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高高的水塔上,他吃着剛剛從樓下陌生人冰箱裡偷出來的棒冰。
舌頭舔着冰,眼睛盯着左手邊五十公尺外的一間頂樓小屋。
他的視力可比高空中的老鷹,在這個距離內小屋有任何動靜都一清二楚。
電話響了,只可能是兩個人。
Mr.NeverDie接起。
“在幹麼啊?”鬼子的聲音。
“吃冰。”他很冷漠。
“吃吃吃,我看了晚間新聞啦,你喔,打得好凶喔。”
“呸。我打他的時候,你不是用路口監視器看了嗎?”他不屑。
“在新聞上看到你,當然比較酷啊吃吃吃。”鬼子笑了。
話說不管有沒有任務,鬼子越來越常打電話跟Mr.NeverDie瞎擡槓。
這不壞,Mr.NeverDie已很少跟人類正常聊天……雖然他們的對話也不見得正常,但至少還確定是語言的交流。
“對了對了,吃吃吃,我很好奇一件事耶。”鬼子擡高聲音。
“好奇個屁。”他舔着棒冰的尾巴,有點意猶未盡。
“太兇了喔!我都還沒開口問呢,吃吃吃。”
“……”
“你到底是誰啊?沒有名字,讓我很難查起耶。”鬼子開了個頭,就自己說了個沒完:“我查了最近幾年待過神經病院的人,好像都沒有像你這種超自以爲是的病例,還是你在神經病院的時候,得的不是現在這種病啊?”
“……”Mr.NeverDie淡淡地說:“我幹你孃。”
“吃吃吃,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啊。還有還有啊,我也查了受刑人跟通緝犯的相關資料,哇,好多人可以查喔,真的真的好多喔!不過不管我怎麼縮小範圍,就是沒有找到體力像你這麼好的神經病耶,你真的好會藏喔吃吃吃。”
鬼子蒐集分析情報的能力,Mr.NeverDie是最清楚的。
不過鬼子當然找不到自己……
“我勸你不要打探我的底細……嘿嘿,我啊,是個很恐怖的人!”
Mr.NeverDie沒有說的是,不管有多恐怖,他其實也不算是人。
他很可能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介於人與神之間,或人與鬼之間的,某個奇怪的無法類屬……或許是他的自以爲吧。
“還有還有啊,你也沒問過我的名字耶?我們都合作這麼久了,你連叫我一聲鬼子也沒有過吃吃吃,想不想我告訴你呀?”
“我呸。”他看着那間白色的頂樓小屋。
今天竟然沒人。
“……超沒禮貌的。”鬼子笑得花枝亂顫:“雖然你問了我也不會告訴你啦,免費告訴你的話,我不是太虧了嗎?”
有病的其實是你吧?Mr.NeverDie掛掉電話。
棒冰吃光了,只剩下一根扁木頭,他隨手扔了。
眼睛還是在那間頂樓小屋上飄來飄去。
“今天沒人啊……”Mr.NeverDie喃喃自語。
是一間刺青店。
他注意這一間刺青店,有一段時間了。
在Mr.NeverDie於這個城市上空到處遊蕩時,在靠近永和四號公園的舊街區裡,發現在兩棟至少有三十年老公寓的頂樓,有一間橫跨兩棟樓的頂樓加蓋。
佔地很大,大概有五十坪左右吧?
雖然是頂樓加蓋,卻是間獨立的房子,裝模作樣地砌上了刻意仿古的磚牆,還用純白色的漆平平整整塗得很乾淨,加了一塊大玻璃嵌在屋頂上,採光簡直無可匹敵。
房子的四周圍種着花,除了攀上屋頂的牽牛花外,什麼花Mr.NeverDie沒有研究也沒有興趣,不過那一大片白色的、黃色的、跟紅色的花配起來,顏色還挺不刺眼。
整體看起來,若不是門口用一塊畫布寫着“刺青店”三個字,看起來真像一間懶得走任何風格的小咖啡店。
“……刺青店,真好笑。”他打了個嗝。
一般的刺青店都開在燈光昏暗的一樓街角,或是黑黑的地下室,有時候那種地方越有神秘的氣氛,越容易招徠顧客,窗明几淨反而與刺青所象徵的個人神秘主義格格不入。
可這一間刺青店開在這麼高的地方,怎麼吸引客人?
