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7章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方陽賢被斬後,鄆州城內已無大將可用,李師道聽從賈直言的勸說,去請於化隆出山,這才得知於化隆早在一個月前就已經離開了鄆州,去向不明。

李師道又驚又怒,像於化隆這樣的死老虎,平日都由銅虎頭看管,一舉一動都要及時向他稟報,究竟出了什麼事,人都失蹤了一個月,自己竟然還矇在鼓裡?

李師道急找楊青果、毛雄來問,得報二人亦不知去向,李師道愣怔半晌,忽然一口血箭自口中噴出,身子直豎豎地倒了下去。

軍隊可以背叛他,刺史、縣令可以背叛他,幕僚近侍可以背叛他,唯獨銅虎頭不能,若連他們都棄自己而去,那就是地地道道的衆叛親離,這苦撐的大局還有什麼指望?

李師道一病不起,渾渾噩噩不願管事,其妻魏夫人,侍妾蒲大姐、賈安安等終日圍着他哭泣,李師道拉着她們的手,只是流淚,嗓子眼裡卻吐不出一句話。

這日下半夜,軍醫署主事黃大仙熬好了湯藥進來服侍,李師道拉住他的手,哆哆嗦嗦地問道:“鄆州,破了沒有。”

黃大仙心裡正煩躁,滿府滿城的人都跑光了,偏偏自己這個什麼狗屁軍醫署主事讓人看住脫不了身,一旦城破,自己和全家豈非都要死無葬身之地?而這一切偏偏都是躺在牀上這個半死不活的人鬧的。

他心裡含着一股子怨氣,見問,怨氣更濃。

“沒呢,若是城破了,您老人家哪還有運氣躺在這兒等人伺候呢,或早讓人大卸八塊啦,呵呵,瞧我這張臭嘴,來,該喝藥啦。”

黃大仙是陪着笑臉說出這話的,此等忤逆之言,即使是這個時候說出來,依舊讓他心驚肉跳。李師道是敗了,淄青李家算是一敗塗地了,不過在他嚥氣之前弄死自己這樣的小蝦米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要沉住氣,要低調。

於是又緩了語氣道:“跟您說笑呢,沒呢,城外雖然大軍雲集,不過城內還有十萬駐軍,他們一時半會兒打不進來。”

“那城外呢……”

李師道的嗓音沙啞的厲害,這聲音倒像是從地縫裡摳出來的,十分刺耳。

“城外?……哦,外面也好着呢,除了曹州、兗州失陷,其他的都還在咱們的手裡,這不,今日午後還有援軍進城呢。”

“援軍?哪路援軍,將領是誰?”

“是……哦,是裴仁勇、裴仁靜、裴仁渠三兄弟,聞聽鄆州被圍,他們在家鄉招募了義軍就趕來救援了。”

聞聽這話,李師道欣慰地笑了,都到這個時候了,還有人願意招募義軍來救他,看來自己氣數未盡嘛。

裴仁勇三兄弟是午後進的城,卻不是來救援他李師道的,三人當年聚衆爲匪,後被李茂招安,裴仁勇在密州輔唐縣做縣丞,裴仁靜在登州黃縣做主簿,裴仁渠在青州壽光縣做主簿,都混的不甚如意,此後陸續辭官回鄉,在鄉里休養生息。

此番十一鎮大軍會合左右神策共討淄青,三人覺得機會來了,便散盡家財招募了一批勇士,日夜訓練,待價而沽,哪邊勝算大,投奔哪邊。

卻不想佔據十二州之地、擁兵十萬的淄青鎮,卻如紙房子一般,呼啦啦便倒了下去,三人急了眼,若李師道就這麼敗了,自己這番辛苦可就白費了,弄不好還要被扣頂從逆謀反、聚衆抗拒官軍的帽子,那可就真是大難臨頭。

三人一合計,得立即行動起來去投奔官軍,裴度和突吐承璀是高攀不上的,十一鎮大帥中,他們跟李茂還算有點關係,於是決定去投李茂,不意走到半道上卻撞見了義成軍節度使李全忠的兵馬。

義成軍將士二話不說將這夥民軍圍了起來,繳了器械,將三人帶去見李全忠,李全忠正眼懶得看三人,下令推出去斬首,危難時刻,裴仁勇顯出英雄本色,大笑三聲。李全忠覺得這人有些意思,喚回來詢問,裴仁勇道明身份,向李全忠獻了一計,自請進城去做臥底,將來裡應外合襲破鄆州城。

