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在天花板上的電風扇,搖搖欲墜地隆隆轉。
“所以,你就從阿莫身上拿走手機,等我打電話給你?”
“我翻了很久,那個男人的身上完全沒有能夠證明他是誰的東西,就連手機裡面也沒有任何人的電話號碼跟簡訊。我想弄清楚這個男人的來歷,他是誰,爲什麼他有這麼厲害的身手,還有……爲什麼他殺不了我。”
“真是讓人舒服的自誇啊。”
長春路這間裝潢過於老舊的生猛海鮮店裡,地上髒髒滑滑的。
龍蛇雜處,吵的很,一點也不適合談事情。
滿座穿着短褲涼鞋的客人紅着臉高談闊論,大火快炒的爆油聲,壯漢揮手大喊直接點菜,此起彼落的哈哈大笑聲跟咒罵聲。這間店最常出現的兩個單字是“乾杯”跟“來了來了”。每張桌子下都堆着好幾只空玻璃啤酒瓶。
但鄒哥卻選在這裡,跟殺了他底下最優秀刺客的陌生人說話。
冷氣開得太強,剛上桌的菜還冒着蒸氣,拿着筷子的手卻早冰涼了。
“你的名字叫蒼葉?”鄒哥又夾了一塊生鮪魚肉,用筷子掂了掂。
“不,我還沒決定我的新名字。”這個不想再叫蒼葉的男人說道。
爲了遮掩十幾道傷口,他的身上貼滿了OK絆,看起來愚蠢至極。
“隨你便啊,不過我該怎麼稱呼你?”
“……暫時就叫我,殺死阿莫的傢伙好了。”
“呿。”
鄒哥的心裡頗有矛盾。
中介殺人十七年了,在鄒哥底下做事的殺手,有一半不能好好完成制約退休。
一半都會在任務中送命、或是制約定得亂七八糟導致有多少就宰多少。
最優秀的不見得就能活到最後,鄒哥看得很多,這沒什麼。底下的殺手被黑幫逮到用盡種種殘忍的方式虐待死,鄒哥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公義……
幹這一行還要跟人談公義,會惹人發笑。
不過,這個人在殺死他經紀的王牌殺手後,接着還想辦法跟他接觸、見面、聊天“談生意”這種事,是不是有點白目過頭了呢?
鄒哥在吃了大半盤生魚片後,試着瞭解了爲什麼此刻坐在他眼前不是阿莫……
而是這個白目又自以爲是的狂人。
這個狂人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在見面十五分鐘內吃了非常非常多的東西。
“你相信命運嗎?”蒼葉毫不客氣又塞了一大堆東西進嘴,含含糊糊地說。
“我當然相信。我也相信命運可以被掌控。”鄒哥說着熟悉的殺手經紀語言,開了瓶啤酒:“我相信只要給我錢,這個世界上就會有至少一個人的命運,被我控制了。”
鄒哥爲自己倒了一杯,也爲蒼葉倒了一杯。
蒼葉一鼓作氣吞下滿口的食物,爲他要說的做好準備,也爲了剛剛倒滿的酒。
他吐了一口氣。
“就在今天中午,一個拿着我護照的陌生人登上了那一班預計從臺北飛到曼谷的東航班機。那班飛機摔下來了,摔在太平洋上,就是今天新聞裡不斷提到的那一架。”蒼葉好整以暇地說:“四百五十多個乘客,全數罹難。”
“喔。”鄒哥自顧幹了一杯。
一架飛機墜毀了,然後呢?
蒼葉也幹了一杯。
“我不知道討債公司到底將我的護照賣給了誰,我也不在乎。不過現在航空公司將我的名字列進了死亡旅客名單裡,飛機又摔成那個樣子,幾百條屍體不是燒焦了就是被魚吃了,或是根本被海流捲走了,絕對不會有什麼費事的驗DNA確認的問題。”蒼葉爲自己斟了一杯,像是下定心地說:“在法律上,我已經死了。”
鄒哥無動於衷地夾了一把炒花枝。
幹殺手,也幹經紀人,前前後後加起來也有二十年了,遇過的怪事可曾少了?
