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從打麥場上回來,璧容扭了腰,在牀上躺了好幾日。秀蓮跟她說了好幾次宋金武明裡暗裡跟自己打聽她的事,今個兒問問你家姐兒腰痛可輕了些,明個兒拉着小虎子以給孩子送吃食爲名,左顧右盼,欲言又止。
秀蓮說,這個臭石頭八成是動了心。
可璧容卻只覺得人言可畏。尤其在這麼個小村子裡,幾戶人家擡頭不見低頭見,丁點風吹草動也能變成燎原大火,直燒得你面目全非。
於是,璧容越發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以守孝期爲名,能不出門就不出門,決計不和單身男子接觸,尤其是宋金武。
慢慢的宋金武也看出了璧容在刻意躲他,想到村裡那一羣愛嚼舌頭的長舌婦們,心裡一陣慍怒。
宋母知道了兒子的心思,欣喜不已,想着鄭家姐兒不同於一般村婦的好相貌,和那一雙繡花的巧手,便叫兒子從鎮上買了些乾果,帶着小虎子上了鄭家。
秀蓮見是宋母,熱情地攙進了屋,又喊了婆婆出來,陪宋母嘮話兒。
“她嬸子,都是鄉里鄉親的,來就來還買啥東西,快拿回去給小虎子吃罷。”鄭母撇着嘴,推拒着。
“家裡還有呢,哪敢不給這小霸王留。”宋母趕了小虎子去跟福哥兒幾個玩,剛坐下就嘆了一口氣,跟鄭母道:“大嫂子命好喲,兒子媳婦孝順,孫子孫女也都有了,不像我,哎……”
鄭母也知道宋母的苦,宋金武今年二十有二了,比自家老大隻小一歲,小虎子她娘沒了以後,就一直沒找着媳婦,雖如此,卻也沒的辦法,只得勸道:“她嬸子,兒孫自有兒孫福,咱們老了,管不了嘍。”
“我就怕啊,怕我哪天兩腿一蹬,剩下小虎子沒個人照顧啊。”說着,宋母眼淚直流,秀蓮忙拿了帕子給她擦着淚,這邊也勸道:“大娘啊,要不讓王媒婆上遠點的村子再問問,把條件放低點,只要姑娘心眼好,能管家就行了唄。”
“哎,福哥兒娘,你是不知道喲,我老婆子操碎了心,可這個臭石頭他要是看不上說什麼都沒用。”
“這金武莫不是還忘不了虎子娘啊?”鄭母道。
“我原先也以爲呢,可最近瞧着又不像,倒像是……看上你家姐兒了……”宋母磕磕絆絆地說出來,看着鄭母一臉吃驚,不由得老臉通紅。
“大嫂子,你家容姐兒也不小了吧,可許了人家?”
“她嬸子,我家姐兒還在孝期呢。”鄭母一時想不出什麼話比這個更有說服力。
“這我知道,可若是合適,先定下來也無礙不是。哎,我家那小子怕是真動了心,要不我也不會厚着臉皮上門來問喲。”
“這……她嬸子,我倒是挺喜歡金武這孩子,可你也知道我這閨女不是我親生的,這婚姻大事我也不好跟着摻和,還得她自己決定,你放心,我家姐兒還有一年孝期呢,她若是對金武有意思,到時候一定叫你來家裡提親。”
宋母本也沒打算這一趟就定下來,只是提前跟鄭家知會一聲,以後兩家往來密了,機會自然就大了,這下心裡的石頭才稍稍落下,連連稱謝。