鄆州做淄青首府多年,李氏父子三代經營,城高池深,重兵防守,十分堅固。李全忠根基不深,急於立功穩住自己的節度使地位,自出兵時起便立志要打破鄆州城,成就自己的忠貞敢戰之名。然而見到了鄆州城後,不覺滿腹煩惱。兵馬是藩帥的命根子,手上沒了兵馬,在朝廷眼裡就無足輕重,他可不想把自己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本錢都消耗在鄆州城下。裴仁勇這話正和他意,於是便將三人放了,打發三人進城去充當臥底。

三人底細乾淨,又是鄆州被圍後第一支前來救援的民軍。李師道病後,主持政務的賈直言、李公度對裴家三兄弟的義舉採取了審慎的態度,一方面熱烈歡迎裴家兄弟進城,一方面又採取措施,將三兄弟與他們所攜的兵馬隔離開來,防止中了敵人的奸計。

這本是一條十分穩妥的計策,卻被病中李師道的一紙任免令打的粉碎,李師道把裴家兄弟當成了救命稻草,他需要三人的義舉來鼓舞業已蕩然無存的士氣,因此極度不滿賈直言和李公度的穩健處置,他繞過幕府,揹着賈直言、李公度,私自下令任命裴仁勇爲平盧軍的都知兵馬使,任命裴仁靜爲內院軍兵馬使,任命裴仁渠爲揚刀軍兵馬使。

李公度聽到這個任命,嘆了口氣,對賈直言說:“某近來心痛病發作,再難支撐,府中軍務政務就仰賴元朗兄了。”言罷,離開幕府,稱病不出。

賈直言挽留不住,只能苦笑,他和李公度明爭暗鬥了這麼多年,直到最後時刻纔算分出勝負,他勝了,可又有什麼意義,大廈將傾,自己做了老大,卻保不住這天下。

對於李師道的安排,賈直言已無力反對,不過想想這種安排也算不得什麼,捧的越高,反而更容易控制,都知兵馬使,內院軍兵馬使,揚刀軍兵馬使,哪一把交椅是好坐的,三人出身卑微,資歷淺薄,何德何能坐的穩?沒有他這個主持軍政事務的左判官的手令,他休想調動一兵一卒。

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此時的淄青已與往日不同,各軍的混亂已經打到了頂峰,以淄青最精銳的內院軍爲例,自皇甫尖、皇甫圓兄弟受韓啓月牽連被免職後,便陷入了嚴重混亂,到裴仁靜接手時已經潰爛不堪,原來的軍將因爲皇甫兄弟的去職而感到寒心,紛紛離去,臨時抽調來的將士,兵不識將,將不識兵,亂成一團。

裴仁靜無心去整頓軍務,一味以利害收攬人心,竟也抓了一些兵權在手,這些兵馬打着誓死保衛李師道的名義大肆排斥異己,竟把節度使府控制的鐵桶一般,連賈直言本人也被置於他們的控制之下,生死榮辱不過是裴仁靜一句話的事。

裴仁勇、裴仁渠二人也沒閒着,藉着新身份在城內聯絡故舊,招募死士,打着與官軍血戰到底的旗號,爲反戈一擊積極做準備。

裴家三兄弟的所作所爲卻因銅虎頭的潰散,得不到任何的監督和制約,李師道、賈直言兩個人也被矇在鼓裡。

李公度憤而離開軍府,隱身宅中不出,家兵家將和豢養的一批死士,將他的家宅保衛的鐵桶一般,宅中廣蓄糧草,家人非令不得出門,一副如臨大敵的架勢。

這日午後,門外來了一名神秘客商,自稱是他的同鄉親故,遞了一封名帖進來。

李公度忙命迎入,陪他坐了一會,留飯,客人不受,拜辭離去。待人走後,李公度令家奴將院門堵死,搬出窩弓勁弩嚴密防守,卻將客人帶來的土產搬到內室書房,從中翻檢出一封密信,看完之後,吩咐家人自此刻起,無令不得離開家宅半步,違者家法處置。

這日午後,李師道掙扎着和寵妾賈安安行了一場夫妻之禮,事後將一包金銀珠寶交在賈安安的手裡,嘆道:“你跟了我一場,我給不了你名分,這些聊作補償吧。”

賈安安抱住他的腰,不放他走,淚流滿面道:“天崩地陷,我們真的走投無路了嗎?”

