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元昊

狄青回返客棧的時候,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誰都看到兇徒已走,趕來的兵士只是例行盤問了下,就放一幫食客離去。

誰都以爲狄青已走,誰不知道狄青就在他們身邊。

狄青殺了夏隨,這消息已在興慶府傳開了。有人振奮、有人惶惶、有人咬牙切齒的想找狄青一較長短,也有人提心吊膽的怕狄青前來算賬。

叛變大宋的當然不止夏隨一個人。誰都不知道狄青殺了夏隨後,會不會再次出手?

興慶府因爲狄青的名字,已變得波濤暗涌,可當事人狄青,還是有點糊塗。他雖不是殺人兇手,但他已知道兇手是誰。

殺人的不是狄青,而是飛鷹!

飛鷹果然有狂妄的本錢,就憑他閃電般擊殺夏隨五人,狄青就知道,三個石砣綁在一起,也不是一個飛鷹的對手。

可這樣的人,橫空殺出,收服石砣,認識他狄青,還立志要爲郭遵報仇,他到底是誰?狄青想破頭也想不出來。

但更讓狄青頭痛的是,飛鷹既然要和他聯手刺殺元昊,爲何要大張旗鼓的擊殺夏隨?如此一來,興慶府豈不戒備重重,他想要入宮行刺元昊,更是不易!

最讓狄青不解的是,飛鷹這樣的身手,比殺手還合格,他既然大義凜然的爲郭遵復仇,爲何不親自去刺殺元昊?又想起飛雪說過,“敵人的敵人,不見得就是你的朋友!”狄青只感覺事情並不是想象的那麼簡單。

狄青回到了客棧,見衆旅客都在議論着太白居酒樓的兇案,說得口水橫飛,有如親見。狄青懶得多聽,等回到房間後,見隔壁房間換了人,知道飛雪已走,不由一陣悵然。

那個雪一樣的女子,就真的和飛雪一樣,飄飄忽忽,讓人難懂冰冷後的用意。

狄青在客棧睡了一天,並不出門。

等到第二日晚上,狄青出了客房,才待去找些吃的,就聽到庭院處喧喧嚷嚷,有夥計道:“官爺,這邊請。”

狄青聽腳步聲竟向自己住處走來,心中微凜。

那腳步聲在狄青房門前停住,那夥計討好道:“官爺,你要找的那位客官,就在這房裡面。”緊接着有人拍門道:“霍十三可在嗎?”

那聲音平和,聽不出半分敵意。狄青到了興慶府,當然不會像飛鷹那樣,大搖大擺的把別人的名字沾血寫在牆上,但他住客棧寫的也不是自己的名字,他登記的名字就叫做霍十三。

狄青打開房門,就見到門前站着一人,長的有如門框一樣,四四方方,好像客棧才建起的時候,他就和門板一塊嵌在了那裡。

見狄青開門,那人突然問道:“昨天老王家死了一條狗。”

夥計見二人竟像是認識的,識趣的退下。夥計久在興慶府,當然知道這位官爺是御圍內六班直的人,這些人素來只賞耳光,不賞錢的。

可退下的時候,夥計還很奇怪,老王家狗死了,又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需要內府班直的人來通知霍十三?

狄青問道:“老王家狗死了,關我什麼事?”

那軍官道:“不關你事,那關誰的事?”

狄青道:“你或許應該去問問老張家的母狗。”

那店夥計若是聽到二人的對話,只怕要瘋掉。那軍官沒有瘋,伸手入懷拿出半枚銅錢遞過來,狄青拿出另外一半對了下,銅錢合成完整的一枚,只因爲這本來就是一枚銅錢掰開的。

那軍官眼中露出分釋然,低聲道:“跟我來。”他轉身就走,狄青皺了下眉頭,終於跟了上去。方纔二人的對話不是廢話,是飛鷹和狄青要聯繫的暗號,而那半枚銅錢,也是他們聯絡的憑證。

狄青想過千百人來找他,可做夢也想不到,找他的人竟然是御圍內的六班直。

飛鷹到底有什麼手段,竟然能差使動這些人呢?或者是,這本來就是個陷阱,飛鷹就想利用這些人將狄青除去?

