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確認了門後沒有異常動靜後,月音打開了地道盡頭的最後一道門。眼前的高大廳堂既讓她驚異也讓她興奮。現在已是晨間初露微光之時,朦朧的光線從廳堂一側的一排犄角天窗上透進來,隱約勾勒出廳堂的輪廓。正中一個巨大的會議桌和周圍一圈高背椅讓月音明白這裡是一個教會的會議廳。這個會議廳的風格十分類似皇家大教堂,應該是相近時期的建築,這樣算來也有年份了。只是這裡卻沒有凋敝殘破的感覺,狀態與之前看到的掛氈所在的房間類似,似乎前不久還有人使用。月音擔心外邊有守衛,於是摸索到了廳堂唯數不多的兩扇窗戶之一,輕輕地拉開窗戶往外探望,在確定窗戶外沒有人後,她從窗戶跳了出去。
房子外卻是一片荒草叢生的模樣,外牆也十分破敗,若是有人看到一定以爲是荒廢的舊教堂,和室內完全兩種景象。月音沿着茂密的灌木叢一路蹲行探看,直到正門都沒有發現守衛。她繞着房子走了一圈,發現這個建築還在山區之中,但四周除了高大的林木和背靠着的山崖就什麼都看不到。這裡唯一的一條路是從正門延伸出去的一條小路,爲了安全起見,她還是貓着腰在路旁的灌木叢中沿路而去。
約莫走了十幾分鍾纔看到了林子的邊緣,也是山的邊緣。月音此時所在是半山腰,及目所至的平原上的城市中四處火光閃爍、黑煙升騰。靠近進山的城區雖然狀況好些,卻也能聽到路上各種急救車輛的警報聲。這場景似曾相似,月音心裡一緊,某種不安升騰起來。
從半山看近在眼前的城區,卻花費了月音半天的時間纔到達,等到她正式進入市區時已經是中午時分。穿行在街道上,那紛亂的各種嘈雜聲被幾倍的放大。這裡是一個輕工業加工城區,但也有不少配套的居住和小商業社區。街道上的一些小商鋪警鈴大作,櫥窗被砸爛,街頭的不少垃圾桶正冒着黑煙。街上並沒有什麼人聲,除了幾個神色慌張的行人,只剩下偶爾穿梭在街道上的保安車或者救火車。
月音裹緊了披風,低着頭加快了腳步。她對這個區域不熟悉,現在這個狀況問路也不是很好的選擇,只能憑藉與巖殤坐車時記下的路線往教會區前進。
然而月音沒想到的是,這片區域已經算是最平和的了。她越往西去,街上的混亂越發嚴重。到聖醫會所在的城區時,那街上的場景已經和戰場無異了——四處的起火點、渾身是血哭嚎不止的平民、不時響起的槍聲、拉着擔架狂奔的醫護。月音好不容易拉住一個蹲在街角窗臺下休息的護士才問了個大概。
“昨天夜裡就發生了好幾個地點的爆炸,不知道從哪裡串了許多流民進城,整個城裡都亂起來了。我們這邊因爲有守備軍軍營,昨天夜裡派了士兵到醫院外圍拉了路障,這才把鬧事的擋了回去。現在這些都是從鄰近區域逃到聖醫會來求助的。”
“怎麼不用救護車,不會更快一些嗎?”