鄭母也沒當面和璧容提這事,不過那天宋母來的時候,璧容卻是在的,只是在牀上養着腰,沒起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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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完了夏收,大夥可算能暫時歇上幾日,但鄭天洪是個坐不住的,沒歇兩天他又去了地裡,開始滅茬、翻地,準備種玉米紅薯。
幾日後,農戶們磨完了麥子紛紛按着一畝地三鬥糧食繳了農稅,剩下的則放進自家的糧庫裡,留着過冬。
看着廚房後面堆着的慢慢半屋子白麪,鄭天洪的勁頭更足了,第二天便拉了鄭天旺一塊早起下地。
趁着這幾日天晴日頭足,秀蓮幾人便把家中的花生穀子鋪在院裡的席子上曬,花生種子要曬一曬才能種。
北方乾燥,種不了稻子,小麥也只是一年一熟,產出來的白麪精貴,平日裡自是捨不得吃,往年到了這個時候,農戶們便開始忙着種些玉米、紅薯。鄭家的十幾畝地裡,種了六畝地的玉米,四畝沙地並兩畝良田種下了紅薯,沙地套種了大豆,良田則套種花生。其餘的種了些日頭短的蘿蔔、香瓜、豆角、黃瓜等瓜果蔬菜。
鄭母念着兩個兒子種地辛勞,這日自掏了錢讓業哥兒早上買了一斤豬肉,一塊豆腐。午飯蒸了白麪摻着玉米麪的卷子,由於家裡剛收了麥子,白麪也不像往常那樣捨不得放了。一斤豬肉分了兩半,一半拿鉤子掛了起來,留到晚上能再吃一頓。剩下的半斤肉,炒了一個肉末豆腐,一個蒜薹炒肉絲。
福哥兒和豆芽看見天業小叔買了肉,忙不迭地跟着跑回了家,在廚房門口嘰嘰喳喳地鬧騰着,時不時探探頭,奶聲奶氣地問着璧容飯好了沒。
幾人正待要坐下吃飯,就聽見外面有人嘭嘭嘭的拍門。
“來了來了,這沒眼力見兒的,連頓飯都不讓人吃舒坦了。”秀蓮罵罵咧咧地走出去開門,一看來人,心裡即刻有了不好的念頭,強扯了笑問道:“呀,老姑咋的來了?”
“大洪家的咋說話的,俺個人兒孃家還不能來了咋的。”
“姑,俺不是那意思,俺嘴笨,您別跟俺一般見識。”秀蓮連連賠罪。
“老大家的,是誰呀。”鄭母在堂屋扯了嗓子問了一句。
“娘,俺姑來了,還有芳姐兒和全哥兒。”
鄭母一聽忙出門迎接,拉着來人笑道:“妹子來也咋也不說一聲,俺好叫大洪去接你。”
“俺哪好意思啊。”錢婆子酸酸地說了一句,拉着小兒子貴全進了堂屋。叫芳姐兒的姑娘鬼頭鬼腦地環顧了一圈,抿着嘴拎着小包袱緊跟在了錢婆子身後。
“喲,嫂子家這日子過得可真是紅火喲,俺們一年也吃不上幾回肉呢!瞅俺家全哥兒餓的鬧騰了一道了,快坐下跟着舅母家沾沾光吧。”錢婆子說着,就拉着兒子閨女坐在秀蓮和鄭母的凳子上,拿起跟前的筷子,也不管是誰的,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那個叫全哥兒的小子也不知是餓壞了還是怎麼,一手拿着兩個卷子,兩三口便進了肚子,他娘和姐姐也不例外,筷子每每落下,必是夾起一塊肉,百發百中,照着這風捲殘雲一般的速度,不一會兒,盤子裡只剩下一盤翠色的蒜薹和幾顆小紅辣椒,再無一塊葷腥,連豆腐上的一層肉末也被尋了個乾淨,餘下幾塊白花花的豆腐被撥弄個稀爛。
除了給孩子夾了幾口,桌上的其餘幾個大人還沒怎麼吃,劉氏看着三人那幅吃相,暗自在心裡把三人罵了個遍,擡屁股起來便跟鄭母道:“娘,天旺他們還沒吃飯呢,我再去炒個菜吧。”