狄青沒有了回頭路,他跟着那軍官出了客棧。客棧外早有兩匹馬,狄青和那軍官上了馬,向城南奔去。二人到了城外,那軍官不說話,狄青也保持沉默。二人越行越偏,漸漸到了一高崗。那裡荊棘遍佈,萬木橫秋。

塞外的秋,總是來得比江南更早些。

狄青暗自戒備,不解那人爲何將自己帶到這裡,難道說飛鷹要在這裡等他?那軍官上了高崗,到了密林裡。狄青這才發現果然有一人在等着,但那人絕不是飛鷹。

那人滿面虯髯,神色木訥,眼中藏着比晚秋還淒涼的悲傷,見到狄青來後,渾身上下竟劇烈的顫抖起來,他身邊還有個坑,埋個人不成問題。狄青搞不懂這人見到自己爲什麼會害怕,那軍官爲何要帶自己見這個人?

那軍官已道:“他叫尚羅多多,御圍內六班直的人。御圍內六班直分三班宿衛,負責宮中的安全。尚羅多多是虎組的,眼下是個散都頭的職位,每個月領兩石米,五兩銀子。”

狄青差點要問這關我什麼事?可見到尚羅多多死灰樣的眼神,竟問不出口。

那軍官又道:“三班分虎、豹、熊三組。虎組的領班叫做毛奴狼生,也就是尚羅多多的頂頭上司。”

狄青皺起眉頭,竟還能忍住不問。那軍官對狄青的沉默反倒有種欣賞,對尚羅多多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尚羅多多竟然脫下了衣服,疊好遞給狄青道:“這是我的衣服。”又脫下了靴子遞給狄青,“這是我的鞋子,你穿着應該合適。”

狄青接過了衣服和鞋子,滿是困惑。

尚羅多多又解下佩刀遞過去道:“這是我的刀。我走路時候,左肩低,右肩高,我最喜歡吃清蒸羊肉,不喝酒,平時沉默寡言,親人都死了。我沒有女人,性格小氣,花錢節省,少說話。”嘴角咧出淒涼的笑,“其實這些我都寫了下來,你可以看看這封信。”他遞過一封信給狄青。

狄青戒備在心,緩緩的接過書信,卻不展開,更不懂尚羅多多爲何要說這些。

尚羅多多目光已望向了遠方的白雲,突然說了句,“入秋了,冷呀。”他手腕一翻,已亮出把精光閃閃的短刀,用力揮過去。

狄青眼中閃過駭然之色,但並沒有閃躲,因爲那短刀並不是刺向他。

“嗤”的一聲後,短刀入胸,尚羅多多這一刀,竟然刺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狄青震驚非常,那軍官還很平靜,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對尚羅多多道:“你放心去吧。”

尚羅多多軟軟的倒下去,掉到自己挖的那個坑裡,抽搐下,再沒有動靜。可是一雙眼仍是睜着,死死的望着碧空。

涼風起,寒了一秋的黃綠。

狄青只覺得渾身發冷,扭頭向那軍官望過去,啞聲道:“爲什麼?”

那軍官眼中也閃過分悲哀,道:“因爲他和你很像……”

狄青不明白自己和尚羅多多像在哪裡,見到那衣服、佩刀和鞋子,又望着那個坑,終於明白過來,“你們要我扮成他?”

那軍官點點頭,一字字道:“不錯,從今天起,你就是尚羅多多!”

秋涼如水,狄青入宮充當侍衛已有月餘,並沒有人看出狄青的破綻。

尚羅多多本不多話,身材和狄青彷彿,唯一不同的是,尚羅多多虯髯滿面,可狄青容顏俊朗。但這並不是問題,領狄青入宮的那個軍官刮下了尚羅多多的鬍子,一根根的沾在了狄青的臉上。

狄青搖身一變,變成了沉默寡言的尚羅多多。

這本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行動,每個步驟,都經過了周密的安排。爲了讓狄青混入宮中刺殺元昊,飛鷹竟然能讓尚羅多多甘心赴死,也能讓宮中侍衛冒殺頭的危險帶狄青入宮?

這個飛鷹,到底什麼來頭?怎麼會有這般本事?

狄青一直沒有見過元昊。

這是興慶府,這裡算是元昊的皇宮,但元昊好像很少來到這裡。

狄青並不着急,他知道元昊十月會在興慶府的南郊祭臺祭天稱帝,那一日,元昊總要與羣臣在天和殿議事,那時候,也就應該是他下手之時。

飛鷹自從將狄青送入宮內後,再沒有進一步的舉動,是不是也等那天進行刺殺行動?