“車子都派出去了,根本不夠用,救助附近的人,我們只能用跑的。”
月音並不是要去往聖醫會,謝過護士後便要離開,那護士見她要去往更混亂的方向,好心地叫住她:“姑娘,那邊是暴力集中區域,現在天色也不早了,晚上你一個人去太危險了。”
月音感激道:“我有親人在那邊,我必須去。”月音自然沒有說實話,但她對律神父的擔憂卻是發自真心。那護士擡眼看了看四周說道:“不如你和那邊慈濟團的車一同去吧,他們今天已經從混亂的城區拉回來十幾車受傷的人了。”月音順着她指示的方向望去,幾輛加了護欄的小型客車正停在軍隊路障前。月音再次謝了護士,便前去溝通。
領頭的一個女人正在和聖醫會的一個護士長交接拉來的傷員,因爲軍隊封了路,她們也不方便往裡去。
“不能讓他們的車直接到醫院門口嗎?”護士長髮愁的看着護士們將傷者扶上擔架。“這樣能節省不少救助的機會。”
負責這個街口路卡的中士搖了搖頭:“上級是這麼要求的:‘必須保證聖醫會的安全’。”
慈濟團負責交接的那個女人則幫中士解釋道:“他們也是無奈,之前他們也讓我們開車進去的,但今早就遇到了一次意外,從那邊街角後面竄出一車暴徒想衝卡,他們的人還傷了好幾個才把那些人摁下了。”
“之前兵力不足,中午的時候從城外調了一些來,但人手還是有限,要是讓他們衝入分區內,怕是分不出人手去控制,現在受傷的人這麼多,要是聖醫會出問題了,能救的人就更少了。”
中士無奈地搖了搖頭。一旁的女人反而一拍車窗的護欄,氣憤地道:“也就少主的軍隊會爲我們這些民衆着想了,你看那些政府應急部門和保安部門都在幹嘛,還有那些護衛軍。不是亂成一鍋粥,就是人影都不見的。”
正說話間,身後有人叫了她,她和護士長說了幾句話便往回走。月音趁她回身的間隙上前與她交談,在簡單的自我介紹後,那個名叫貓峪的中年女子直入主題:“你要去找親人?恕我直言,姑娘,若是你不想拖累你的親人,還是在聖醫會的城區待着的好。”
“我不會拖累你們的。我以前在聖醫會幫過忙,基本的急救都能做。”
“我們的人掌握基本急救是入團要求,目前裝備分配有限,不需要多你一個人。”
月音急了,還想說什麼,但對方明顯沒有時間和她拉扯,直接拒絕道:“姑娘,我知道你着急,但我實話實說,我們車上的座位有限,而且你說要去教會區,那邊不是我們重點要去的區域,實在愛莫能助。並且我認爲你的親人如果真在教會區,應該不會有危險,至少目前爲止我還沒有聽到一起教會區被襲擊的消息。”
說完她也不等月音再發話,扭頭便往前邊的車走去。這時卻聽到一個男人富有磁性的聲音:“這位小姐想要去教會區?”
月音和貓峪扭頭去看,一個帶着牛仔帽,一襲長款皮製披風的男人靠在一輛軍用改裝摩托的一側正悠閒地點着煙。
“你想去教會找什麼人?”
月音對於這個人的主動有些防備,沒有立即回話。反而是貓峪不滿地開口道:“龐克,你別忘了我們的合同還沒到期呢。”
“那是自然,我沒忘,只是順口問問,或許能提前預定一單。”
說着又轉向月音道:“不知道小姐要去教會找什麼人?”
月音謹慎地反問道:“先生也是慈濟團的嗎?”