鄭母點了點頭,又叫了秀蓮,道:“老大家的也跟着去吧,看廚房裡還有什麼現成的,多弄幾個,給你姑母他們一併端上來。”
錢婆子剛聽了劉氏的話,一張老臉臊的通紅,她暗自瞥了劉氏一眼,心裡罵了一句,悻悻地放下了筷子,但臉上的表情顯然還沒吃夠,這下又聽了鄭母的話,肚子裡的饞蟲又開始嘬兇了,四下一看,見三個孩子的碗裡還有肉,喉嚨一陣涌動,錢婆子自是不好去搶孩子碗裡吃,只得錯開目光,跟鄭母說着幾句客套話。
福哥兒和豆芽人小,手夠不着盤子,都是大人給他們夾進碗裡,自己再拿着筷子慢慢吃。兩人眼見着桌子上的兩盤子肉菜被吃了精光,再看看自己碗裡僅剩的幾塊肉,小臉皺巴巴的。
趁着豆芽晃神的時候,錢貴全迅速地伸出筷子,夾過豆芽小碗裡的幾塊肉扔進嘴裡,美滋滋地嚼着。
豆芽回來頭來看時,小碗裡已經空了,這下委屈地再也忍不住了,嘴角一咧,哇的哭了出來。
“不哭,妹妹不哭,哥哥有肉,給你吃。”福哥兒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費勁地夾了自己碗裡的肉給豆芽,天業也把碗裡的菜撥進了侄女的碗裡,豆芽這才止住了哭泣,看着福哥兒見空的小碗,擡起頭啞着嗓子問了一句:“哥哥不想吃肉嗎,都給豆芽了,哥哥就沒了。”
錢貴全見兩個小娃子彼此讓着我碗裡的肉,又動了歪心思,剛想伸出筷子,卻見璧容眼光發冷地盯着他,心裡發虛,只得縮回了手,把筷子放下嘴裡,意猶未盡地嗦了兩下。
璧容攬過豆芽放在腿上,柔聲哄着她道:“豆芽兒真乖,也知道心疼哥哥呢,姑姑把肉肉給你倆一人分一半好不好?”說完又俯下頭在兩個娃娃耳邊說道:“待會姑姑給你們蒸雞蛋羹吃。”
豆芽兒和福哥兒笑着一人親了她一口。
錢婆子見衆人一副瞧不起他們的表情,臉色陰沉地狠掐了兒子一下,嘴裡嚷嚷着:“你餓死鬼投生啊,搶你外甥女的吃!”
錢貴全痛的蹭的跳起來,嘴裡嗷嗷喊着:“我是你親兒子,掐死了我,你老了可沒人跟你送終!”
錢婆子一聽更是氣得火冒三丈,也站起來揮着巴掌往他身上打,母子二人像是耍大戲一般在屋裡你追我趕。
璧容見這錢貴全年紀比天業約麼還要大上兩歲,卻跟這個潑皮小無賴一樣,沒有半點教養,再瞧那芳姐從進了門就東看西看,像是在找什麼人,神神秘秘的。璧容心裡對這錢婆子一家沒有半點好感,只是不知他們是何身份,鄭母竟然沒有動怒。
劉氏在廚房裡聽見閨女哭,連手都沒擦就跑了出來,進屋就開始嚷嚷:“哪個作死的欺負我閨女了!”
“喲,天旺家的,你喊什麼呢,你婆婆還在屋裡呢,說話咋這麼沒大沒小。”錢婆子一副長輩的姿態,挑着眉毛對劉氏道。
“老二家的,這不是沒事了嗎,全哥兒跟豆芽兒逗楞玩呢。”
見婆婆這麼說,劉氏只能嚥下火氣,狠瞪了錢婆子三人一眼,氣沖沖地出去了。
錢婆子坐在鄭母身邊,語重心長地說道:“我說嫂子,你這可脾氣不行喲,瞅瞅,你家的媳婦都快爬到你頭上了,這當了婆婆呀就得給媳婦們立下規矩,負責她們挑唆着男人忘了娘,你今後日子可就沒法過了。”
“哎,我老了,還能有多少年活頭,以後這日子還不是兒子媳婦自己過,我可懶得去插上一腳,憑的惹人罵。”
錢婆子還要再說,見鄭母一臉,顯然是不愛聽她的話,這才把話嚥到肚子裡,跟鄭母客套着:“家裡今年收成可還好吧?”
