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北涼使臣

皇后突然暈倒, 宴會也自然不再繼續。烏努恨恨離席,俞伯嵐看着皇后的方向,故作雲淡風輕, 卻掩飾不住眼神中的擔憂。

俞九兒身體本就虛弱, 俞伯嵐的折磨加之同徐三娘認親的震驚, 她自出席宴會開始便搖搖欲墜, 只是今日的主角不是她, 衆人不過是需要一個一國之皇后罷了。

徐三娘不時爲她斟酒佈菜,悄悄擦去她額頭上的汗水。原本是可以堅持到結束的。誰知烏努使臣提了那麼一個天大的要求,沈靖答應也不是, 不答應也不是,正是進退維谷的時刻。

徐三娘靈機一動, 叫了聲“皇后娘娘”, 俞九兒知她意, 身子便搖搖的倒了下去。爲沈靖找了一個逃脫的藉口。

離開宮宴的烏努沒有回到禮部爲他在京內找的住所,而失去了夏京城一等一的富貴風流之地——暖醉閣。

花了五百兩銀子點了暖醉閣的頭牌飛花, 卻被告知飛花今日已經被一位公老爺包了,老鴇還指了指二樓上的一位,生怕烏努怨自己似的。

烏努順着手指向上看,那人不是當朝丞相俞伯嵐又是誰?雖說脫下官府換上了常服,周身一派瀟灑風流態度, 但掌握權並十幾年, 骨子裡的鋒芒強硬, 卻是誰都比不得的。

他再次舉杯, 同剛剛宮宴一般, 向烏努致意,然後飲下。

如果烏努此時再不知道俞伯嵐的意思, 那他就是傻子了。烏努當然不是傻子,他可是涼國一等一的人物,馬上能將兵,下馬能寫書,涼國少有的文武全才。

他上了二樓,俞伯嵐也站了起來,拱手道:“既然烏兄喜歡飛花姑娘,何不同在下一道去飛花姑娘的房間,領略其風采。”

烏努也學着漢人的禮節,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飛花姑娘的房間不比尋常姑娘,出奇的靜雅別緻,少有脂粉香氣,倒是貼了幾幅名人字畫,烏努一進屋就感嘆飛花姑娘果然不同凡響,謫仙一般的人物。

飛花看他欣賞牆上的水牛圖,嗤笑了一聲,說:“這有什麼,你要,我牀下有一大堆呢。——都是恩客賞的罷了。”

說罷盈盈的走到桌前,爲二人沏茶:“坐呀,想聽什麼曲,我唱給你們聽。——這位先生眼生,就你點吧。”

烏努只覺得飛花在自己跟前打個旋,就飛去倒茶了,當真是“飛花”。

俞伯嵐笑道:“烏兄不要介意,飛花姑娘性情直爽,再好相處不過了,你常來便知。”

烏努剛要答應,那廂飛花卻道:“快別常來,你要是常來,我便不用接客了。今天這麼一遭,我已是被俞大人包了好幾天呢。”

這下烏努才明白,俞伯嵐早知自己對飛花有意,便在這設下埋伏等着他。

三人落座,俞伯嵐道:“飛花的嘴還是這麼不饒人。”

烏努問道:“俞大人有什麼事不妨直說,沒必要把飛花姑娘牽扯進來。”他

這話真心實意,連飛花都那麼小小的感動一下。

俞伯嵐卻笑道:“什麼是把‘飛花姑娘牽扯進來’身在名利場,自是紅塵客,哪裡又是乾淨的!烏兄不會連這點都想不明白吧。”

烏努想了一想,倒卻是這個道理,暖醉閣不比其他秦樓楚館,來這裡的非富即貴,若說閉口不談政事,單論風月,也不可能。

飛花笑道:“你們只管聊你們的,我爲你們唱曲解悶。”

也不用烏努點曲,自己退後把琵琶一抱,輕攏慢捻,便吟吟唱道:“玉樹後\'庭前,瑤華妝鏡邊。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圓,莫教偏。和花和月,大家長少年……”

在飛花清亮的嗓音下,俞伯嵐低聲道:“我找烏兄,確有一事相求。”

徐三娘原本打算帶俞九兒去西郊父親的衣冠冢,考慮到俞九兒的身體,和出去的危險程度,便只好作罷。

除此之外,還因爲俞九兒對她說的那番話:“三娘,這件事你知我知,不能再讓第三人知道了,連皇上也不行。”

徐三娘自是點頭應允,倒不是她信不過沈靖,實在是見識過天家無情,她不想俞九兒再有危險。

“還有一事,我也必須和你說。”俞九兒眼裡滿是薄冰般易碎的脆弱,“我恨俞伯嵐,卻不恨俞世歸。他在我最最痛苦身處黑暗時給我希望,十八載養育之恩,我不能忘。”

“所以,我和皇帝有約定,我幫他除掉俞伯嵐,而他,放了俞世歸。”

徐三娘無限感慨,若是當年爹爹能夠找到姐姐有多好,姐姐便不會受這麼多的苦。她點頭應允,抱住俞九兒:“只要是姐姐說的話,妹妹都聽。”

沈靖沒有明確迴應北涼使臣的無理請求,烏努也不着急,天天鬥雞走狗,倒是和夏京一幫紈絝子弟混得很熟,似乎忘了這事。

幾日後,烏努卻突然覲見皇上,稱王后賜給自己的玉佩在京丟失。若是其他物品自不敢勞煩皇帝大駕,只這玉佩是烏努成爲北涼第一勇士時王后所贈,意義重大,想懇請皇上幫忙尋找。