龐克沒有答話,只是聳了聳肩,一旁貓峪幫他答道:“他是賞金獵人,只是我們僱傭來增加安全防護的。”月音看得出來貓峪對那個叫龐克的男人並不是很友好,也沒有去回答龐克的話。此時從客車的另一頭款款走過來一個身姿婀娜的女人,對月音似乎有十分濃厚的興趣。她走到龐克身邊,柳腰一歪,貼到了龐克的身上,龐克則非常自然地伸手攬住了她的腰身。一旁的貓峪無奈地皺了皺眉沒出聲。只聽那女人用着嬌媚卻自信的聲音說道:“我家男人嘴有些笨,我們本來就是靠賞金爲生,若是這位小姐願意花錢,我們倒不介意送你一程,只是當前還有慈濟團的合同在,就怕不能先送你,不知道這位小姐是否願意陪着我們先折騰一圈。”
月音對這個女人說的話有些心動。一旁的貓峪實在不忍心看着一個小姑娘冒險,也不太高興他們自作主張佔用慈濟團的資源。但她的糾結被那個女人看了出來,不屑地輕笑一聲後繼續道:“我們講究的是做生意你情我願,合同之外的事情我可不在乎,所以客戶是不是要去以身犯險不是我們關心的問題。另外,零組長你也不用擔心,我們不會佔用你的資源,只要這位小姐不介意坐摩托車的,我們自然就能送她去。”
月音聽出他們做的營生和自己做的差不多,大概知道她們的意思,而且這個女人開出的條件對月音很有吸引力。
貓峪擔心他們帶上月音上路,要是發生突發事件或許會耽誤安防,但作爲慈濟團的人,爲人解難是她們的宗旨,實在不好一而再地阻攔月音。但她這點心思又被那個女人看了出來。
“零組長不是內行人自然看不出來,這位小姐可不是看上去這麼弱的。”
月音難得遇到同行,這個女人的眼力她還是挺佩服的。月音讚賞地笑了笑:“那麼請您開個價吧。”
女人聽她似乎是要答應了,忙直起了腰身,開心道:“是個爽快人,但還是先相互認識一下吧,在下索蘭·扎克。這是我的搭檔和伴侶東龐克。”
月音伸手握了握索蘭遞過來的手。
“在下安月音。”
月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在她說出自己的名字時,索蘭微不可察地楞了一下,而一旁的龐克則是直接站了起來,而接下來他們對她的態度竟帶着幾分興奮。
“剛纔安小姐說到報酬,不過就是搭個順風車,給個路費就差不多了。只要路上順利,我們必定給你儘早送到教會區的指定地點。”
“我時間不多,恐怕不能等。”
“你放心,教會區到今天傍晚都沒發生過任何大事,你要找的人必定不會有事。”
月音再次聽到教會區沒有危險的說法,心下對律神父的擔心減輕了幾分。她還想到,山上別墅的守衛或許已經發現了她不見了,必定已經通知了博古,或許博古也在找她。聖醫會裡還是有一些認識她的人,若是博古先到聖醫會來找她,她在這裡被發現的可能性很大,還是離開聖醫會區域的好。
想到這些,月音答應了索蘭的提議。
一路上看到的場景還是讓月音十分意外的,許多地方明顯在昨夜就已經被燒燬、破壞,在一些爆炸點附近仍然有許多屍體沒有來得及收拾,地上隨處可見大片的血跡、殘肢和碎肉塊,空氣中交雜着焦味和初步屍變的腐臭氣息。
他們行進得並不順利,不少街道上都被街邊坍塌的牆面和燃燒的汽車堵塞,以至於他們必須不停的繞道。而入夜後又增加了新的爆炸聲和槍聲,以及天空中隨之升騰起來的火光。街上沒有普通人,只有一些混混在興奮地到處搞破壞。這一片慘狀似乎展示着城市保衛系統的不堪一擊。
“保安局呢?”
