹來。”郭靖奇道:“你這樣高的武功還打他不過,那是誰啊?”周伯通反問:“你猜是誰?”郭靖沉吟良久,答道:“西毒!”周伯通奇道:“咦!你這次怎地居然猜中了?”郭靖道:“兄弟心想,並世武功能比大哥高的,也只華山論劍的五人。洪恩師爲人光明磊落。那段皇爺既是皇爺,總當顧到自己身分。黃島主爲人怎樣,兄弟雖不深知,但瞧他氣派很大,必非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花樹外突然有人喝道:“小畜生還有眼光!”郭靖跳起身來,搶到說話之人的所在,但那人身法好快,早已影蹤全無,唯見幾棵花樹兀自晃動,花瓣紛紛跌落。周伯通叫道:“兄弟回來,那是黃老邪,他早已去得遠了。”
郭靖回到巖洞前面,周伯通道:“黃老邪精於奇門五行之術,他這些花樹都是依着諸葛亮當年《八陣圖》的遺法種植的。”郭靖駭然道:“諸葛亮的遺法?”周伯通嘆道:“是啊,黃老邪聰明之極,琴棋書畫、醫卜星相,以及農田水利、經濟兵略,無一不曉,無一不精,只可惜定要跟老頑童過不去,我偏偏又打他不贏。他在這些花樹之中東竄西鑽,別人再也找他不到。”郭靖半晌不語,想着黃藥師一身本事,不禁神往,隔了一會才道:“大哥,你被西毒打下樹來,後來怎樣?”周伯通一拍大腿,說道:“對了,這次你沒忘了提醒我說故事。我中了歐陽鋒一掌,痛入心肺,半晌動彈不得,但見他奔入靈堂,也顧不得自己已經受傷,捨命追進,只見他搶到師哥靈前,伸手就去拿供在桌上的那部經書。我暗暗叫苦,自己既敵他不過,衆師侄又都禦敵未返,正在這緊急當口,突然間喀喇一聲巨響,棺材蓋上木屑紛飛,穿了一個大洞。”郭靖驚道:“歐陽鋒用掌力震破了王真人的靈柩?”周伯通道:“不是,不是!是我師哥自己用掌力震破了靈柩。”郭靖聽到這荒唐奇談,只驚得睜着一對圓圓的大眼,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