狄青來宮中月餘,已知道帶他入宮的軍官叫做浪埋,本是豹組的一隊長。虎組的毛奴狼生性格殘忍,以虐人爲趣。好在毛奴狼生似乎對狄青沒什麼興趣,這月餘來,宮中風平浪靜。

可宮外並不平靜,應該是說,興慶府外並不風平浪靜。飛鷹殺了夏隨後,出了興慶府向西,一路上掀起了無數風浪。當然,這些事情都算在狄青的頭上。

狄青還不是很明白飛鷹的意思,但他能忍,等待給元昊致命的一擊。

只要能殺了元昊,狄青等死都可以,更不要說等些日子。

這一日,狄青整理了裝束,準備入宮當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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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單單的走在青石大街上,這時秋意生涼,雲闕蒼蒼,他突然有些想念塞下的風光,更在想着,塞下的兄弟,眼下如何了?

元昊自從三川口一戰後,藉此戰勝出之威,積極爲稱帝做準備,宋廷那邊不知是何反應?

正沉思間,狄青已近宮門前,有兵士驗過腰牌,放狄青入宮。元昊稱帝前,雖說發揚蕃學,建五軍,創八部,但宮內禮儀和大宋大同小異,狄青久在宮中,應對遊刃有餘。

今日狄青領到的任務,是負責巡視丹鳳閣左近。和狄青一隊的人還有三個,分別叫做尚乞,嗄賈和昌裡。尚乞是四人的隊長。

御圍內六班直分虎、豹、熊三組,每組又分二十四隊,每隊又是四人、八人不等,分別巡視宮中要地。

丹鳳閣本是單單公主住的地方。

狄青知道這些消息後,忍不住嘆口氣,他知道單單公主肯定不在丹鳳閣,這麼說值守丹鳳閣,也不過是例行公事。

狄青在宮內已月餘,可只輪到一次到人和殿巡視的機會,那裡本是羣臣議事的地方,元昊有時會去。元昊宮中禮儀雖和汴京彷彿,但戒備嚴格之處,遠勝汴京大內。狄青就親眼看到過,有個兵衛因爲晚出宮片刻,就在宮門外被砍了腦袋。

宮中護衛輪換嚴格,如節氣運行,絲毫不會亂。狄青若不是採用變成尚羅多多的方法,絕對混不到宮中來,更不要說刺殺元昊。

從班房到丹鳳閣,中間要過人和殿。狄青過人和殿的時候,見一幫大臣低聲商議着什麼,其中有一書生模樣的人站在殿前,擡頭望天,神色飄逸。狄青感覺那書生有點門道,怕露出破綻,不敢多看。聽身後有腳步聲傳來,斜睨了眼,心頭一跳。

身後那人鬚髮皆白,神色威嚴,竟是夏守贇!

狄青抑制住衝動,腳步不停,已和夏守贇分道而走。狄青只見到夏守贇急走到殿前,向殿前那書生行禮道:“中書令大人,下官來遲,還請恕罪。”

狄青心中微凜,暗想原來那書生就是中書令張元。

他知道大宋的中書令只是榮耀,並不掌實權,比如說八王爺就是宋廷的中書令,但沒什麼權利。元昊建官制,不重浮華,手下的中書令,卻是極爲重要之人。元昊雖蕃漢皆用,但由党項人掌控軍權,張元是個漢人,卻能位高權重,不能不說是個異數。

狄青不便多看,隨尚乞去得遠了,還聽張元笑道:“好飯不怕晚。三川口一戰,多仗夏大人的妙計。兀卒將回,眼下仍需藉助夏大人出謀劃策了。”

夏守贇賠笑道:“一定,一定。”

狄青聽到“兀卒將回”四個字,心中微動,知道元昊一回,那就是他動手的時候了。

衆人過假山奔丹鳳閣,一路上金碧琉璃。這裡的奢華雖不及汴京大內,但宮殿氣勢恢宏,卻勝在氣魄逼人,隱如元昊的大志。

狄青知道一路行來雖是風平浪靜,但如走錯了地方,只怕轉瞬就有刀劍砍來。四人均是悶不做聲,狄青卻留意四周的建築地形,他在宮中月餘,唯一能做的就是將所經之處的地形和護衛方位記下來。

等又過了處花園,遠遠望見花樹掩映處現出閣樓飛檐,狄青就知道,已到了丹鳳閣。

四人到了閣前,尚乞與守在這裡的兵士交換了令牌,就吩咐三人分站閣樓四處。衆人都和樁子一樣的立在那裡,沉默無言。

日落黃昏之時,平安無事,尚乞見時辰將至,不由舒口氣,只等換班之人前來,衆人就可出宮。不想就在這時,遠處突然有腳步聲響起,有四個女子擡頂小轎行了過來。

尚乞上前喝道:“來者何人?”