“那四處亂竄的報警聲就是了。”
似乎仍然維持着運轉,但卻顯得單薄可憐。
“今晚已經算好多了,昨夜滿街都是驚慌失措的市民,我們救人都救不過來。那些流民的來處根本找不到,其中有些人看起來早就在城裡呆了一段時間,對城裡的路熟悉得很,弄得那些保安局的人團團轉。”
“聽說有些城區的街道被流民佔領了,今天下午開始就在與保安局和守備軍進行對峙。”
月音聽着他們零星的描述,算是明白了昨夜的事情,一開始是從人口密集的幾個城區的熱鬧場所竄出了不少流民鬧事,最後演變成暴力衝突,同時在城裡多個地點都出現了縱火。而後有些暴徒開始當街殺人,隨後還有爆炸。保安局是出動了,但是逮到的人並不多,這些暴行也沒有因爲保安局的出動有所收斂,有些甚至將保安局的車引到偏僻的地方圍攻殘殺。僅僅三小時內就蔓延到了五個城區,但直到事情發展到了幾乎炎京二十個區裡的十一個,纔開始陸續有外城的守備軍調至內城來參與鎮壓。貓峪他們也是後來才知道,城外也正在發生大規模的流民騷動,或許這就是軍隊參與鎮壓延遲的原因,可是護衛軍呢?城內向來駐紮不少護衛軍的,以前也曾負責過內城大型騷亂的鎮壓,昨夜卻默不作聲。直到今日早晨,才陸續見到一些護衛軍。
“護衛軍聲稱人手不足,只能負責大概兩三個城區的安全。我聽他們的說法,不過就在教會和周圍那兩個區活動罷了。”
他們下車的地方是一個傍晚剛發生過沖突的地方,前不久才被控制住,看起來被波及的人不多,但是已經死了好些市民了。現場也有救護車在,但相對於受傷的人數來說,救助的效率不高。貓峪和負責救護的護士簡單瞭解情況後,便熟練的招呼同伴開始工作。市民中有不少人不願去太遠的城區,只有那些受傷的流民被幾個保安局的人守着,因爲不會成爲醫院優先救護的對象,可以交給慈濟團負責。月音自然知道赦民優先的法則,也意味着這些流民即使豁出性命進了炎京,也沒有擺脫被拋棄的命運。
“從聖醫會到這裡路程還是太長了,那兩個重傷的恐怕撐不到聖醫會。”貓峪和幾個同伴看了看那幾個流民的傷勢,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些流民從衣着和精神狀態來看,雖然比坎薩外的那些好了許多,但仍然遠比不上炎京城裡的人。最重要的是,那些人裡好幾個手臂上纏着黑布條。
“雖然是施暴者,可你仍然選擇救他們。”
趁着保安局的看押人員和同伴辦理交接手續的時候,貓峪搖着頭嘆了一口氣:“到底誰纔是真正的施暴者?之所以有反抗,不正因爲受到了不公嗎?十年來這些城外的流民過的又是怎樣的生活?”貓峪只是點到爲止,沒有說下去。月音明白她的意思,在沙漠裡月音也看到過流民的地獄般的生活以及他們身上透出的那種絕望,讓人看一次便難以忘卻。那些絕望同時滋生出一種殘忍,以致於你想要展現你的慈悲心都有可能需要付出生命代價。長久下來,絕望與殘忍糾纏着生長,有些跟着主人走向了死亡,有些竟奇異地團結了起來,變成了沙盜那樣的存在。
“保安局允許你們救他們?”
“他們現在人手不足,也嫌傷患處理起來太麻煩,醫院又人滿爲患,所以巴不得有我們這種能保證基本武裝的組織幫他們把人收屍了。另外,聖醫會的權威還是有的,而且那邊也有守備軍。我們也就先救人,後面要怎麼處理我們就管不了了,畢竟他們也傷了人。”
月音看到了貓峪的無奈和矛盾,她既想救人可對這些人的暴行也不能完全原諒。這些人如果能在聖醫會活下來,最後去到當局那裡很大程度上還是死路一條,畢竟這場暴亂已經不是單純的民衆鬧事,還帶着特殊色彩。
這一夜也根本沒能消停下來,月音主動幫着慈濟團救助傷者。貓峪看着她沒有因自己早先拒絕的態度而有所埋怨,卻反而主動來提供援手,對月音的好感增加了不少。不知不覺間,時間已過了半夜,貓峪過來和龐克、索蘭告知換班時間時,月音纔想起自己要去教會區的事情。
“明早九點在發車地點見。”貓峪對着這對情侶說完,轉過身來對月音表示感謝:“我爲昨日見你時的態度表示抱歉,你還願意幫我們這麼多,我真是慚愧。”
“舉手之勞罷了。”
貓峪熱情地邀請道:“今後如果你有興趣加入我們,歡迎來找我。”
月音對貓峪的邀請表示感謝,但沒有表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