顯然,刺青店的老闆不是完全不懂做生意,就是太有自信,認爲潛在的客人都可以靠口碑互相介紹而來。
起先是那一大片玻璃屋頂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吸引了Mr.NeverDie的目光,再來就是那個寫着“刺青店”三字的畫布招牌,徹底讓他笑了。是故Mr.NeverDie在玩“城市上空狂奔極限賽”,渾身大汗衝過這個區域時,總會朝店裡瞥一眼,好奇裡面有沒有客人?
客人,有的。
每次經過,都有客人在裡頭,男的,女的,老的,年輕的,胖的,瘦的。
店裡總只有一個客人,感覺起來就像是事先預約,令人意外。
刺青店老闆是個女人,多少歲數太遠了看不出來,長得好不好看也看不出來,只曉得每一個找她刺青的人,都得用黑布蒙着眼睛——這肯定是不想在刺青完成前被顧客看見半成品的模樣、纔有的特殊要求吧?
罕見地,現在店裡沒客人。
女刺青師穿着寬大及膝的大T恤,盤腿坐在竹編的長沙發上,翻着看不出名堂的大本雜誌、或書。伸手可及的地方沒有茶几,只隨意在靠腳的地上放了一大隻透明水壺,跟一個馬克杯。
這個狀態,已經持續了半個多小時。
“是在等人呢?還是今天真的沒客人?”Mr.NeverDie眯起眼睛。
決定了。
今天是刺青的好天氣。
Mr.NeverDie像一隻多了青蛙彈腿的壁虎,又黏又跳地,最後踩着隔壁房子屋頂一躍而下,雙腳蹲落在加蓋小屋前。
最後這個落地畢竟有些突兀,坐在屋裡的女刺青師下意識看向屋外。
“……”女刺青師打量着這個不速之客。
只不過她還是盤着腿坐,拿着剛剛斟滿水的馬克杯,只是眼睛動了個方向。
Mr.NeverDie推開門。
他本以爲自己可以大刺刺地喊着:“我要刺青。”然後一屁股坐下來袒胸露背,可不知怎地,進了這間屋子,他竟然有點不自在。
女刺青師年紀不大,約三十歲左右吧,不過有可能是屬於長相比實際年齡還要輕很多的那一類輕熟女,長髮披肩,腿很細長。素素的一張臉,沒有一點妝彩在她的臉上,正好顯得女刺青師五官間一股淡淡的……不屑。
不過讓Mr.NeverDie感到不自在的,不是出在女刺青師那一股渾然天成的不屑,而是這屋子未免也太過安靜。
沒有音樂,沒有廣播,只有微風輕輕拍打老窗戶的聲響。
“你是從外面爬進來的吧?”女刺青師慢慢將馬克杯放在腳邊。
“是啊。”Mr.NeverDie倒是大言不慚地承認。
“前幾天一直有人在附近不要命跑來跑去,哪個人就是你吧?”女刺青師站起,順手將一頭長髮往後一紮,用尋常的橡皮筋綁了個馬尾。
他楞了一下,隨即咧開嘴:“是啊。”
雖然自己並不是神出鬼沒,而是大大方方地在這個城市上空狂跑,但自己奔跑速度與地點又快又離奇,這個把店開在頂樓的白癡女人,竟然有辦法注意到這種事……嘖嘖。
“我要刺青。”Mr.NeverDie終於說了正題。
“……這樣啊。”女刺青師微微皺眉。
“沒預約不行嗎?”他轉頭朝門口看了一眼。
“那倒不是。”
至於理由,一時之間她還真難以說出口。
女刺青師面無表情拉了一張椅子過來,像是猶豫了一下,又將椅子拉了回去。
房間裡瀰漫着一股刺鼻的臭味,任誰都無法受得了。
“你又臭又髒,先去洗澡,不然傷口很容易感染。”她指着屋子一角。
“一般人的話,傷口感染會怎樣?”他雙手叉腰。
“皮膚潰爛,發燒,最嚴重的話,當然會死。”
他可得意了:“我可不是一般人,嘿嘿,嘿嘿。”
白了他一眼,女刺青師逕自坐下,一手拿起雜誌,一手指着浴室的位置。
沒轍了。
Mr.NeverDie只得乖乖去淋浴間將自己衝了個乾淨,只花了兩分鐘。
他溼答答地從淋浴間赤裸走出來,心想,如果自己不是自詡爲專家,絕對不幹免費的殺人勾當,否則等一下一定把這個目中無人的刺青師拳打腳踢到死。