那轎子停下,從轎子中傳來聲音道:“連我你都不認識了嗎?”那聲音如流水清風,又像鳴泉冰灘,風雅中帶着分高傲。

尚乞聽到那聲音,慌忙單膝跪地道:“卑職不知部主前來,還請恕罪。但還請部主出示令牌,卑職不敢破了規矩。”

狄青聽到轎中的聲音,卻是心中一震,暗叫道,“我聽過這聲音嗎,怎麼會如此熟悉?難道說……我認得這女子嗎?”

任憑他搜遍記憶,可終究還是沒有想到這女子是誰。

飛雪嗎?不像,飛雪絕沒有這種柔媚的腔調。單單公主?也不是,單單沒有那聲音中的嬌翠。可若不是她們兩個,那會是誰?部主?難道說這人是元昊八部中人?

那女子輕聲道:“你沒錯了。”轎子窗簾一挑,一隻手伸出來,手上拿着面令牌。狄青遠遠望不真切,只見到令牌隱泛金光,上面似乎畫着個仙女飛天的圖案。

尚乞見到那令牌,這才道:“不知道部主來此,有何貴幹呢?”

那女子道:“因兀卒找我有事,此刻方回,我只想順路看看……公主回來了沒有?”

尚乞搖頭道:“公主還沒有回來。”

那女子幽幽一嘆道:“她也不知道去了哪裡,真讓人憂心。起轎吧。”那四個宮女擡起轎子,向宮外行去。

狄青望着那轎子遠去,恨不得掀開轎簾看一眼,可也知道絕無可能。那轎子消失不見,換班的豹組已前來,狄青出了宮中,又平添了一分疑惑。

御圍內六班直在宮外都有軍營可供休息,但這些宮中禁軍多數都是貴族子弟,平日驕橫,再加上武技不俗,在宮內雖是大氣不敢喘,但出了宮,少受管束,不到深夜不會回返軍營休息。

狄青亦不想這早回營,夜幕已垂,他信步街頭,還在想着轎子裡面的女人是誰。

他認識的女人並不多,怎麼會有一人是八部中人?

狄青正思索時,聽路邊有酒肆傳來淙淙琵琶之聲,有老者啞着嗓子唱道:“屈指勞生百歲期,榮瘁相隨。利牽名惹逡巡過,奈兩輪、玉走金飛。紅顏成白髮,極品何爲?”

狄青不懂這詞誰寫的,聽到“紅顏成白髮、極品何爲?”的時候,心中油然一股蒼涼之意。他當兵十數載,日月如梭,可很多兄弟死了,心愛的人不能相聚,郭遵也去了,他人未老,心已滄桑。

琵琶聲漸轉淒涼,狄青突然心頭一震,呆立在當場,他終於想到了轎中之人是誰!

是她,應該是她,若不是她,誰會有那種風情的語調?

可怎麼會是她?狄青不敢信,心中告訴自己,這世上,聲音類似的人多了,不可能是她的……

狄青心亂如麻。

琵琶聲盡,月色愁苦,狄青呆立長街許久,這才苦澀的笑笑,走街穿巷,向軍營走去。他笑容中滿是無奈之意,這時他已走到了巷口。

他才待出了巷口,突然稍停下腳步。他心雖亂,但警覺未失,他倏然感覺踏入了一個死地。

殺機四起。

有人要殺他,是誰要殺他?他們要殺的是狄青,還是要殺尚羅多多?狄青不知道,但只聽到刷的一聲響,高牆兩側已冒出數人,手持連環弩,一扣扳機,巷子內弩箭如織,已把活路全部封死。

狄青就算是飛鳥,那一刻也再無生路!狄青若在巷子中,必死無疑!

可狄青警覺早有,就在那些人冒頭的那一刻,已上了高牆。他走路時,一肩高一肩低的像個酒鬼,可竄上高牆時,卻如虎生雙翅。

那些人扳機扣下,可狄青已到那些人的身側,用力撞過去,只聽到幾人悶哼跌落,手中弩箭斜射出去,竟將對面高牆的人射死。而他們跌落巷內,已被高牆對面射出的弩箭打成了篩子。