沈靖念在是惠明公主舊物的份上答應幫忙尋找,最後竟是大理寺在禮部侍郎陳巽的家中發現。

烏努的確見過陳巽,但都不過是例行公事,私下裡更是一點兒私交也無。

這玉佩怎麼到的陳巽手裡,着實蹊蹺,連陳巽自己都說不清楚。不過事關兩國國體,沈靖只好先把陳巽下獄,一切等事情有了眉目再說。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因爲沈靖拖着烏努,既不答應,也不否定,烏努等不及了,在逼皇帝做決斷。

因爲巡查廣安縣一事,陸春秋升了刑部侍郎,原來的刑部侍郎劉令被革職查辦,據說是刑部尚書胡東來親自揭發檢舉,大義滅門生。而何簡也升爲大理寺少卿,此次陳巽一案,二人不是冤家不聚頭,又碰上了。

這日徐三娘正在棲梧宮和俞九兒閒話,聊起陳巽一案,徐三娘憂心忡忡:“若是皇上應了,那烏努不會在此事上做文章,若是不應,陳巽凶多吉少。”

經過廣安一行和俞九兒被劫一事,徐三娘成熟了許多,懂得先分析利弊得失,而不是急急的去救人。

俞九兒道:“正是。可皇上未必答應。”

徐三娘憤然道:“十萬石糧食,五千匹絹實在太多,整個江南重地的賦稅收入都要給北涼,他們口氣也真是好大!”

俞九兒沉吟:“這次針對陳巽,只怕不是湊巧。”

徐三娘何等精明人兒,馬上道:“可是俞……”

俞九兒點頭:“很可能。他平生最恨別人忤逆他。陳巽拒絕了他的提親,想必他一直懷恨在心。”

徐三娘覺得俞九兒和俞伯嵐的關係很是怪異。以俞伯嵐對俞九兒做的那些事情來看,兩人分明不是兄妹,更似寇仇;可這世間真知俞伯嵐的,便是俞九兒,真正懂俞九兒的,也是俞伯嵐。

而且那日宴會上,徐三娘分明看到俞伯嵐眼中的關切擔憂,也是做不得假。

看徐三娘出神,俞九兒微微一笑,她怎會不知徐三娘心中所想,搖頭嘆道:

“你一定在想我和俞伯嵐的關係。有時候我也想不明白,在我十二歲之前,他一直是一個好大哥,我甚至想過,將來若是嫁人,便要嫁像他那樣的人。可是……”

俞九兒慢慢道,“一夜之間,什麼都變了。”

那天晚上,俞九兒嚮往常一樣安安靜靜的看書,等大哥晚上回來給她帶些新奇的東西。

大戶人家女兒不同於男兒,俞世歸更是對她要求極高,輕易出不得門。俞伯嵐便不同,那時他已近二十歲,成日和一班朋友出去逍遙,時常見着新鮮物件便給俞九兒帶回來。

俞九兒一邊嫌棄着哥哥帶的東西粗俗,一邊用精緻的小盒子收了,放在櫃子裡,連小燕兒都不許看。

最尋常不過的一個夜晚,俞伯嵐推開門,攜風帶雨而來,目眥盡裂,俞九兒剛想數落哥哥又忘記敲門,妹妹的閨房哪是隨便進的。

誰知話未出口,便被嚇住了。這樣的俞伯嵐,是她從未見過的。她甚至來不及喊,更來不及哭。

喊出哭出的,是小燕兒。

過了這夜,二人再也回不到從前。

那小盒子裡的東西也再未增加,靜靜的在櫃子的角落裡,落滿灰塵。

徐三娘上前輕撫俞九兒,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俞九兒雖然語調哀慼,精神卻比前幾日都好。

徐三娘知道,有些事情壓在心裡,便像一座山一樣,沉重,且無法越過;當她肯說出來了,這座山便會一點一點減少,直到沒有。徐三娘會伴着俞九兒,直到這一天的到來。

二人早已屏退衆人,這時,小燕兒卻匆匆敲門進來,說來客人了。

能進宮的客人自然是富貴之人,只是來的這人卻是和這兩個字不沾邊,這人一身半舊淡黃色衣裳,腹部微微隆起,正是禮部侍郎陳巽的夫人:陳小蓮。

她進得暖閣,見到徐三娘,到頭便拜,不是卑躬屈膝,而是情真意切:“求徐姐姐救救我相公。”

徐三娘趕忙起身扶起:“妹妹有了身子的人,快起來。我當不得你這一拜。——陳巽的事我已盡知,絕不會袖手旁觀。”

陳小蓮被徐三娘扶着坐下,強笑道:“這是怎麼說,飛來橫禍也不過了。”

徐三娘輕輕的道:“官場本就如此,他又是個不知變通的。”

原本徐三娘想說“他又是個牛心左性不聽勸的”,後來想想,人家娘子在眼前,這麼說實在不太好,因此臨時改了。

陳小蓮和陳巽相處日久,怎會不知陳巽的脾氣,輕道:“只盼着這次之後,他能改些吧。”

隨後又笑笑,“便是不改也好,改了就不是他了。”

徐三娘覺得陳巽定是修了幾輩子,才能遇到陳小蓮,這般一個呆,一個癡,倒是絕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