這種離奇的生死經驗他不是沒聽說過,不過呢?
要說,鄒哥自有更精彩的故事。
這個自以爲是的混蛋接了應該打給阿莫的確認電話,就爲了跟他說這些屁話?
“我說這個呢……殺死阿莫的傢伙。”
鄒哥嚼着炒花枝,晃着筷子說:“不知道應該說你無知咧,還是該稱讚你很勇敢?我管你什麼飛機掉不掉下去的,你宰了我的人,你宰了我的人,你宰了我的人……”
說這三迭句的時候,鄒哥拿着筷子不斷指着蒼葉的鼻子。
終於,鄒哥像是釋放情緒地恐嚇道:“你不怕我找了其他殺手埋伏在這間店裡、街上、巷子裡,幫我的……好員工報仇?”
蒼葉沉默了片刻。
最後,他點點頭。
“我怕。可是我不會死。”
“唉呦?這麼屌?”
“……自從那架飛機摔下來,在死神的名單裡,我也一併死了。”
“唉呦?還挺會幻想的嘛。”
“死過的人是不會再死一遍的。”
鄒哥點點頭,用筷子在桌上一片狼籍的酒菜上劃了一圈,示意兩人一起吃完。
餐廳很吵,給了蒼葉更肥的膽子。
“輪到你回答我了。你口中的阿莫,就是職業殺手吧?我要怎麼樣才能成爲其中之一?你能教我嗎?我該怎麼做呢?”蒼葉連珠炮地問。
鄒哥只顧着吃,一個眼神也沒給蒼葉。
這陣子屈辱慣了,蒼葉也不在意,便跟着大快朵頤。
菜吃完了,酒也幹了。
蒼葉還沒開口,鄒哥就擦了擦嘴。
“阿莫的手機你還留着吧?”鄒哥起身。
“要還你嗎?”蒼葉也茫然地起身。
“……五分鐘後我傳簡訊給你,若那時你還活着,就來吧。”鄒哥冷笑。
什麼意思?
蒼葉正想問,卻在鄒哥背對他結帳的一瞬間明白了怎麼回事。
一股電流從腳底衝向頭頂,蒼葉的全身寒毛直束。
驚訝的是,他竟然非常喜歡這種危機感充滿全身的感覺。
一百多顆隱形鏡頭自動綻放開來,立即從四面八方監視着這間餐廳每個動靜。
兩個正在吃海鮮麪的古惑仔散發出不尋常的、略嫌笨拙的殺氣。
一個正在剔牙的壯漢,不懷好意的眼神從吵雜人羣中飄了過來。
靠在牆角獨自喝酒的長髮流浪漢,腰際鼓了一大包硬硬的東西。
是了。
要走出這間店,沒四條命還真不夠死。
不。
遠遠不只。
一百多顆鏡頭快速震動起來。
蒼葉全身發抖,褲襠裡的尿意飆升到眼睛,差點就要哭了出來。
“好好玩。”鄒哥結帳完,便徑自走了。
走的時候,鄒哥的手裡還着一瓶未開的酒。
蒼葉沒有目送鄒哥。因爲他已全神貫注在……面對巨大的恐懼上。
剛剛還在大火快炒的老闆面無表情關掉瓦斯,跟兩個服務生將鐵門拉了下來。
所有一秒前還在高談闊論的客人們全都安靜下來。
“……”蒼葉不自禁伸手,慢慢抓起了桌上的空酒瓶。
彷彿剛剛吃盡肚子裡的數千卡食物,瞬間都轉化成腎上腺素在體內熊熊燃燒。
以恐懼爲薪柴,蒼葉的全身快要沸騰起來了。
二十幾個客人同一時間站了起來,每個人的手上都拿着兩隻空玻璃酒瓶。
“沒……沒得商量?”蒼葉握住酒瓶的手,劇烈發抖着。
商量?
二十幾個客人不約而同將酒瓶敲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