“滿意了吧?”Mr.NeverDie瞪了女刺青師一眼。
“擦乾。”女刺青師遞上一塊白色大毛巾,無視男人的**。
有一張牀,平常都是那些客人在用的,Mr.NeverDie沒等招呼就自己趴了上去。
刺青所需要的工具都放在牀邊的小木椅上,幾瓶顏料,針筆,消毒棉布……
“我想想……”
女刺青師凝視着男人赤裸的背部,陷入思考。
她得想想。
有時候她會在腦中構思半個小時,有時她想都不想、刺了再說。
Mr.NeverDie打了個呵欠,問:“有沒有你之前的作品集?我看着選。”
他只是擁有想刺青的心情,卻沒想好要刺什麼,就跟他之前做任何事差不多莽撞。或許刺點猖狂一點的圖案?史前怪獸之類的?
女刺青師淡淡地說:“我刺青,不收錢很久了。”
Mr.NeverDie怔了一下,脫口:“哪來這種事?”
女刺青師凝視着Mr.NeverDie滿布傷疤的背肌。
……不會錯,這個人身上的疤痕都是最近幾個月發生的。
有的傷口深,有的深口淺,有的絕對是被刀刺傷,有的像是被火燒過,有的痂纔剛剛結好、上面還覆着一層薄膜,而這些新傷舊傷加起來令人怵目驚心,一看就知道統統沒有經過良好的醫療處理,纔會留下這麼亂七八糟的狀態。
有趣的身體……該刺些什麼好呢?
女刺青師慢慢說道:“你看到的那些人,都是我在網路上貼出徵人啓事,再付錢請他們過來,讓我在他們的身上刺青。”
這可聞所未聞,Mr.NeverDie頓時覺得有趣極了。
“你真幫人刺青不用錢?”他覺得好笑。
“不,是他們收錢,讓我用他們的身體創作。”她觀察着他的頸子。
Mr.NeverDie的頸子很粗,肌肉厚厚一圈、紮實地包覆在頸骨上。
這麼強壯的脖子,就算受到了強烈的打擊,一時之間也不會昏厥吧?
她看着,想着。
如果刺在頸子上,什麼圖案合適呢?
“付錢叫別人讓你刺青?哈哈!我從來沒聽過這種事!”Mr.NeverDie哈哈大笑,覺得自己真是來對了,又說道:“所以你是一個刺青的生手?專門付錢找人充當你的實驗品?虧你想得出來!”
“刺青是我的興趣,不是我的職業。”
女刺青師顯然回答過很多次這個問題,也不生氣,只是繼續她的人體觀察。
她捧起了Mr.NeverDie的手,端詳着。
這個男人的強壯手臂,感覺像是從事攀巖的運動員,手指關節長了很多粗繭,尤其拳骨的部份明顯是破皮破皮又破皮後、表皮皮膚與底下的骨骼聯合產生了特殊的繭化,這種繭化只會出現在——整天赤裸裸毆打別人的拳頭身上!
手。
背。
腳。
頸。
這個人,很強壯。
一個人被稱“強壯”,只是一個籠統的形容。
扣除形而上的“心靈的強壯”,“身體的強壯”有很多面向。
比如說,有些人的強壯,適合跳躍,表現在腿部的肌肉特別發達。
可光是擅長跳躍的強壯,又可細分爲擅長跳遠的強壯、跳高的強壯、連續跨越高物的強壯、無助跑立定跳的強壯——甚至是擅長安全着地的逆跳躍的強壯。
有些人的強壯,力拔千鈞,肩膀粗實有如巖塊,背闊肌像金屬炮彈一樣。
可所謂的力拔千鈞又分很多類型,有舉起重物的強壯、投擲重物的強壯、扛起重物的強壯、抵禦重物衝擊的強壯。
而這些不同性質的強壯,都會隱藏在不同區域的肌肉羣裡,逃不過她的眼睛。
有些人的強壯,表現在一般人不曾想象過的面向上。
比如能承受攻擊的能耐異常的高,這也是一種弱者的強壯。比如從受傷到復原所需要的時間可怕的短,這也是一種傷者的強壯。比如在冰天雪地下默默獨行十個小時,也是一種北極熊式的強壯。比如在深水裡閉氣潛行好幾分鐘,這可是鯨魚式的強壯。
女刺青師看多了身體,在肌肉粗糙的痕跡上看到了各式各樣的強壯。
可這個男人的“強壯”呢?