兩側殺手都未想到,狄青尚未出手,他們就已自相殘殺而亡。

狄青冷汗淋漓,無暇去查看殺手是否有活口,因爲他要應付迫在眉睫的危機。

一刀劃破夜空,有如流星,已向他兜頭斬到。

那刀極快、極厲、就像亙古已存,就等着狄青上牆,然後取他性命。

狄青來不及拔刀,只能退,可他在高牆,一退成空,已向牆下落去。那如月色的刀光暴漲漫天,堪堪斬到狄青的脖頸,狄青只來得伸手一擋,拿着把搶來的弩弓擋了下。

“嗤”的聲響,弩弦繃斷,可長刀終於頓了片刻,狄青倏然而落,退在牆側。

高牆那人連出兩刀,只斬斷弩弦,才待人借高勢,再次出刀,可他身形陡然凝了下,然後就從高牆栽下來。

“噹啷”聲響,長刀墜地,那人摔落在地,抽搐下,再沒有了動靜。

可他脖頸上卻多了枝弩箭,從他咽喉斜入,幾乎全部沒了進去。

狄青落地之前,已拔出一枝射在牆上的弩箭,當作飛鏢擲出去,擊殺了那人。

狄青落地之時,背脊微弓,雙耳豎起聆聽動靜,準備迎接下一輪的攻擊。這幫人絕不是要殺尚羅多多,尚羅多多還不配,這麼說,來人就要殺他狄青?

他們怎麼知道狄青就是尚羅多多?

狄青一顆心沉下去,緩緩的轉過身來,望向巷子的另一頭。不知何時,有一頂轎子已無聲無息落下。

轎子旁站着一人,皎皎的月光只照在那巷牆上,投下一道暗影,蓋在那人四四方方的身上。

狄青瞳孔微縮,低喝道:“浪埋?”他目光敏銳,已認出那人正是浪埋!

浪埋帶他入宮中,爲何又要殺他?如今刺殺失敗,浪埋爲何不走,難道說他還有底牌在手?

狄青一步步的走過來,盯着浪埋的舉動,更留意他身邊的那頂轎子。

浪埋見狄青走近,突然道:“這些人,是我安排來殺你的。”

狄青見浪埋直認不諱,反倒有些愕然,不由問,“爲什麼?”

“因爲我讓他做的。”一個聲音從轎子中傳來,滿是威嚴肅穆。

狄青一聽那人說話,就知道應該沒有見過那人。而轎子中人,應該是掌握重權之人。因爲只有那種人,說話的口氣才永遠的高高在上。

狄青不語,等待對方的答覆。良久,轎中人終於道:“你我都有個共同的目標,那就是殺了元昊。我本來希望飛鷹親自出手,但他建議讓你來,我並不放心。”

狄青反問,“飛鷹爲何不親自出手?”

轎中那人道:“因爲他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去做。”

狄青嘲諷道:“你不放心,所以就要試試我。你有沒有想過,我若是躲不過他們的暗算呢?” шшш●ttκǎ n●¢〇

轎中那人冷笑道:“你若是躲不過那些暗算,不如立即去死。這世上只有兩種人,有用的,沒用的。沒用的,最好早些死了,以免連累旁人。”

狄青沉默下來,知道轎中人的意思。這次刺殺,已經過精心的策劃,勢在必得,若不成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死。都說元昊殘忍好殺,他若不死,死的肯定不止狄青一人。

對方雖對他暗算,可狄青反倒有些放下心來,暗想這些人若不是苦心積慮對付元昊,實在不用費這般周折。雖然說敵人的敵人,不見得是他的朋友,但他狄青現在只能與這些人聯手。

轎中人放緩了口氣,“不過……你果然不負我的期望。你若能成行,日後想要什麼,就會有什麼!”

不等狄青再說什麼,轎子已被擡起,出了巷子。明月照在長街上,如同凝了一層霜。

狄青沒有再追上去,只是想着……這人如此自負,會是哪個?他終於明白了一點,安排他入宮的不是飛鷹,而是轎中那人,這麼說……這人在宮中有很大的權力?

狄青不再想下去,也沒有追上去,出了巷子,選擇了另外的一條路。至於屍體如此處置,他根本不用去考慮。他現在唯一需要考慮的是,他怎麼才能殺了元昊?

那轎子又過了幾條街,終於停了下來。浪埋一旁道:“王爺……爲什麼不走了?”

轎簾張開,秋月高冷,撒下淡青的光芒,落在了轎中那人的臉上。

那人額頭很高,鼻樑很挺,但鬢角已染了霜白。他若再年輕二十歲,無疑也是讓女人心動的美男子。但英雄末路、美女遲暮,都是讓人無可奈何的事情。

望着天空那皎皎的明月,轎中人突然道:“很久沒有見到這麼明朗的月色了。”

浪埋道:“王爺……你可是擔憂不能成事嗎?”

轎中人嘆口氣道:“這是我生平,最沒有把握的一次出手。但我必須要出手了……”

浪埋試探道:“你覺得狄青武功不夠強?”