李師道硬下心腸:“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李家氣數盡了,你走吧。”

按照李師道的規劃,賈安安將帶着他的女兒雲娘趁混亂之際離開鄆州去登州,在此登船橫海去日本。

李師道雖然不知道外面的情形,但直覺告訴他,登州已經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不過登州乃魚龍混雜之地,在他權勢鼎盛時且不能完全控制,即便落入他人之手,一時半會也不可能控制的風雨不透,賈安安有機會脫身。

蒲大姐已先一步打發了,安排了賈安安,李師道頹然呆坐,望着空蕩蕩、黑黢黢的家宅,默默流了一會淚。

忽然起身來到中堂外左廂房賈直言的值房裡,屋裡屋外擠滿了人,淄青軍政事務而今完全壓在賈直言一人肩上,真是難爲了他。

賈直言正忙的不可開交,忽見李師道走進來,嚇了一大跳。

連忙起身迎接,李師道忽然大笑道:“大廈將傾,無力迴天,你們還瞎忙什麼?”

賈直言嚇了一大跳,在場的大小官吏也嚇了一大跳,誰都不敢相信這話是從李師道的口中說出來的。

李師道倒是輕鬆自若,衝着這些他平日正眼都懶得瞧一眼的卑官小吏們點頭微笑,態度甚是和藹。

賈直言忙將衆人轟了出去,引李師道落座,因爲節度使在,外面的人圍了一圈,卻誰也不敢打攪。後來的卑官小吏們一個個心急火燎,一大堆的急務等着賈判官拍板定奪,這個節骨眼上他哪來的心思陪着節帥在那喝茶閒聊呢。

從屋裡出來的心灰意冷,把剛纔李師道說過的話轉述給後來者聽,衆人一時愕然,旋即就都想開了,鄆州大局糜爛不堪,連節度使都覺得無力迴天,他們還忙各什麼勁?

沮喪在人羣中擴散,一時個個心灰意冷,各自都散了。

李師道在賈直言的對面坐下,他將這間值房打量了一遍,值房面積狹小,每個角落都塞滿了文牘卷宗,逼狹的連轉身的空間都沒有,於是感慨道:“這裡距離中堂如此近,我卻還是第一次到這來,沒想到條件這麼差,我連股肱手足都漠然相待,不管不問,可見昏庸透頂,活該有今日之敗。”

賈直言嘆了一聲,想安慰些什麼,卻又覺無話可說。

“我李家割據淄青五十年,今日算是到頭了,錯在我一人,與公等無干,我無言見祖宗,見兄長,愧對諸公啦。”

賈直言已是淚流滿面,尚留在庭院中的幾個卑官小吏也忍不住淚流。

“城破之後,還要元朗勉爲其難爲我周旋,保全將吏性命,保全闔城百姓。拜託了。”

賈直言道:“司空鈞命,賈直言至死不敢忘。”

李師道了了一樁心事,精神稍振,又道:“昔日兄長重病在身,臨終前召我入府,問我可能擔當此任,我說我擔當不起,真的擔不起來。他說你若不肯擔當,李氏子孫中又有誰能擔當,你還是免爲其難吧。我說什麼也不肯,我這是發自內心的,我在密州任上是想過爭,但我到了鄆州後,就改了主意,我是個天性散淡,優柔寡斷的人,實在做不來殺伐決斷的事,太累了。

“可是兄長不放過我,他說李氏子孫除我之外,年紀都還小,無人可以擔當此任,這些年我打壓你,其實是爲了你好,是讓你知道這其中的險惡,逼着你點收心。唉,我跟兄長爭鬥了那麼久,卻不料他說出這樣的話,我還有什麼可說的?他又說咱們鄆州有幾個刺頭,是誰不必我說你也知道,你擺不平他們,不用怕,我來幫你捋掉這扎手的荊棘刺,好讓你握穩這根驅策十二州的鞭子。元朗,當年陷害李長山、李茂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兄長恐我駕馭不料他們,臨終設計要除掉他們啊。”