鄭母想到廚房後頭堆着的半屋子白麪,欣喜之極,臉上一片笑意,道:“都是天洪跟天旺忙乎的。”
錢婆子見鄭母高興,也跟着恭維道:“我老早就說天洪是個本事的,和俺哥當年一樣,娶的這個媳婦也不錯,進門就給你生了個大胖孫子,瞅瞅福哥兒,虎頭虎腦的,我一見了就耐的不行。”
“是呢,福哥兒可皮實了,打生下來也沒生過病,是個有福的。”鄭母提起大兒子,心中驕傲,村子裡幾十戶人家沒有一個不誇讚天洪種地好的。
“可惜天旺沒有天洪那般的命,自己倒是有門手藝不怕吃不上飯,就是他那媳婦兒,叫人不省心哪。”
錢婆子話裡話外地又提起了劉氏,璧容聽着只覺得她似乎跟劉氏頗有隔閡,不像光是剛纔劉氏倔了她那麼簡單。
“算了,他自己個樂意,我也管不了。”
錢婆子趁勢又跟鄭母道了劉氏的不好,不尊重婆婆,壓着她男人,又生不出兒子,諸如此類,鄭母瞧着倒是沒把她的話放進心裡,只嘴上附和幾句。
待秀蓮和劉氏又弄了幾道菜端進屋裡,錢婆子這才止了口,坐下拿起筷子又跟着吃,只是菜裡沒了葷腥,只有幾塊碎雞蛋混着青菜炒了炒,她吃了幾口就撂下了筷子。
秀蓮和劉氏早把給天洪天旺的飯菜盛了出來,有肉有雞蛋,比屋裡要豐盛不少,劉氏做完了也沒進屋,直接就提着食盒去了地裡。
等幾人都吃完了飯,錢婆子三人去了鄭母房裡,璧容才帶着三個孩子去了廚房裡,給他們開小竈。
秀蓮也心疼兒子沒吃飽,當下從籃子裡摸了三個雞蛋,給他們蒸雞蛋羹,福哥兒和豆芽自是歡喜不已,獨天業婉言拒絕,嘴裡說着:“這是小孩子吃的玩意,我已經是大人了。纔不吃這個呢。”
秀蓮和璧容聽了忍俊不禁,也不否定,直誇着業哥兒長大,天業聽了,倒是比吃了肉還開心。
璧容一邊刷着碗,一邊跟秀蓮問着錢婆子三人的身份。
原來這錢婆子是鄭家老爹的親妹子,早前嫁進了他們老家姓蘇的一家,沒過幾年她男人死了,她不願意留在婆家守寡,便帶着兩個孩子回了孃家。後來老家鬧了災,她又跟着嫂子(鄭母)一夥來到了西坪村,經媒婆介紹,嫁給了葛家莊的一個死了兩個老婆的鰥夫錢大有,因着錢大有無兒無女,便讓錢婆子的兩個孩子改隨了他的姓,好在他百年之後也有人給他披麻戴孝。
錢婆子一聽自是非常樂意,不管鄭母的規勸,連聘禮也不要就嫁了過去,她本想着那些聘禮送了也是進鄭母的腰包,不如省了留着自己嫁過去以後再花。可嫁了才知道,這個錢大有爲人好賭,家裡的地都讓他賭輸了好幾畝,哪還有什麼銀錢。他家現在的幾畝地還是她公爹在世時,花了自己的棺材本給他們擲下的。
“她以往也經常來嗎?葛家莊離這可不近了吧。”璧容問道。
“那怎麼辦,她就咱家這麼個親戚的,她男人那邊的兄弟都被她們得罪盡了,早跟他們撇清了關係。我剛進門的那年,她來跟家裡借錢,娘沒答應,她就念叨着當初是娘容不下她,害她嫁了這麼戶人家,娘沒辦法,只能一次次地任由她這樣,我們做小輩的也不能說她,真真氣死我了!”
璧容把前因後果聽了一遍,這才明白過來,想着錢婆子一夥人剛纔的模樣,嘴上勸着秀蓮,心裡卻對她們也是厭惡的很。
秀蓮回過頭衝裡屋狠狠地剜了一眼,嘴上道:“你看着吧,她這回來準沒好事,定時又來要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