轎中人搖頭道:“他已是我們能找到武功最強的人了。就算飛鷹親自出手,只怕也不能強過他。”

“那王爺還怕什麼?”浪埋眉宇間也有憂愁。

轎中人望了浪埋一眼,眼中閃過分感慨,“因爲你我都知道,狄青要殺的人,只有更強!”他突然帶些嘲諷的笑,“想當年,趙允升豈不是也聯繫我們去殺宋天子?如今風水轉了,變成我們聯絡狄青來殺元昊,也是好笑。”

轎中人雖說好笑,可眼中一點笑意都沒有,因爲他知道這件事一點都不好笑。元昊不是趙禎,此事若不成,後果不堪設想。

浪埋猶豫道:“其實……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轎中人道:“你說吧。這時候,你我還分彼此嗎?”

浪埋建議道:“如果王爺放手退隱,說不定可以避過這劫。有時候……退一步纔是好棋。”

轎中人目光一厲,低喝道:“你可是有了退意?”

浪埋不避轎中人的目光,沉聲道:“浪埋不懼,可只爲王爺憂心。我們雖做了佈置,又安排了狄青,但要取兀卒的性命,仍沒有太多的把握。浪埋死不足惜,可還怕王爺有事。浪埋斗膽,還請王爺三思。”

轎中人移開目光,感喟道:“就算我放手,兀卒會放手嗎?兀卒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兀卒了,我陪他打下了諾大的江山,不想只是區區的一個種世衡,就讓他對我有所猜忌。這次讓我從明堂回返興慶府,明裡是他稱帝在即,讓我回來恭賀,可是……他想着什麼,我並不知道。我當然可以放下一切,但放下了,和死有什麼區別呢?”

浪埋不再相勸,因爲他也知道,有時候人活着,就是因爲放不下!

權利可以讓人瘋狂,權利當然也能讓人滅亡!

轉眼間狄青又當了三天的侍衛,但他反倒不急了,因爲他知道有人比他更要着急。

這一日入宮,狄青輪值日班,前往養心堂值守。那裡平日沒什麼人去,算不上要地。狄青不等出發,就遇到浪埋。

二人雖早熟識,可彼此見面,從不多說一句。只是擦肩而過的時候,浪埋突然對狄青道:“你欠我的錢,是不是不打算還了?”

衆人均是一怔,狄青冷笑道:“我什麼時候欠你錢了?”回話時他已知道,出手的時候到了。

浪埋一拳打過來,卻被狄青刁住了手腕,二人角力片刻,尚乞已過來勸道:“有事出去說!”

浪埋收了拳頭,悻悻道:“你莫要讓我再看到你。”他霍然轉身離去,尚乞埋怨道:“你怎麼惹了他呢?出去的時候,小心些……誰都管不了這些閒事。”

這本是宮中禁衛常見的糾紛,既然沒有出事,衆人自是見了就忘。

狄青臉上滿是怒容,拳頭緊握,跟在尚乞身後,到了養心堂的時候,還有些忿忿不平。等獨自一人逡巡的時候,狄青這才展開手心,見到裡面有粒蠟丸。輕輕的捏碎那蠟丸,裡面露出薄如蟬翼的一張紙。

狄青看了兩眼,已明瞭了一切,將那紙搓成碎屑,小心翼翼的埋了起來。

日近黃昏,斜陽照過來,映的紅牆如血,狄青望着那堂頂的琉璃閃爍,目光也有些流離。

紙上只寫着一句話,“明日天和殿出手!”

命令簡單明瞭,可爲了這一擊,端是花費了太多人的功夫。

明日出手,他今夜一定要潛到天和殿去。

狄青有些皺眉,御圍內六班直分三組,三組各二十四隊,每隊人的腰牌都在宮中詳細的記錄。這種措施不但防的刺客無法入內,就算對衛戍軍一樣的防備。

狄青一直想不通,如果他突然消失不見,浪埋等人如何填補這個缺口。

狄青正疑惑時,有一宮人走進,見到尚乞笑道:“尚乞,王爺說有事吩咐我,讓我來找你,不知道是什麼事呢?”