賈直言點點頭:“先公思慮深遠,相信他們不會怪罪的。”

李師道搖搖頭:“李長山已經病死,他是肯定不會怪罪了,至於李茂……他怪不怪罪也不重要了,要緊的是我當初不該逞能,我應該咬死了不做這節度使。我淄青人才濟濟,忠貞不二,隨便李家哪個人來做,都不至於有今日之敗。李長山、李茂,都是一時人傑,我們不能用他們,卻要殺他們,可惜了,可惜了。”

因爲牽涉到李師古,賈直言不好多說什麼,只是安慰道:“時也命也運也,司空不必自責過甚。”

李師道忽然輕鬆地說道:“我不自責,時也命也運也,該說的我都說了,你把這樁公案告訴李茂,其實你不說他心裡想必也清楚,你再告訴他他沒有對不起鄆州,是我們兄弟有負於他,希望他能念及舊情,得饒人處就饒人吧。”

李師道從值房出來時,院子裡冷冷清清,僅剩的幾個卑官小吏不知何時也走盡了,天藍的很,已經有了星月,西面的天空火燒雲正豔,這本是九月深秋的一個普通黃昏,在李師道看來卻是別有意義,這或者是他最後一次看到藍天、星辰和火紅色的雲了。

跟在他身後的賈直言眼見他站住腳步,呆呆地望着天空,正要上前安慰一聲,卻忽然眼前一空,李師道毫無徵兆地垮了下去,摔在地上,再也沒能起來。

第589章 新朝的新氣象第238章 初會真龍第524章 秦墨送子第359章 拐個女漢子第709章 逼第436章 脫身有道第11章 人家的事你不要亂打聽第224章 珍珠蒙塵第605章 我無福消受啊第97章 賺他最後一文錢第149章 鄆州,我來了!第94章 月光下的罪惡(續)第187章 牙軍方第342章 太上皇說第24章 破局的是條鯉魚第417章 兄弟齊心第338章 蓄勢待發第28章 一報還一報第96章 帶着你的嫁妝嫁過來第692章 關內五軍第77章 人託人第367章 行雲龍第589章 新朝的新氣象第163章 表面真相(續)第576章 我本將心向明月第155章 誰家刺客第682章 別怨我胡言亂語第96章 帶着你的嫁妝嫁過來第164章 當家的甜頭第598章 河北的新變局第600章 疑心生暗鬼第165章 抄家第36章 築一座千年之城第249章 說吧,說吧第305章 於道士和他的爆炸爐(續)第352章 國不愛民第289章 突然發難(續)第232章 難忘的傷疤第241章 陳數第71章 找錢第525章 這一劫在幽州第318章 執法要嚴第34章 好運要來你擋不住第85章 你叫我去當兵?第522章 誰是刺客?第252章 冰山一角第483章 敵友的界限在哪第183章 詐第198章 給你一個新考驗第684章 長安保衛戰(續)第84章 偵察是門技術活第25章 破局的是條鯉魚第80章 爲何不帶上我第307章 以後請叫我秦墨第196章 退個風輕雲淡第130章 寶刀斬鐵第298章 斗轉星移第580章 算計第597章 我什麼都沒聽見第316章 腿粗就抱第322章 人質第189章 下一個目標第199章 這是怎麼回事第576章 我本將心向明月第683章 長安保衛戰第725章 攻堅第514章 這卻是個謎第666章 弦上箭(續)第569章 我跟你拼了第322章 透明人第263章 說客第681章 沒那麼順第590章 火燒天使第697章 保持距離第235章 上都進奏院第669章 甘露之變第249章 說吧,說吧第720章 嚴禁煙火第77章 人託人第536章 平定叛亂和大清洗的開端第640章 碾殺一隻大螞蟻第496章 轟上了天第488章 大哥!賤人!第464章 我來這就是爲了種田第680章 此一去第359章 拐個女漢子第656章 角力第335章 被困第424章 歷史的天平第596章 峰迴路轉第423章 抓了個雞飛狗跳第318章 執法要嚴第500章 打他個天翻地覆3第109章 假的真不了第135章 木驢借箭第740章 我不能歸隱第640章 碾殺一隻大螞蟻第472章 趕着來當冤大頭第556章 兩份見面禮第348章 實不忍心丟下你