他的肌肉,強壯得非常均勻,每一個肌肉羣組都很發達,卻又不會過度生長、令某些強壯的肌肉去妨礙到附近肌肉的功能,這種絕對勻稱的狀態絕對不是在健身房裡、藉用人造器具的溫室鍛鏈便能達到,而是貨真價實的“戰鬥”。
或許吧。
或許這個男人偶而被自己看見、在附近屋頂亂跑亂跳的神經病行徑可以解釋。
更或許,這個男人身上琳琅滿目的傷痕也可以一併做出解釋。
如果要用一個名詞去概括這個男人的強壯,那麼,這個名詞就該是……
“生命力”吧?
女刺青師沉默了太久。
Mr.NeverDie倒是開口了。
“嘿嘿,我該不會是你看過的身體裡,最強壯的吧?”Mr.NeverDie得意地笑。
“也許吧。”女刺青師用了也許。
“也許?”Mr.NeverDie鼻孔噴氣,他不信。
“也許。”她拿起針筆。
也許,眼前的確是她所見過最均衡的一堆肌肉。
但,最強壯呢?
有一個男人的肌肉極其特殊。
那個男人身上的肌肉構造,全都是爲了出拳——每一塊肌肉,每一塊骨骼,都是爲了朝敵人身上砸出那麼快速絕倫的一拳,而生長構成的。
這個世界上不管是誰,都捱不起那一記充滿刺鼻硝煙味的拳頭。
比鐵,更像鐵。
“那,我是該付錢給你呢?還是……”Mr.NeverDie開口。
“還是一樣,我付錢給你。”女刺青師說着反覆說過無數次的話:“既然是我付錢給你,我刺什麼在你身上,你都不能反對,後悔了也不干我的事。只是要刺什麼,我得再……慢慢想一想。”
說了要慢慢想,可是女刺青師還真想了好久好久。
這個男人的身體,充滿了混亂的靈感。
肌肉好像充滿了戰鬥的刻痕,卻又不充沛戰鬥的時間情懷。換句話說,這身體所累積下來的東西不夠資格稱爲歷史,卻充滿了極大的能量,像是要拼命追趕着什麼很厲害的東西似的……
夸父追日?拿着夜叉屠龍的惡魔?巨大化的核爆蟑螂?
被輻射線照射到的史前猿人?對着火山口怒吼的鱷魚?
還是盡情揮灑一下沒有中心主旨的抽象刺青?
Mr.NeverDie是一個充滿好奇的人,他很好奇女刺青師最後會在這個自由命題底下,爲他的身體做出何種答案。
偏偏,Mr.NeverDie同時也是一個很沒耐性的人。
“不知道要刺什麼的話,就刺自由吧。”他終於忍不住。
“不自由嗎?”女刺青師問。
“不,非常自由。”
“通常缺乏愛的人,纔會想在身上刺上愛。怕死的人會在身上刺上黑白無常。
缺乏慈悲心的人特別愛將菩薩跟佛像刺在身上。”
“我很自由,所以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我終於徹底自由了。”Mr.NeverDie閉上眼睛,嘴角微揚:“我想住在什麼地方,想睡在誰的牀,想在誰的馬桶上大便,來去自如啊!只要我願意,誰都阻止不了我,表面上是居無定所,卻又哪裡都可以盡情霸佔——我不自由,誰是?”
“原來如此。”
很久沒有按照別人的意思刺青了。
女刺青師拿起一條黑布:“那麼,請你矇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