宮中多少可隨意走動的,也就是宮人宮女,這裡是養心堂,看那宮人的服飾,倒像是御膳房的人。

尚乞四下望了眼,說道:“王爺說……”他蚊子般的說了幾句,聲音很低,那宮人很是奇怪,問道:“你說什麼?”可不等再問,陡然間雙眸突了出來,因爲一根繩子已扼住了他的脖子。

繩子的另一頭,就在尚乞的手上。

狄青遠遠見到,吃了一驚,隨即明白了什麼。

尚乞殺了那宮人,扭頭對狄青喝道:“脫衣服,解佩刀。”他將狄青的衣服、佩刀、腰牌統統的換在那宮人的身上。

狄青想通了,尚羅多多已死,而宮中少個宮人暫時無妨。尚乞殺了這宮人,不過是充當尚羅多多的替屍,也就添了狄青離去的缺口。

尚乞給那宮人穿了尚羅多多的衣服,再爲那宮人沾上了鬍子,又在那宮人的臉上塗上了鮮血,就算是狄青,也覺得躺在地上那人就是自己。

嘎賈已從假山處刨出一坑,取出裡面的衣服讓狄青換上。

那是一套緊身的衣物,除了衣服外,尚有一雙鞋,兩個竹筒、一柄短劍和一小包吃食。

嘎賈在狄青換衣之時,說道:“一竹筒是毒水,射程四尺。一竹筒是毒針,射程七尺!只有一次噴射的機會。均是在近身的時候使用,只要一點沾到對手,那就萬劫不復了。這兩件暗器都只有一個按鈕,一按就發射。”

竹筒構造巧妙,黑幽幽的讓人心生畏懼之感。

狄青接過竹筒,妥善的放好,目光卻落在那短劍之上。那短劍外有一短鞘,黑黝黝的並不起眼。嘎賈抽劍出來,那劍極短,僅有一尺,但森氣凜冽,碧了拔劍人的眉發。

狄青忍不住道:“好劍。”他甚至不用試,就能感覺到那劍能切金斷玉,削鐵如泥。

嘎賈突然用拇指一按劍柄突出的花紋,只聽“叮”的一聲輕響,劍芒暴漲,倏然變成三尺之長。

狄青目光一閃,嘆口氣道:“好劍。”他不能不說,這些人爲求殺死元昊,什麼都考慮到了。

嘎賈按了下那花紋,長劍縮回,狄青接過那短劍插在腰間,終於明白原來一直以來,不是他喬裝的好,而是因爲尚乞、嘎賈和昌裡,本來就和他是一夥兒的人。

這麼說,宮中侍衛已有很多是轎中人的手下?

狄青來不及多想,昌裡已走過來道:“那處假山,有個凹洞,足夠你藏到天黑。剩下的事情,需要你自己解決。”狄青點頭,已鑽到假山之中。之後聽警訊傳出,腳步聲繁沓,已有人向這方向奔來。

尚羅多多死了,因不服命令擅自走動,被尚乞殺死。

在宮中,等級制度極爲嚴格,不服上意就是死罪。至於就算有人懷疑,也是以後的事情。喧囂過後,漸趨平靜,養心堂只留了四人把守,如同尚乞幾人一樣立在那裡。狄青藏身假山洞穴中,等着日落西山,等到夜幕降臨。

無星無月,宮中雖有燈火燃起,但養心堂周圍滿是黑暗。狄青已留意到那看守的侍衛有些打盹,趁其不備的時候,悄然出了假山,向天和殿的方向行去。

這些天來,他早對宮中的一草一木都熟悉非常,輕易的避開警戒,到了天和殿旁。

天和殿本是元昊和羣臣商議要事之所,白日雖戒備森然,但到夜晚,因爲並無人留,防範也弱了很多。

狄青如狸貓般,從一側柱子攀沿而上,輕踩琉璃瓦片,到了大殿的偏上方,尋了半晌,掀開幾片瓦,閃身而入,藏在大殿橫樑之上。

從那裡看去,下方處一覽無遺,但因這裡是個死角,下方的人反倒見不到上面的動靜。狄青可以看到殿上高臺有一龍椅,鋪着繡龍的黃緞。那裡只有一張椅子,想必坐着的,也就只有一人。

那就是西北獨一無二的元昊!

天和殿比起汴京的皇宮大殿來,少了靡靡之氣,宮殿無人,卻多了肅然蕭殺的氣息。

狄青望了那龍椅許久,揣摩着下手的角度後,終於從懷中取了乾糧,緩緩下嚥。尚乞給他準備的吃食,他動也不動。

他從未信任飛鷹和轎中人,但他信——眼下元昊不死,他就還有被利用的價值。

有時候,到底是誰在利用誰,沒有人能分辨清楚。

事情好像很複雜,事情又像是過於順利。到了現在,狄青已沒有了回頭路。

他坐在樑上,想了許多許多,最思念的還是雨中輕舞,霓裳羽衣,但那翩翩之舞中,似乎總有條藍色的絲帶隨風而起。

藍得如海,潔淨似天,狄青閉上了眼,靜待天明。

雄雞三唱,東方微白,狄青早醒,調息運氣,稍活動下筋骨。他在此休憩的時候,已小心翼翼,連粒灰塵都不讓掉下去,他知道不久後……元昊早朝的時候就到了。

很快,那兩扇厚重的殿門被推開,一縷陽光從外照了進來,只撕開殿中暗影的一角。

秋日的晨光,帶着分南飛大雁的淒涼。狄青望着那晨光,突然想到,原來每日見到晨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鼓樂聲起,有執戟侍衛分兩列而入。他們不用再檢查什麼,因爲他們自信,以這裡防範的森然,就算鳥兒,都很難飛得進來。

有值殿官喝道:“百官入內。”

進來的十數個臣子,狄青大多不識。他雖在宮中月餘,但和這些官員卻少有見面,他是個侍衛,更不會問太多的事情。

狄青能認出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那滿是書卷氣的中書令張元,另外一個當然就是大宋叛將夏守贇。

可狄青更留意的是另外一個人,那人站在張元之後,遠在夏守贇之前。那人額頭很高,鼻樑挺直,鬢角微染霜白。以那人所站位置來看,應是元昊手下的重臣。

這次刺殺行動極爲縝密,若非是重臣,豈能輕易掌控佈局?

羣臣就位後,樂聲又起,羣臣肅然垂手,恭候元昊前來。狄青聽偏廊處腳步沓沓,斜望過去,見那裡走出兩隊護衛,左右各八名,均是身着金甲,手執長戟,極具氣勢。

狄青心頭沉重,他已就看出,那十六名護衛均是步履沉穩,淵渟嶽峙,顯然都是武技好手。

可那十六人就算金甲長戟,氣勢非凡,卻也掩不住中間行來那人的風采,狄青其實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個人。

那是個無論你在什麼地方,第一眼都要留意、不能不看的人。

那人身着白衣,頭帶黑冠。白衣勝雪,黑冠如墨。

他渾身上下,可說是沒有半分華麗的裝束,因爲他已不用龍袍金冠來維護所謂的尊嚴。他若是龍,走到哪裡都是龍,何必衣錦着綺?

他就是那麼緩步的走上了龍座,靜靜的坐下來,手指輕彈。一把長弓置在案前,一壺羽箭輕放手邊。

長弓剛勁,壺中只插着五枝箭,箭簇顏色各異。一枝燦爛若金,一枝潔白若銀,一枝泛着淡黃的銅色,另外兩枝箭簇一黑一灰,泛着森然的冷光。

狄青心中已在想,元昊爲何只用五枝箭,那五枝箭矢若和箭簇一樣的顏色,就應該是金銀銅鐵錫五種。

這人狂傲如斯,難道認爲天底下,只需要這五枝箭就能解決一切問題嗎?

驀地心中一震,狄青心中有些古怪,彷彿想到個極爲重要的事情,偏偏一時間忘記了是什麼。

鐘磬一響,萬籟俱靜。元昊終於開口道:“中書令,我志在一統天下,三川口一戰後,又過大半年之久,不知你可有了取天下之策?”那聲音不帶絲毫的狂傲,甚至可說是漫聲輕語,但其中語意決絕,不容置疑。

狄青心中一震,暗想大宋整日想着內鬥,趙禎年少缺乏魄力,比起這整日想着一統天下的元昊,可差了許多。

中書令張元上前,恭聲道:“啓稟兀卒,定天下之計早有,無非是盡取隴右之地,據關中形勝,東向而取汴京。若能再結契丹之兵,時窺河北,使中原一身兩疾,其勢難支撐久矣。”

元昊一聽,並不迴應,只是手撫桌案,食指輕叩。狄青這才留意到,元昊的手掌秀氣,手指纖長,但輕輕叩動,卻顯得極爲有力。

不知爲何,狄青從他敲擊的動作中,宛若看到力士擂鼓,金戈錚錚,這是不是說,元昊表面上雖儒雅平靜,可內心卻戰意熊熊?

可最讓狄青留意的是……元昊左手尾指留有長長的指甲,而那指甲竟是藍色。

藍色如海……

狄青心頭一震,不知爲何,已想起了飛雪的那條絲帶。他絕不該這麼去想,因爲飛雪和元昊,本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更不會有任何瓜葛。但狄青那一刻,心中卻有種古怪的念頭,那就是飛雪和元昊……其間必有聯繫。

大殿沉寂,悄無聲息,但每個人心中都像有戰鼓擂動,咚咚響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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